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夭向前半步,溪水的潮气漫上石阶,沾湿了她的裤脚。
“祭典上我亮明身份,你就在底下铺好了路,让母亲的好一点点渗进人心,让谁都再难用‘私情’二字污她名节。”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你做这些,就不怕瑲玹迁怒于你?”
涂山璟终于垂下眼,将漆盒轻轻放在旁边的青石上。盒盖没盖严,里面的甜香漫出来,混着山涧的水汽,倒像是多了几分说不清的委屈。
“我没想那么多。”
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
“我只知道,这是你想做的事。你要护你娘亲的英名,我便想让这条路好走些。”
涂山璟抬眼时,眼底的温和里多了些坦诚的恳切,
“王姬大将军的功绩本就该被铭记,我不过是推了一把。真正让世人信服的,从来不是我的安排,是她留在这世间的那些暖。”
小夭望着他眼底的恳切,忽然沉默了。
溪水流淌的声音在寂静里格外清晰,像在替她数着心里翻涌的念头。她弯腰拾起一块被水打湿的卵石,冰凉的触感从掌心漫开,才慢慢开口,
“你总把话说得这样妥帖,倒显得我计较了。”
涂山璟笑了笑,那笑意浅淡,却像溪水漫过青石般柔和,
“我说的是实话。”
他拿起漆盒,往她面前递了递,“尝尝?酥酪,你没准儿会喜欢。”
小夭没接,只将手里的卵石丢回溪中,溅起的水花落在两人之间的石阶上。
“瑲玹虽没明说,可我知道他对你一定多了几分留意。你是涂山氏的族长,牵一发而动全身,不该为我冒这样的险。”
“在我心里,没什么该不该,只有愿不愿意。”
涂山璟的声音依旧轻缓,却带着种不容动摇的执拗,
“你母亲的事,本就该被正名。即便不是为你,我也见不得英雄蒙尘。”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沾湿的裤脚上,眉头微蹙,
“早晨凉,溪水潮气重,莫要久站。”
说着,涂山璟便要解下自己的外袍。
小夭却后退半步,避开了他的动作。
“不必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疏离,
“我该回去了。”
涂山璟伸到一半的手停在半空,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重新将外袍拢好。
“我送你。”
“不用。”
小夭转身时,裙角扫过青石,带起一阵极轻的声响,
“涂山璟,”
她开口时,声音里带着点刻意压下去的冷硬,
“你不必如此。”
漆盒里的甜香还在漫,可山涧的风好像忽然冷了几分,把那点甜意吹得淡了。涂山璟放在身侧的手微微一僵,眼底的温和凝住,像被冻住的春水。
小夭没回头,只是望着溪水一遍遍漫上石阶又退去,重复着徒劳的动作。
“我娘的事,我自己会护。你费这些心思,不值得。”
她顿了顿,喉间像是卡着什么,咽了好几下才继续说,
“而且……我心里装不下别的了。”
晨光落在小夭的侧脸,把她的下颌线映得格外清晰,带着股不容转圜的决绝。
“我想的、念的,从始至终,就只有相柳。”
最后几个字出口时,小夭的声音轻轻发颤,却又异常清晰,像冰棱砸在青石上,脆生生地裂开来。
涂山璟看着小夭的背影,看着她望着溪水的样子,仿佛那溪水里藏着她全部的牵挂。
方才还带着恳切的眼底,一点点漫上雾气,把温和泡得发沉,最后只剩下无声的落寞,随着山涧的水汽,悄无声息地散开。
小夭的背影很快消失不见,只余下石阶上渐渐干涸的水痕,和漆盒里漫出的甜香,在山涧的风里,一点点淡下去。
涂山璟望着小夭消失的方向,良久,才拿起那盒酥酪,指尖轻轻摩挲着盒盖,眼底的温和里,终究是染上了几分挥之不去的怅然。
山涧的风卷着水汽,一遍遍扑在他的脸上,带着溪水的凉意,却吹不散眼底的雾。
他握着那盒酥酪,指尖能触到盒身渐渐褪尽的温,像握着一捧终将化去的雪。
不知站了多久,石阶上的水痕已干得只剩浅浅的印,他才缓缓转身,青衫扫过青石,带起细尘纷飞。
刚走两步,袖袋里的物事忽然硌着掌心——是昨日路过药铺时,见着新到的凝神香,想着小夭近来心事缠扰必然难以安睡,便顺手买了的。
指尖摩挲着那方小巧的香盒,涂山璟忽然低低笑了声,笑意却没到眼底,只在喉间打了个转,便散了。
回到府中时,晨光已漫过回廊。
侍立的婢女见涂山璟回来,刚要开口,却被他眼底的沉郁惊得把话咽了回去。
他径直走向书房,将那盒未动的酥酪放在案上,又从袖中取出香盒,与它并排摆着。
两样物事安安静静地卧在青玉案上,倒像是一对被遗弃的念想。
涂山璟提笔铺开宣纸,想处理积压的商事,笔尖悬在半空,墨滴却迟迟落不下去。眼前总晃着小夭望着溪水的背影,晃着她说出“从始至终,就只有相柳”时,那决绝的侧脸。
“呵……”
他低叹一声,将笔搁在笔山,起身推开窗。
窗外的桂树刚抽出新叶,嫩得能掐出水,倒让他想起很多年前,小夭还是小六的时候,在青水镇的桃树下,踮着脚摘果子的模样,那时她眼里的光,亮得像揉碎了的星子。
只是那样的光,后来给了谁,又被谁藏起,他竟有些记不清了。
正怔忡间,心腹匆匆进来禀报,说瑲玹派人送了信来。
涂山璟拆开一看,信上只寥寥数语,说感念他为西陵氏正名之事费心,邀他三日后共饮。
他捏着信纸,指尖微微用力,纸缘便起了皱。瑲玹的心思,他怎会不懂?这杯酒,是谢,也是试探。
可涂山璟此刻心里翻涌的,却不是应对之策,而是小夭那句“我心里装不下别的了”。
原来有些界限,从来不是他铺多少路、做多少事就能模糊的。
他将信纸放在烛火上,看着火苗舔舐着字迹,直到化为灰烬。
“回复殿下,三日后,璟必准时赴约。”
心腹退下后,书房又恢复了寂静。
涂山璟望着案上的酥酪与香盒,良久,才伸手将它们一并收入锦盒,锁进了柜底。
那里,早已藏了许多这样的物事——小夭随口提过的新奇玩意儿,她曾戴过的旧发簪,她画坏了的涂鸦……一件件,都蒙着薄薄的尘,像被时光封存的念想。
他转身重新坐下,提笔蘸墨,这次,墨滴稳稳落在纸上,晕开一个清晰的点。
商事总要处理,日子总要往下走,只是山涧那缕甜香,大约要在心里盘桓许久,才能像石阶上的水痕,慢慢淡去,却终究会留下印。
另外一边,小夭沿着溪边的石阶往回走,晨露打湿了鞋面,凉丝丝的潮气顺着布料往上漫,像极了方才涂山璟望着她时,眼底那片化不开的温和,黏得人心里发沉。
她走得极快,仿佛身后有什么在追着她,连裙摆扫过路边野草的沙沙声,都显得格外急促。
小夭也知道自己方才的话有多伤人,那些刻意冷硬的字句,像一把双刃剑,既划开了与涂山璟的距离,也在自己心口留下了细密的疼。
她不是铁石心肠。
涂山璟为母亲正名所做的一切,那些不动声色的铺垫、费尽心思的周全,她都看在眼里。这份情太重,重到让她不敢细想,更不敢承接。
小夭宁愿涂山璟对她冷淡些,算计些,那样她或许还能心安理得地疏远,可他偏不。他总把话说得那样妥帖,把事做得那样周全,让她连拒绝都显得刻薄。
风卷着山涧的潮气,吹得小夭鬓角的碎发乱舞。
她抬手将发丝别到耳后,指尖触到的皮肤冰凉,像极了相柳常待的深海里,那些被水流磨得光滑的礁石。
她这辈子,大约是跟“冷”字纠缠不清了。
相柳是冷的,他的吻、他的拥抱,甚至他偶尔流露的温柔,都带着海水的寒意;可偏偏是这份冷,让她在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夜里,念兹在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