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辙心里打了个突,难道大哥对那郁澜……
他立刻打住这个危险的念头,话锋一转,带着几分赞许:“说起来,婶娘给你挑的那位长庆侯府的六姑娘,当真是极好的人选。我前些日子远远见过一回,模样、气度、规矩,样样都出色。婶娘慧眼。”
“嗯。”裴戬终于从密报上抬起眼皮,应了一声。
那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情绪。他嘴角似乎想往上扯一下,最终却只形成一个极其浅淡的表情,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裴辙心头疑惑更甚。
大哥这反应……不对劲。
他放下核桃,试探地问:“大哥,可是北边运粮的事不顺利?还是京畿大营那边又有什么烦难的?”
裴戬将密报随意丢在身旁的小几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无事。”他简短地吐出两个字,目光却落在跳跃的炭火上,显得有些空茫,显然心思并不在回答上。
这时,端王妃扶着大丫鬟的手从内室转了出来。
她一身家常的宝蓝色锦缎常服,发髻只簪了一支玉簪,通身的气度却丝毫不减。
她目光扫过两人,最后精准地落在裴戬身上。
“辙儿也在。”端王妃在主位坐下,自有丫鬟奉上热茶。
她端起茶盏,却没喝,目光依旧锁着裴戬,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戬儿,你今日这脸色,瞧着可不像无事。”
裴戬这才彻底回神,看向母亲,神色稍缓:“劳母妃挂心,确是一些琐事。”
他试图将话题引回公事,“北边今冬的雪比往年大,运粮的路怕是不好走,需早做预备。”
端王妃却仿佛没听见他后面的话,那双阅人无数的眼睛审视着儿子眉宇间那丝郁色。
那不是为公事操劳的凝重,而是一种更深沉的不甘?
她轻轻放下茶盏,瓷器底托磕碰在紫檀木小几上,发出清脆的一声。
身体微微前倾,一字一句问道:“倒不像是为着那些公事烦恼。戬儿,你这副样子,倒像是感情上受了挫?”
花厅里瞬间安静下来,连炭火爆裂的噼啪声都清晰可闻。
裴辙惊得差点被自己口水呛到,猛地看向大哥。
裴戬的身体则明显一僵,放在膝上的手骤然握紧,手背上青筋隐隐浮现。
他倏地抬眼看向母亲,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母妃多虑了。并无此事。儿子心如止水,何来受挫一说。”
端王妃的视线没有放过儿子那瞬间的僵硬和眼底翻涌的情绪。
她心中了然,却也不点破,只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撇着浮沫,语气依旧平淡:“哦?那便好。只是,是哪家的姑娘,竟能让我儿如此不甘?”
“并无姑娘!”裴戬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
不甘?岂止是不甘!
是屈辱,是怒火!
郁澜那个死丫头,竟然说他不行!
他裴戬,端王府世子,年少成名,军功赫赫,掌控京畿大营,在朝堂亦是举足轻重。
他的人生字典里,从未有过“不行”二字。无论是对敌的战场,还是朝堂的博弈,他向来无往不利。
可偏偏,在那个女人身上,在那个夜晚,他竟得到了如此轻蔑的评价。
初次又如何?经验不足又如何?这岂能成为她如此随意评判的理由?
她那是什么态度?事后更是拍拍屁股就走,连一句多余的解释都欠奉,仿佛他裴戬是什么可以随意丢弃的物件!
晋国公府,嘉庆长公主,这就是她们教养出的女儿?
如此轻浮随意,视男女之事如儿戏?
他拒绝承认那是受挫,只是认清了一个事实。郁澜,绝非良配。
这样的女子,若真让她进了端王府,做了未来的主母,以她那随性妄为的性子,会教导出什么样的后代?
端王府的百年清誉,岂能毁在这种人手里?
如此想来,母亲的安排,反而是天大的幸事。
心念电转,裴戬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脸上重新恢复了惯常的沉稳。
他看向母亲,“母妃不必再猜。儿子并无意中人。至于长庆侯府的孟六姑娘,母妃既已相看过,觉得合适,那便是合适。孟家与王府有旧交,家世清白,离京也近。姑娘本人,既得母妃夸赞,品德、规矩想必都是好的。娶妻娶贤,品德好,家世便利,人品上不出大差错,便是良配。儿子没有异议。”
端王妃静静听着,心中最后一点疑虑也放下了。
看来,儿子是真的对那位不知名的姑娘断了念想,或者,那点念想根本不足以撼动他务实的择偶标准。
这样也好。
她放下茶盏,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你能如此想,母妃便放心了。不过,”她话锋一转,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孟家那丫头,你还是要亲自去相看一回。毕竟是要与你过一辈子的人,总要你自己瞧过才作数。我已与长庆侯夫人说好,后日,安排你们见一面。”
裴戬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本能地抗拒这种刻意的安排,觉得毫无必要。在他心中,妻子的人选,只要符合他方才列出的那几条硬性标准,是谁都无所谓。
感情?那是累赘。
“母妃满意即可,儿子相信母妃的眼光。”他试图推脱。
“不行。”端王妃斩钉截铁地打断他,语气温和却带着威严,“此事关乎你的终身,岂能如此草率?你必须去。看一眼,说两句话,费不了你多少工夫。”
裴戬看着母亲坚持的眼神,沉默了片刻。他明白,这是母亲最后的底线,也是世家联姻中必要的流程。
既然选择了这条路,那么必要的步骤,便走上一遭。
不过是走个过场,让母亲安心,也让孟家面子上过得去。
至于那孟六姑娘是圆是扁,性情如何,只要符合他的基本要求,他并无期待,
也……无所谓。
“是,儿子知道了。”裴戬垂下眼帘,“去看看也好。”
……
晋国公府。
老夫人的暖阁里,银丝炭在黄铜兽炉里烧得正旺,暖意融融。
郁老夫人半倚在铺着厚厚锦褥的罗汉榻上,手里捻着一串光滑的菩提子佛珠,听着坐在下首的大儿媳魏氏说话。
魏氏脸上带着笑,语气却掩不住那股子酸溜溜的味道。
“母亲您说,这四丫头澜姐儿的及笄礼,二弟妹是不是也太隆重了些?”
魏氏端着茶盏,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听说光是请那江南来的名厨班子,就花了三百两!还有那‘云韶班’,京里顶顶有名的戏班子,包了三天的场,那银子流水似的淌出去。知道的,说咱家姑娘及笄是大喜事,不知道的,还当是公主下降呢!”
魏氏越说越觉得肉疼,她掌过中馈,深知府里进出的不易。
当年她当家时,恨不得一个铜板掰成两半花,如今轮到二房梁氏掌家,为了自家女儿,竟这般大手大脚!
郁老夫人捻佛珠的手没停,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淡淡地“哦”了一声,尾音拖得长长的,听不出喜怒。
魏氏得了这声回应,只当是婆婆也有同感,胆子便大了些,继续道:“媳妇也不是那等小气不容人的。只是母亲,这排场,是不是压过了府里其他的姑娘?咱们国公府,到底还是要讲个长幼有序,嫡庶分明不是?澜姐儿是嫡出没错,可上头还有昀哥儿、潇姐儿他们呢,这以后……”
“长幼有序?嫡庶分明?”郁老夫人终于抬起了眼皮,那双看透世事的眼睛平静无波地落在魏氏脸上,打断了她的话。
“老大媳妇,当年你掌家的时候,昀哥儿开蒙请的先生,是京里最好的大儒,束修几何?他院子里添置笔墨纸砚、四季衣裳,可曾比照过其他哥儿姐儿的份例?那时,老二媳妇可曾来我跟前抱怨过一句长幼有序?”
魏氏被问得一噎,脸上那点强撑的笑容顿时僵住了。
她当年偏心自己的儿子郁昀,处处用最好的,那是府里上下心照不宣的事。
没想到婆婆会在这时候,如此直白地翻出来。
郁老夫人没等她辩解,目光转向角落里侍立的一个不起眼的小丫头,又淡淡补了一句:“还有潇姐儿,前些日子病着,想吃碗冰糖燕窝,听说厨房推三阻四,最后送去的还是银耳羹?”
她点到即止,没再说下去,但那眼神里的敲打,让魏氏瞬间白了脸。
郁潇是大房的庶女,在魏氏手下日子过得如何,老夫人心里明镜似的,只是碍于体面,不曾点破罢了。
暖阁里一时寂静无声,只有炭火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魏氏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后背却一阵阵发凉。
“心里头有计较,觉得不公,”郁老夫人收回目光,重新捻着佛珠,“那也该是去找老二媳妇,当面锣对面鼓地把话说清楚。亲妯娌之间,有什么话不能摊开讲?跑到我这里来嘀咕,算怎么回事?”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况且,老二媳妇掌家这些时日,府里用度虽大,可我看账目清楚,进项也比往年活络了些。库里的存银,也没见少下去多少。这开源节流的本事,老大媳妇,你当年掌家时,可曾做到过?”
魏氏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彻底说不出话来。
婆婆这话,分明是在说她当年管家不如梁氏!
她心里又羞又恼,却不敢反驳半句。
郁老夫人看着她窘迫的样子,轻轻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老大媳妇,我知道你心里不自在。可你也想想二房的难处。老二远在凉州那苦寒之地,一年到头也回不来几天,守着边关,提着脑袋过日子。他膝下就澜丫头和晖小子这一双儿女。
如今晖小子的亲事还没个准信,澜丫头眼瞧着及笄了,这终身大事更是艰难。做母亲的,为女儿操办得隆重些,不过是求个心安,盼着女儿日后能顺遂些。这份心,你也是做母亲的,难道不能体谅一二?”
这一番话,入情入理,将二房的艰难处境点得明明白白。
魏氏听着,心头那股子怨气和不平,竟奇迹般地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同情。
是啊,二爷戍边在外,凶险难料,二房在京里,确实势单力薄。梁氏为女儿大办及笄礼,与其说是显摆,不如说是一种补偿。
“母亲说的是……”魏氏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讪讪,“是媳妇想左了。二弟妹也确实不容易。澜丫头那般品貌,亲事却……唉,可惜了。”
她这声叹息倒带了几分真心。郁澜那等姿容气度,若非父亲远在边陲,门楣稍显暗淡,早该被京中勋贵踏破门槛了。
郁老夫人也轻叹一声:“谁说不是呢。”她目光扫过魏氏,提醒道,“你与其操心澜丫头这看得见的排场,不如多想想潇姐儿。她也大了,亲事也该相看起来了。总拘在院子里,也不是个事。”
话音刚落,暖阁的锦帘被丫鬟打起,郁澜带着一身清浅的梅香走了进来。
她穿着一身鹅黄色的家常袄裙,乌发松松挽着,只簪了一支素玉簪子,清丽得如同初雪枝头绽放的玉兰。
“祖母,伯母。”郁澜笑盈盈地行礼,目光清澈地看向郁老夫人,“方才在门口,仿佛听见祖母在说潇姐姐的亲事?”
郁老夫人看到孙女,脸上露出真切的笑容:“正说着呢。你来得正好。”
郁澜走到老夫人身边,很自然地替她掖了掖腿上的锦被,接口道:“潇姐姐性子娴静,针线女红也是极好的。祖母若是想给潇姐姐相看人家,不如叫姐姐过来,问问她自己的心意也好?”
郁老夫人赞许地看了郁澜一眼,随即目光转向魏氏,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老大媳妇,听见了?澜丫头都比你通透。去,传我的话,让潇丫头过来坐坐。她身子既然好了,老闷在屋子里做什么?没得闷坏了。”
魏氏心里咯噔一下,知道婆婆这是借机解除她对郁潇的冷落和变相禁足了。
她不敢违逆,连忙应道:“是,母亲,媳妇这就让人去叫。”
说着,便示意自己的贴身丫鬟去传话。
丫鬟领命而去。
魏氏调整了一下表情,脸上堆起笑,亲自拿起小几上的茶壶,给郁澜斟了一杯热茶:“澜丫头快坐,喝口热的暖暖。你母亲为了你的及笄礼,可真是费尽了心思,那排场,连我瞧着都羡慕呢。”
这番话听着像是夸赞,但细品之下,还是隐隐透着点刺探和酸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