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令人心惊的是,联军此次竟不再对缙绅官宦之家网开一面。
此前还能凭借身份地位避祸的乡绅权贵,如今也成了劫掠目标——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是那些助纣为虐的海商家奴。
他们在联军面前煽风点火,直言根本没有必要放过这些人家:
“只要是与东印度公司无关的家族,管他是官是绅,都不用留下,财物能抢就抢,青壮能抓就抓,正好趁机扫清障碍!”
这番说辞并非空穴来风,彼时与东印度公司深度勾连的海商家族共有六家,势力遍布江南与闽地:
嘉兴、湖州、杭州三府有陈家、范家、谢家,苏州、松江二府有施家、林家,另有漳州林家自成一派。
这些家族底蕴深厚,早在明朝中叶以后,便成了东林党、浙党与闽党背后的大金主,靠着资助党争稳固地位;
同时又与江西瓷器商人紧密勾结,垄断了丝绸、茶叶与瓷器的海外走私贸易,赚得盆满钵满,势力盘根错节,连地方官府都要让其三分。
而常州府的商人,则大多来自徽州,以盛家、程家、汪家为代表,主营粮食与茶叶生意,近些年正逐步向苏州、松江二府渗透,试图打破原有海商集团的垄断。
徽商与施家、陈家等海商向来关系不和,彼此明争暗斗不断。
相较于江南诸商只重利益、毫无家国情怀的嘴脸,徽商反倒多了几分底线,虽也逐利,却始终未与海外势力勾结,对朝廷与故土尚存敬畏之心。
此次跟随联军的家奴,基本都是施家、陈家、谢家与范家的私仆。
对这些海商而言,常州府的徽商是眼中钉、肉中刺,如今南洋联军入境劫掠,正是打击徽商的绝佳机会——
江阴等地是徽商在常州府的重要据点,纵容联军洗劫此地,既能抢夺徽商的财物、破坏其生意,又能借联军之手铲除异己,可谓一举两得。
也正因如此,家奴们才会不遗余力地促成此事,甚至主动为联军指引徽商及其关联家族的住址,恨不得将徽商势力连根拔起。
值得一提的是,福建郑家虽是明末海商豪强,势力庞大,却与这六家海商截然不同。
郑家被官府招安后,以郑士表一支为核心,主要经营福建、澎湖、大员、流求与江户一线的贸易,虽与东印度公司有过合作,互通有无,却也因贸易利益多次发生争端。
面对东印度公司抛出的股东橄榄枝,郑家始终断然拒绝,不愿沦为欧洲殖民者的傀儡,始终保持着相对独立的立场,这在当时的海商集团中,实属罕见。
南洋联军在江阴城内肆无忌惮地实施暴行,烧杀掳掠、无恶不作,却始终不见县衙官吏出面制止,并非官员们纵容包庇,实则江阴县衙早已陷入权力真空。
知县林之骥早在三月便毅然挂冠而去,拂袖归乡,究其缘由,竟是他始终不承认南京的弘光政权——
在他眼中,朱由崧以藩王身份登基,纯属谋反作乱,对大明不忠不义,唯有顺天府京师才是正统所在,朱由崧不过是窃取神器的乱臣贼子。
林之骥的这一判断,并非空穴来风,其消息来源颇为特殊,皆来自徽商程璧的亲身见闻。
过去两年间,程璧的粮船每年都会北上顺天府,沿京杭大运河一路前行,他所见的景象与江南流传的流言截然不同:
沿途各州府依旧飘扬着大明的龙旗,丝毫未见改朝换代的痕迹;
各府钞关的官吏比过去十几年还要廉洁,往日里屡禁不止的吃拿卡要行为几乎绝迹,通关查验公正有序;
运河沿岸的补给城镇,物价平稳得惊人,与天启三年时相差无几,并未因战乱而飞涨;
更未曾见到流寇作乱的踪迹,市井井然,百姓虽不算富庶,却也能安居乐业。
尽管程璧没有直接渠道获取北方的确切政事,但仅从沿途的这些表象来看,绝非“贼寇占据北京城”的混乱模样——
军兵依旧身着大明制式的军服,军纪严整;
只是有两处景象令人费解:
一是过去那些势力盘根错节、垄断运河运输的漕帮,不知为何竟销声匿迹,再也不见往日的嚣张;
二是码头的帮工收费低到令人难以置信,往日里坐地起价、刁难客商的情况荡然无存,装卸货物高效而廉价。
种种迹象让林之骥坚信,大明正统依旧在北方,顺天府的朝廷并未覆灭,朱由崧不过是第二个造反的宁王,打着“复明”的旗号行谋反之事。
秉持着这份对正统的坚守,他断然拒绝承认弘光政权,毅然辞官而去。
与他一同挂印出走的,还有江阴参将张宿、黄江水师守御程兴、县丞胡成栋、学使朱国昌、兵备使马鸣霆等一众核心官员——
他们或是认同林之骥的判断,或是不愿屈从于“伪政权”,纷纷选择弃官,不愿与福王朱由崧的弘光朝廷为伍。
如此一来,江阴县衙彻底陷入群龙无首的真空状态。
南朝弘光政权自顾不暇,尚未来得及派遣新的县令到任;
常州知府一职由御史刘光斗暂代,而此时刘光斗正身处南京处理要务,并不在常州府衙坐镇,根本无力顾及江阴的乱局。
正是这权力交接的空白期,给了南洋联军可乘之机,让他们得以在江阴城内肆无忌惮地施暴,而百姓们则因无人主事、无处求援,只能在绝望中承受这场无妄之灾。
起初,南洋联军在江阴城内商铺掌柜的暗中协助下,行事极为隐秘。
掌柜们早已得知暗号,要么挂起红旗表明“自己人”身份,要么悄悄为联军指引目标、遮掩行踪,联军则趁着夜色或街巷僻静之时,分批抓捕青壮年,悄无声息地劫掠走一万余人口。
这般隐秘的动作,起初并未被城内群众察觉。
顶多只是有人隐约觉得,原本喧闹熙攘的街道,不知为何渐渐变得有些冷清,往来的行人少了些,街巷里的叫卖声也淡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