水镜如冰,映出的世界也失了温度。
那是一场无声的默剧。从公堂上声色俱厉的威逼,到白先生掷地有声的仗义执言,再到他被冰冷锁链拖拽而下,那佝偻而落寞的背影,最终消失在衙门的阴影里。每一个画面,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刻刀,在宁念的心上反复雕琢着“无能为力”四个字。
刚刚因为那股霸道力量而恢复一丝血色的脸,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比殿内的万年玄冰还要苍白。
白先生……
记忆的潮水毫无道理地涌上,带着旧日时光的温暖。那个总会从高大的药柜最上层,摸出一颗用油纸包好的甘草杏,偷偷塞进她手心里的慈祥长者。他会捻着胡须,笑呵呵地看着她笨拙地为人施针,然后用一种近乎炫耀的口吻对旁人说:“看,我们宁家的女公子,这针法,颇有其母当年的风范啊!”
那份被长辈认可的、小小的骄傲与欢喜,曾是她灰色童年里为数不多的亮色。
而此刻,这位守护了她童年一丝暖意的长者,正因为她,因为他试图守护的一份她所坚信的真相与善意,被拖向那不见天日的死牢。
如果说,蒙伯伯的信任,是在她被世界遗弃的绝望灰烬中,为她点燃的一星微弱的希望之火。那么,白先生的善意,与他为此付出的沉重代价,则成了浇在她心头,最滚烫、最穿心的一碗毒药。
她所珍视的一切,她所守护的那个“善”字,正在变成世间最锋利的刀刃,将那些依旧在黑暗中高举着它的人,一个个地,凌迟处死。
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原罪。
会污染所有靠近她的温暖,会吞噬所有投向她的善意。
巨大的、足以将人溺毙的自我厌恶如寒潮般将她席卷。就在她感觉自己的神魂即将被这股冰冷的浪潮撕成碎片时,一双同样冰冷,却带着不容抗拒力道的手臂,从身后,缓缓地环住了她。
玄苍将她整个圈在怀里,纤薄却坚硬的下巴,轻轻搁在了她的肩窝。这个姿态亲昵得令人毛骨悚-然,像是毒蛇在缠绕它下一餐的猎物,耐心地感受着它最后的、绝望的颤抖。
他贴在她的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她敏感的耳廓,声音却仿佛来自九幽深渊,带着致命的、蛊惑人心的魔力。
“看到了吗?你的‘善’,在人间一文不值。它太脆弱,太无力,除了带来毁灭,一无是处。”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奇异的顿挫感,像是在吟唱一首古老的、关于毁灭的歌谣。
“想变强,想救他们,你就必须亲手杀了它,杀了你那颗属于凡人的、可笑又多余的心。”
绝望的浪潮退去后,露出的不是崩溃的沙滩,而是被海水冲刷得坚硬冰冷的礁石。
宁念脸上的泪痕已经风干,像两道浅色的地图,描绘着她刚刚走过的痛苦路径。她没有挣扎,甚至没有试图摆脱身后那具冰冷的怀抱。她只是缓缓地,抬起了头,在光洁如镜的水幕倒影中,迎上了玄苍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曾经的惊恐、哀求、乃至绝望,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种死寂的,近乎燃烧殆尽的平静。
“如果我给你……”
她的声音一出口,便带着剧烈颤抖后的沙哑,每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干涸的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
“你必须保证,蒙将军和白先生,两个人,都安然无恙。”
这是她第一次,没有哭泣,没有哀求,而是用一种近乎交易的、冰冷的口吻,与这个主宰她命运的魔君对话。她学会了,在真正的绝望面前,眼泪是这个世界上最廉价,也最无用的东西。
玄苍看着镜中那双空洞却又固执的眼睛,那双仿佛能吞噬一切光芒的眼底深处,掠过一丝真正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意外。
他原以为会看到更彻底的崩溃,更歇斯底里的哀嚎,那会是一场更加赏心悦目的表演。却没想到,这只被他捏在指尖,随时可以碾碎的脆弱蝼蚁,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试图伸出她那细小可怜的触角,来与他讨价还价。
这份挣扎,这份试图在深渊边缘抓住一线生机的姿态,让他觉得……有趣。
“可以。”
玄苍的薄唇勾起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那是一种欣赏猎物最后挣扎的玩味,又似乎夹杂了某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更为复杂的东西。
“一块记忆,换两条性命。宁念,你赚了。”
他甚至,第一次完整地、清晰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宁念闭上了眼睛。
赚了么?
或许吧。用自己最珍贵的,证明自己也曾被这个世界温柔以待过的“无价之宝”,换回了两条鲜活的生命。这笔买卖,听起来,确实划算得令人心碎。
玄苍的手指离开了她的太阳穴,转而轻柔地、不容置喙地,贴上了她的额头。
一股冰冷至极的气息,瞬间渗入她的脑海。那不是疼痛,也不是任何形式的攻击,而是一种更加诡异、更加霸道的侵入。像是有一位冷酷的图书管理员,走进她庞大而杂乱的记忆书库,无视了所有血腥与黑暗的卷宗,精准地找到了书架一角,那一卷包裹在温暖光晕里的书。
然后,他慢条斯理地,一页,一页地,将它从她的灵魂中抽走。
她看见了。
在自己脑海深处的世界里,她最后一次,看见了白先生那张带着慈祥皱纹的笑脸。他正站在高大厚重的红木药柜前,微微踮起脚,从最顶层那个写着“甘”字的抽屉里,摸索着什么。
“小宁念,今天的针法又进步了,颇有你母亲当年的风范啊。来,老夫奖励你一颗私藏的甘草杏。”
那颗甘草杏的滋味,甜中带酸,在舌尖上融化的感觉,此刻竟是如此清晰。那份微小的甜意,曾安抚了她多少个孤寂的日夜。
画面一转,是下着淅淅沥沥小雨的黄昏。她抱着新炮制好的药材,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在青石板路上,将药包送去白家医馆。她看见白先生接过还带着她体温的药包时,那双浑浊却明亮的眼睛里,满是欣慰与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