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江南小城,杨柳风带着湿暖的潮气,裹着满城的栀子花香,本该是让人舒爽的时节,可城西的金家却愁云密布,连窗台上那盆养了三年的茉莉都蔫头耷脑,叶片上蒙着一层灰败的死气。
金鉴今年三十出头,在城里的建材市场开了家小店,平日里起早贪黑,为人勤快又实诚,生意做得也算红火。可入春以来,天气时冷时热,他连着赶了几个通宵的货单,夜里贪凉对着风扇吹了半宿,转天就发起了热,浑身酸痛,脑袋昏沉。
“小毛病,扛扛就过去了。”金鉴向来硬朗,觉得不过是普通春寒,抓了两盒清热感冒药,又喝了几瓶冰镇饮料想“物理降温”,依旧照常守店。可这热非但没退,反倒越来越烈,烧得他浑身发烫,嘴里胡言乱语,连老婆秀兰的名字都叫不真切。
秀兰急得团团转,赶紧拉着他去了就近的诊所。坐诊的大夫搭了脉,看他高烧不退、满面通红,便说是什么“风热犯肺”,开了一沓寒凉的汤药,又是金银花、连翘,又是蒲公英、板蓝根,嘱咐他多喝凉白开,忌口辛辣温热。
药喝了三天,金鉴的热没减分毫,反倒添了新毛病:皮肤干得像老树皮,一摸就掉皮屑;胸口硬邦邦的,像压了块石板,喘口气都费劲;舌头卷着伸不直,嘴唇裂得全是血口子,连口水都咽着疼;更怪的是,身上烧得烫手,脚却冰得像揣了块冰疙瘩,整个人蜷缩在床上,瑟瑟发抖,二便倒是能通一点,却总说不上来渴,脸上蒙着一层灰蒙蒙的黑气,看着吓人。
秀兰又换了两家诊所,有的说是什么“阳明热盛”,加了大黄、芒硝,泻得金鉴浑身乏力;有的说“阴虚内热”,开了生地、麦冬,喝了反倒胸口更闷。转眼二十天过去,金鉴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意识模糊,时而谵语,时而昏睡,诊所大夫都摇头叹气,劝秀兰“准备后事”,说这病邪入了骨髓,没救了。
秀兰抱着丈夫哭得天昏地暗,街坊邻居看不过去,有人提醒:“城西巷口的岐仁堂,岐大夫可是老中医,治好了不少疑难杂症,你不妨去求求他,死马当活马医啊!”
秀兰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当天下午就托人用担架把金鉴抬到了岐仁堂。
岐仁堂藏在老城区的巷子里,门面不大,黑木牌匾上“岐仁堂”三个篆字苍劲有力,门两旁挂着对联:“岐黄济世传薪火,仁心悬壶济苍生”。店里飘着淡淡的药香,当归、黄芪、桂枝的暖香混着薄荷、藿香的清冽,闻着就让人心里安定了几分。
岐大夫年近六旬,须发微白,戴着一副老花镜,面容清癯,眼神却格外清亮。他正坐在案前整理药柜,见有人抬着担架进来,连忙起身,示意把人放在靠窗的诊床上。
“岐大夫,您救救他!”秀兰“扑通”一声跪下,泪水直流,“我家金鉴才三十出头,不能就这么没了啊!”
岐大夫连忙扶起她,声音温和:“先起来,治病要紧,你慢慢说,他这病是怎么得的?”
秀兰抹着泪,把金鉴起初贪凉、误服寒凉药、后来病情加重的经过一五一十说了,末了哽咽道:“换了三家大夫,都说是没救了,岐大夫,您要是也没办法,我们……我们就真的走投无路了。”
岐大夫点点头,走到诊床边,先细细观察金鉴的神色:面色黧黑滞暗,没有一丝光泽;双目半睁半闭,眼神涣散;嘴唇焦裂,舌体蜷缩,舌质紫暗,苔少而干。他又伸出手,搭在金鉴的手腕上,左手寸关尺,右手寸关尺,细细揣摩脉象——脉象沉细而数,浮取不得,沉取无力,却又带着一丝躁动。
随后,岐大夫轻轻掀开金鉴的衣襟,只见他胸膛紧绷,按下去硬邦邦的,像是木板一样,没有一点弹性;再摸他的四肢,躯干灼热烫手,膝盖以下却冰凉彻骨,脚趾蜷缩着,摸上去毫无暖意。
“岐大夫,怎么样?”秀兰紧张得手心冒汗。
岐大夫收回手,沉吟片刻,对秀兰说:“你别怕,他这病虽然重,却不是没救。《伤寒论》里说‘两感于寒者,病一日则巨阳与少阴俱病,则头痛口干而烦满;二日则阳明与太阴俱病,则腹满身热,不欲食,谵言;三日则少阳与厥阴俱病,则耳聋囊缩而厥,水浆不入,不知人,六日死’。你丈夫这症,看着就和这两感伤寒差不多,但又有不同。”
秀兰听不懂什么“两感伤寒”,只是着急地问:“那他这病到底是啥来头?为啥吃了那么多药都没用啊?”
岐大夫耐心解释:“春月天气,寒温不定,阳气生发,人若是劳倦过度,正气就会亏虚。你丈夫连着熬夜,本就气虚,又贪凉吹风扇,寒邪就趁虚而入了。这春温之症,本是外感邪气,可一开始误服了大量寒凉药——金银花、连翘这些都是性寒之物,大黄、芒硝更是泻下之品,这就好比‘关门留寇’,寒邪没出去,反倒伤了体内的真阳。”
“真阳?”秀兰疑惑。
“对,”岐大夫点点头,“《黄帝内经》说‘阳气者,若天与日,失其所则折寿而不彰’。人身上的阳气,就像天上的太阳,能温煦脏腑,抵御邪气。你丈夫的真阳被寒凉药伤了,少阴肾经本是阳气之根,现在根都弱了,寒邪就既在表,又入里,阴阳搅和在一起,成了‘阴阳两感’之症。”
他接着说:“你看他,壮热谵语、皮肤枯涩,这是阳邪在表在里;身蜷足冷、舌卷唇焦,这是阴寒内盛、真阳不足。治阳邪,要用发汗或清热的药,可他真阳已弱,发汗清热会更伤阳;治阴寒,要用温热的药,可他又有阳邪内热,温热药又怕助热。这就是之前的大夫治不好的原因——治阳碍阴,治阴碍阳,辨证不明,用药自然不对。”
秀兰似懂非懂,只抓着岐大夫的手:“那您有办法?只要能救他,花多少钱我们都愿意!”
岐大夫笑了笑:“治病不分贵贱,只看辨证。他这病,关键是要‘两解表里阴阳之邪’,既要散表寒、清里热,又要温真阳、固根本。《伤寒论》里有个麻黄附子细辛汤,正好对症。”
他走到案前,拿起笔,一边写处方一边解释:“麻黄这味药,《神农本草经》说它‘主中风、伤寒头痛,温疟。发表出汗,去邪热气’,能发散太阳经的表寒,把体表的邪气透出去;熟附子‘回阳救逆,补火助阳’,是温少阴真阳的要药,能守住阳气的根本,不让它再耗散;细辛‘解表散寒,祛风止痛,通窍温肺’,性味温辛,专入少阴经,能帮着麻黄散表寒,又能助附子温里阳,三味药合用,看似发汗,却不伤阳,看似温阳,却不助热,正是温经散寒、表里双解的神剂。”
他写好处方:麻黄6克、细辛6克、熟附子12克,嘱咐道:“附子要先煎一个时辰,去其毒性,再下麻黄、细辛,煎取药汁,分两次温服,服药后盖上被子,让他微微出汗,不可大汗淋漓。”
秀兰连忙让人抓药,又按照岐大夫的嘱咐,回家后赶紧熬药。附子先煎了一个时辰,药锅里飘出浓郁的辛温之气,再加入麻黄、细辛,煮了半个时辰,药汁呈深褐色,闻着辛辣中带着暖意。
金鉴意识模糊,秀兰用小勺一点点喂他喝药,一碗药喂了半个时辰。喂完后,她按照嘱咐,给金鉴盖上厚厚的棉被,自己坐在床边守着。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金鉴的额头渐渐冒出了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身上的灼热感慢慢减退,不再像之前那样烫手。又过了一会儿,他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呻吟,手脚微微动弹了一下,原本冰寒的脚底板,竟有了一丝暖意。
秀兰又惊又喜,连忙用毛巾擦干他的汗,不敢挪动他,只是紧紧握着他的手。到了后半夜,金鉴睁开了眼睛,虽然依旧虚弱,却能认出秀兰了,沙哑着嗓子说:“水……”
秀兰连忙倒了杯温水,小心翼翼地喂他喝下。这是二十天来,金鉴第一次主动要水喝,也是第一次清醒地说话!
第二天一早,秀兰就跑到岐仁堂报喜,脸上终于有了久违的笑容。岐大夫听了,点点头:“表邪已散,阳邪渐退,但他胸膛板结、人事虽清却仍乏力,说明里邪未除,阴阳依旧有失调之象,得再用一方,两解在里的阴阳之邪。”
这次,岐大夫开的是附子泻心汤。他解释道:“《伤寒论》云‘心下痞,而复恶寒汗出者,附子泻心汤主之’。你丈夫现在胸口仍硬,是里有热结;真阳虽有恢复,却仍不足,故需用附子补火回阳,守住根本;大黄泻热除结,清里热;再配黄连、黄芩,清热燥湿,泻心胃之火。”
他进一步说明:“这方子妙就妙在‘寒热并用、攻补兼施’。附子是热药,大黄、黄连、黄芩是寒药,生熟异其性,寒热异其气,看似矛盾,实则各奏其功。附子温阳,不让寒凉药再伤真阳;三黄清热,不让温热药助里热,这是偶方中反佐的奇法,正好解他里层的阴阳之邪。”
处方:熟附子12克(先煎)、大黄6克、黄连3克、黄芩3克。
秀兰依旧按照嘱咐熬药,金鉴喝了第一剂,当天下午就觉得胸口松快了许多,不再像之前那样板结发闷;喝了第二剂,胸口彻底柔活了,能顺畅地喘气,意识也完全清醒,能和秀兰说几句话,还主动说“想吃点粥”。
秀兰大喜过望,赶紧熬了小米粥,金鉴慢慢喝了小半碗,胃口竟渐渐开了。
又过了两天,金鉴能自己坐起来了,身上的热完全退了,皮肤也不再枯涩,嘴唇的裂口慢慢愈合,脚也恢复了正常温度,脸上的黑滞之气褪去,渐渐有了血色。他让秀兰扶着,亲自到岐仁堂道谢。
此时的金鉴,虽然依旧清瘦,却精神矍铄,走到岐大夫面前,深深鞠了一躬:“岐大夫,您是我的再生父母!若不是您,我这条命早就没了!”
岐大夫连忙扶起他,笑着说:“不用谢,治病救人是医者本分。你这病,根源在于春月外感,又误服寒凉,伤了真阳,导致阴阳两感。《温热论》说‘春温一证,由冬令收藏未固,昔人以冬寒内伏,藏于少阴,入春阳气升发,触动伏邪,自内而发’,你这就是典型的伏邪遇春阳而发,又被寒凉药误治,才酿成危症。”
他又叮嘱道:“以后春月时节,切记‘春捂秋冻’,不可贪凉。《黄帝内经》说‘春三月,此谓发陈,天地俱生,万物以荣,夜卧早起,广步于庭,被发缓形,以使志生’,春天是阳气生发的时候,要顺应自然,早睡早起,适当活动,顾护阳气。你之前熬夜劳倦,本就耗伤正气,又吹冷风、喝冷饮,这都是违背春气的做法,以后可要改啊。”
金鉴连连点头:“您说得对,以前总觉得年轻,不在乎,现在才知道,养生要顺应时节,中医的道理真是博大精深。之前那些大夫,只看我高烧,就用寒凉药,哪知道是伤了阳气,多亏您辨证精准,两剂药就把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岐大夫摆摆手:“不是我厉害,是祖宗传下来的中医理论厉害。《伤寒论》《温热论》这些经典,都是历代医家的经验结晶,辨证论治是中医的根本,只要辨证准了,理法方药对应上,再重的病也能治好。你这病,关键就是认清了‘阴阳两感’的本质,先用麻黄附子细辛汤解表里之邪,再用附子泻心汤解里层之邪,先表后里,寒热并用,才救回了这口气。”
旁边几个候诊的病人,听了金鉴的经历,都啧啧称奇,纷纷称赞岐大夫医术高明。
又过了一个月,金鉴彻底康复,又回到了建材市场开店。他逢人就说岐仁堂的好,说岐大夫的医术神奇,不少人听了,也都愿意去岐仁堂看病。
岐仁堂的药香,依旧在老巷子里飘散,岐大夫依旧每天坐在案前,望闻问切,开方抓药。他常对徒弟说:“中医治病,不在于药多贵,而在于辨证准。《黄帝内经》说‘治病必求于本’,这个本,就是阴阳五行、脏腑经络的平衡。只要抓住了根本,辨证施治,理、法、方、药丝丝入扣,再疑难的病症,也能找到破解之法。”
那年的暮春,江南小城的栀子花开得格外繁盛,岐仁堂的故事也随着花香传开,成为了城里人口中一段“两剂汤药起死回生”的佳话。而岐大夫用麻黄附子细辛汤、附子泻心汤救治金鉴的案例,也被徒弟记在医案里,成为岐仁堂济世救人的又一个生动注脚。
岐大夫常说:“医者仁心,药者仁术。只要心里装着病人,手里握着经典,辨证不偏,用药不妄,就能悬壶济世,救死扶伤。”这或许就是岐仁堂历经多年,依旧能在巷子里站稳脚跟,被市民信赖的根本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