榻上的人猛地坐起,张敬额角全是冷汗。白日太极殿前的寒意,德公公念出“杀无赦”三字时的尖利,还有房玄龄双手接过那柄尚方宝剑的决然,一夜都在他脑中打转,搅得他不得安生。
“就这么……等死?”张敬从榻上下来,光脚踩在冰凉的地面,冷意从脚底板直窜上来。他出身西州大族,从小到大,何曾这样六神无主过。要他张家的子弟,去跟那些泥腿子在考场上争食,这份气,他咽不下。
“马伯爷说得轻巧,顺势而为……赵先生倒好,直接就想撂挑子回乡!”他压着嗓子低吼,屋里只有他粗重的喘息。窗外黑漆漆一片,什么也瞧不见,只更添压抑。“我张家的根基,难道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它断送掉?”
不行,不能认命!他一跺脚,披上外衫。在屋里来回踱了几圈,一个念头越发清晰。
“陛下手段是硬,可法不责众……咱们这些西州过来的人家,若是能拧成一股绳,向陛下好好分说,咱们绝无二心,只是想给子弟们求个体面点的活路……兴许,事情还有得谈?”这念头一起,心跳得跟擂鼓似的。
他深吸几口气,手有些抖。这事儿,风险太大,一个不巧,就是抄家灭族的罪过。可若是成了……
“来人!”他声音有些发虚。
一名老仆应声推门,脚步放得很轻:“老爷。”
张敬让旁人都退下,只留了这名叫张福的老仆。灯火摇曳,他面孔在光影里变幻。“福伯,你跟了我大半辈子,是我最贴心的人。眼下有桩事,天塌下来的大事,要你去办,办好了,张家或许还有条活路。”
张福一躬身,头垂得低低的:“老爷但有吩咐,老奴这条命就是老爷的!”
张敬嗯了一声,从袖中摸出一份名帖,上面是几家在长安城里境况相仿的西州旧识。“你即刻出府,天亮前,务必把这帖子亲手送到这几位大人府上。告诉他们,明日午后,城西翠云楼,我做东,有要紧事商议,请他们务必过来。”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了三分,透着股狠劲:“千万记着,这事儿,半点风声都不能透出去。你一个人去,别让任何人经手。要是出了岔子……”
张福一哆嗦,赶紧道:“老爷放心,老奴省得!保准办得稳稳当当,一星半点也不会漏!”
“去吧。”张敬挥了挥手,眼底是赌徒下了死注的红光。
张福退了出去,身影很快融进府外的夜色。张敬站在窗前,手心里全是汗。这一步棋,走得太险。若是马伯爷的话应验了,陛下那边早张开了网……
此刻的马府,一片寂静,灯火早熄。马伯爷却睁着眼,望着帐顶的黑暗,毫无睡意。他今天费了那么多口舌,就是怕哪个不开眼的沉不住气,惹出祸事。张敬那点心思,他哪里会瞧不出来?只是该说的都说了,人家非要一头撞死,他也拉不住。他已吩咐下去,马府上下,这几日一律闭门谢客,子弟们也都拘在家里,不许私下里走动,更不许胡乱议论宫里的事。
赵府那边,灯光还未全熄。年迈的赵先生坐在案前,就着一盏昏豆似的油灯,一笔一划地写着什么,墨锭已经磨秃了头。奏章的开头,是“臣,西州致仕轻车都尉赵秉忠,叩请圣安,乞骸骨……”
他写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有千斤重。科举是摆在明面上的,尚方宝剑也是。顺着走,或许还有活路;逆着来,就是死路一条。与其将来不明不白地被拖下水,不如趁早抽身,兴许还能给儿孙们挣下一线安稳。
张福揣着那份要命的名帖,从张府后角门悄悄溜出,专拣那些黑灯瞎火的小胡同穿行。他哪里晓得,自己前脚刚踏出张府的范围,几道蛰伏在暗影里的视线,便黏了上来。
巷子深处,一道黑影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对着旁边另一团更浓的墨色,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道:“鱼儿……上钩了。通知李大人和程大人那边,可以备着收网了。”
另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点了点头,身形一晃,便像水滴融入大海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长安的夜,愈发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