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所有的犹豫与挣扎,都被一种名为“权势”的野心,和对那玉佩主人的畏惧所取代。他深吸一口气,眼中的最后一丝温情彻底冷却,化为一片冰冷的铁石。
他走出军帐,对着副将,沉声下达了一道命令:“传令下去,肃清边境与魔女宁念有关的一切流毒!但凡与其有旧者,有过交集者,皆以同党论处,严惩不贷!”
这道冷酷的命令,层层下达,到了早已被贪婪和恐惧扭曲的边境小镇,便成了地方官邀功请赏、罗织罪名的最佳利器。
他们的矛头,很快便对准了镇上那位德高望重,悬壶济世数十年的老医者——白先生。
原因无他,只因所有人都知道,白先生一家,曾受过宁家,尤其是宁家夫人的大恩。而宁念,自小便跟在她母亲身边,耳濡目染,与白先生也颇为熟稔。
公堂之上,惊堂木拍得震天响。满面油光的地方官,极尽威逼利诱之能事,要白先生画押,签下一份早已写好的“证词”,坐实宁念从小便心术不正、性情乖张、状若妖魔的“事实”。
白先生一身洗得发白的陈旧布衣,须发皆白,身形清瘦,可那根因常年躬身为人诊病而微驼的脊梁,此刻却挺得笔直如松。
他看着堂上那张丑恶的嘴脸,浑浊的老眼中,没有畏惧,只有一片澄澈的悲哀。他忽然慨然一笑,随即转向堂下那些或畏惧、或好奇、或麻木的乡邻,朗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大人要老夫说宁小姐的‘劣迹’?好,那老夫今日,就当着全镇父老乡亲的面,好好说一件。”
他清了清嗓子,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
“一年前,正是开春的时候,镇上时疫横行,来势汹汹。多少户人家,都是今日还好好的,明日便阖家倒下,不出三日,便是一屋子的死寂。官府的药迟迟不到,城里药铺的药材,价格翻了十倍不止!我们这些做大夫的,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乡亲们一个个地倒下,束手无策,夜夜揪心!”
堂下,不少经历过那场灾祸的人,都下意识地红了眼眶,脸上露出后怕的神情。
“就在所有人最绝望,以为我们青石镇就要完了的时候,”白先生的声音微微一顿,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是宁念小姐,那个你们口中所谓的‘魔女’,戴着一顶密不透风的帷帽,在一天深夜,独自一人,敲开了老夫的家门。”
“她送来的,是她母亲生前视若珍宝的救命药方,还有她宁家库房里,剩下的整整三大包的珍稀药材!分文不取!”
他环视四周,目光扫过那些曾经受过恩惠的乡邻。许多人,已经不自觉地低下了头,不敢与他对视。
“是她,救了我们全镇人的命!老夫按照药方,连夜带着几个徒弟熬药,挨家挨户地送,这才止住了那场瘟疫!临走时,她只嘱咐老夫,此事切勿声张,免得引来不必要的麻烦。老夫当时不懂,还问她为何如此,难道救了全镇人,还不是一件值得称颂的大功德吗?”
白先生说到此处,苍老的脸上,露出一抹复杂的、悲悯的笑容。
“你们知道她是怎么回答的吗?她说,‘我不过是代母亲,行她未尽之善罢了。善欲人见,不是真善。’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心怀的是这样的大善啊!”
白先生的回忆,像一幅生动而温暖的画卷,在所有人眼前徐徐展开。那个传说中狠厉恶毒、带来灾祸的“魔女”,在他们青石镇所有幸存者的生命里,只是一个戴着厚厚帷帽,看不清容貌,眼神里却带着化不开的悲悯,默默行善而不求任何回报的善良姑娘。
这番话,如同一记响亮到极致的耳光,狠狠地、无形地,抽在了公堂之上,抽在了每一个人的脸上。
地方官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恼羞成怒之下,他猛地一拍惊堂木,发出刺耳的巨响!
“大胆刁民!死到临头,还敢受魔女蛊惑,在此妖言惑众,扰乱视听!来人,给我拿下!将这老顽固打入死牢,秋后问斩!”
如狼似虎的衙役一拥而上,用带着铁锈的锁链,锁住了白先生清瘦的身体,粗暴地将他向外拖去。
幽暗的空间里,水镜之上,清晰无比地映出了这一幕。
从公堂上的威逼,到白先生的仗义执言,再到他被锁链拖拽而下的落寞背影,一帧不落。
宁念刚刚才因为那股霸道的力量而恢复一丝血色的脸,瞬间又变得惨白如纸,毫无生气。
白先生……
那个在她幼时,总会笑着从药柜里摸出一颗甘草杏,塞进她手里,夸她针法有其母风范的慈祥长者……此刻,正因为她,因为他守护的一份真相与善意,被拖向了那不见天日的死牢。
如果说,蒙伯伯的信任,是于绝望的灰烬中,为她点燃的一星希望之火。
那么,白先生的善意,与他为此付出的代价,则成了浇在她心头,最滚烫、最穿心的毒药。
她所珍视的一切,她所守护的“善”,正在变成最锋利的刀刃,一个个地,毁灭那些依旧在守护它的人。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原罪,会污染所有靠近她的温暖。
就在她被这股巨大的、足以将人溺毙的自我厌恶所吞噬时,一双冰冷的手臂,从身后,缓缓地环住了她。
玄苍将她整个圈在怀里,下巴轻轻搁在她的肩窝,姿态亲昵得令人毛骨悚然。他贴在她的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声音却仿佛来自九幽深渊,带着致命的、蛊惑人心的魔力。
“看到了吗?你的‘善’,在人间一文不值。它太脆弱,太无力,除了带来毁灭,一无是处。想变强,想救他们,你就必须亲手杀了它,杀了你那颗属于凡人的、可笑又多余的心。”
他冰凉的指尖,缓缓抚上她的太阳穴,那轻柔的触感,却让她浑身战栗。他的语气中,带着一种残酷的、悲悯的、仿佛神明在诱惑信徒献祭的腔调。
“想救他?可以。”
“把你的灵魂,分我一片。”
玄苍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每一个字,都像是带着钩子,要将她的魂魄都勾出来。
“用你关于这个医者的全部记忆,来换他的命。”
宁念的瞳孔,骤然收缩到了极致!
用……用记忆去换?
用自己最珍贵的、证明自己也曾是个好人的善意记忆,去换取善人的一条命?
这是一种何等荒谬、何等残忍、何等绝望的交易!这比直接杀了她,还要让她痛苦千万倍!
玄苍仿佛能看穿她心中所有的惊涛骇浪,他轻笑了一声,那笑声自胸腔中发出,震得她的背脊都有些发麻。他似乎觉得她的震惊十分有趣,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你不觉得奇怪吗?凡人的记忆,对我这种存在而言,与路边的尘埃无异,肮脏,繁杂,毫无用处。”
他微微侧过头,深渊般的眼眸,近在咫尺地注视着她的侧脸,那漆黑的瞳孔里,仿佛有星河流转。他将声音压得更低,那气息几乎要钻进她的灵魂里。
“但你的……很特别。”
“你的记忆里,似乎藏着一点……连你自己都不知道的,属于别人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