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农被县令点到,浑身一哆嗦,浑浊的老眼里蓄满了泪,只是不住地摇头。
他身后的人群,响起一片低低的呜咽和咒骂。
“钟家已倒!钱家两千亩田产亦早入官库!今官库所掌田地,总计一万八千亩有余!”
他猛地一挥手,指向那几口敞开的箱子,“此等不义之财,今日当众销毁。新昌县,再无钟家田契!”
他话音未落,几个衙役已抬来火盆,熊熊炭火燃起。
常县令亲自拿起一叠厚厚的地契,毫不犹豫地投入火中。
人群中爆发出震天的呼喊,有人激动地跪倒在地,朝着县衙方向磕头,更多的则是泪流满面,相互搀扶着。
火盆渐渐熄灭,只余下一堆灰烬。
县衙后堂,气氛却远不如前庭那般激烈,反而沉凝得如同结了冰。
沈嘉岁端坐主位,面前矮几上摆着一碗粗粝的饭食。
那是刚从县衙粮仓取出的陈年豆子混合着少量糙米煮成,颜色灰暗,散发着一股豆腥气。
她拿起木勺,舀起一勺,送入口中。
粗糙的豆粒和米粒摩擦着喉咙,混合着陈粮的霉味直冲鼻腔。
沈嘉岁眉头瞬间紧蹙,强行咽下,胃里却一阵翻搅。
她放下勺子,端起旁边一杯清水猛灌了几口,才勉强压下那股不适。
“县主……”下常县令面露忧色与尴尬,“此乃县衙存粮,亦是许多佃户冬日主粮。豆饭,芋头,便是如此滋味。仓中存粮,只够支撑到明年夏收前。若遇荒年,只怕……”
沈嘉岁用绢帕按了按嘴角,深吸一口气,目光投向常县令:“钟家和钱家的地,加上官田,近两万亩。常大人,依你看,该如何处置?”
常县令沉吟片刻,眉头锁成一个川字:“无非三条路。其一,公开售卖。此为上策,可得银钱充实府库。然,新昌小地主众多,若被其竞相购得,难保不会出现新的‘钟家’,佃户处境依旧堪忧。”
“其二,”他继续道,“发还无地或少地农户。但县主也看到了,佃户们穷困潦倒,温饱尚且艰难,何来银钱购买田地?”
“其三,均分?”沈嘉岁接口,语气平静无波。
“此策恐生大乱!”常县令立刻摇头,“近两万亩地,分给全县数万农户?杯水车薪!分多分少,定生怨怼。且那些原本稍有薄田的自耕农,见他人凭空得地,岂能心服?此非善策,徒惹纷争。”
三条路,条条是死胡同。
后堂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窗外蝉鸣聒噪,更添烦闷。
“新昌土地,一年只种一季稻?”沈嘉岁忽然打破沉默。
常县令一愣,随即苦笑:“回县主,正是。夏种秋收。冬春两季,土地大多闲置,或种些耐寒的豆、芋、菜蔬,聊作补充。收成微乎其微。”
他想起沈嘉岁方才尝豆饭的反应,补充道,“豆饭、芋头,便是冬春主粮,艰涩难咽,仅能活命。”
“为何不试双季稻?”沈嘉岁追问,身体微微前倾,“秋日再种一季?”
“试过!”常县令立刻回答,脸上浮现复杂的神色,“多年前,也曾有地方官员推行过。水土不服,土地瘠薄,肥力不足。更关键的是,水利不兴。秋稻需水,然新昌境内并无大型陂塘沟渠,全靠天时。若秋旱,则颗粒无收。那一年,试种的几个村,冬春断粮,饿殍遍野……唉。”
他沉重地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但结局已不言而喻。
风险太大,代价太惨痛,再无人敢试。
沈嘉岁的手指在光滑的楠木椅扶手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细微的笃笃声。
过了许久,她收回目光,看向常县令:
“就用这收回的一万八千亩官田,试种双季稻。”
常县令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愕与难以置信:“县主!此事非同小可!”
“弊端,我知。”沈嘉岁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土地贫瘠缺肥,水利设施匮乏,第一年秋粮产量必然低下,甚至可能失败。然,此乃新昌县唯一破局之机。守着两万亩地,年年看天吃饭,只种一季,佃户永远只能吃豆饭,啃芋头,永远吃不饱。官府粮仓,永远空虚。”
“我意已决。即刻招募愿在秋日试种水稻的农民。凡愿参与试种者,每户成年丁口,可领五亩官田。免租三年。三年内,只需按朝廷规制缴纳田赋,所产粮食,尽归其所有。耕种满三年,所领田地,即归其私人所有,官府发给地契。”
常县令倒吸一口凉气。
免租三年,三年后直接给地,这简直是闻所未闻的。
但风险同样巨大。
“县主!”常县令急切道,“秋种若失败,冬春无粮,参与试种的农户如何过活?恐生民变啊!再者,水利工程绝非一蹴而就,今年秋种,必难指望!”
“第一年产量低,甚至绝收,确有可能。”沈嘉岁坦然承认,“官府会视情况,动用存粮赈济,助其渡过难关。同时,我承诺,提供试种所需稻种、耕牛农具租借,以及肥料。”
“至于水利,我已命人勘察绘图,开渠引水之事,会同步进行,虽未必能赶上今秋,但来年必见成效。此乃长久之计。”
她站起身,走到堂中,目光灼灼:“只限此一万八千亩官田,只招募约四千户。名额有限,先到先得,愿者报名,过时不候。”
常县令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所有劝阻的话都咽了回去。
他深深一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下官……遵命!”
一个时辰后,县衙书吏房内灯火通明。
常县令亲自口述,师爷伏案疾书,一张张告示迅速成型。
翌日清晨,盖着新昌县衙大印的告示,被快马送往全县三十余个村落。
里正们敲响村口的铜锣,将消息一字一句,宣读给所有村民听。
短暂的死寂后,各个村庄如同投入滚烫油锅的水滴,轰然炸响。
人们丢下手里的活计,争先恐后地涌向里正家。
……
煤山脚下,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不安的躁动。
告示贴出后,矿工们聚在窝棚间,低声议论像夏夜蚊蚋嗡嗡不绝。
县主收了钟家的地,招募人种双季稻,免租给地.
这消息像滚油泼进凉水,炸得人心浮动。
“王老五,你说咱还挖不挖这黑石头?”一个满脸煤灰的汉子用胳膊肘捅了捅旁边人,“种地三年就给地契,那可是自家的地!”
被问的王老五闷头抽着旱烟,眉头拧成疙瘩:“地是好,可咱除了刨石头,还会啥?种地?那地头蛇是好相与的?万一种砸了,喝西北风?”
“就是!县主那告示上说了,只招四千人,抢破头也未必轮得到咱!”另一个年轻些的矿工插嘴,语气焦灼,“要是两头都落空,可咋整?”
是赌一把去种那不知收成如何的稻子,还是守着这黑黢黢的煤山?
没人能给出笃定的答案。
这躁动不安的气息,直到沈嘉岁亲自出现在矿场中央的土台子上,才骤然一静。
所有目光,齐刷刷投向那个身着素色锦袍的身影。
她身后只跟着管事沈盛和两个护卫,山风拂过她鬓角,显得格外沉静。
“诸位,”沈嘉岁开口,声音清亮,“新昌县招募农户之事,想必大家都听说了。”
短暂的停顿,让矿工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但煤山,依旧需要你们!煤石开采、运输、制成煤球,每一环都需人手。且日后规模只会更大,所需劳力只会更多!”
“本县主在此明言:凡愿留下者,皆可留下,工钱照旧,伙食照旧。若有家眷愿意参与官田试种,亦不阻拦!”
轰——
短暂的死寂后,巨大的喧哗声猛地爆发出来。
“留下!我留下!”王老五第一个激动地跳起来,挥舞着拳头,声音洪亮,“县主!我王老五挖了二十年煤,这山头哪块石头硬,哪块煤好烧,我闭着眼都知道!我留下!”
“我也留下!县主!我力气大!别人推一车煤,我能推一车半!”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拍着胸脯吼道,脸膛涨得通红。
“县主!我会看煤层!能找着厚煤!”一个精瘦的老矿工挤到前面喊道。
“我会赶车!运煤一把好手!”
“我……”
争先恐后的声音此起彼伏,生怕喊慢了会被落下。
留下有活干有饭吃,还有工钱!这比去种那前途未卜的地,实在多了!
沈嘉岁抬手虚按,沸腾的人声才渐渐平息下来。
“好!愿意留下者,即刻去找沈管事登记。沈管事会根据各人所长,安排具体活计。煤山兴旺,离不开诸位之力!”
她目光转向身旁垂手侍立的沈盛。
“是!县主!”沈盛立刻躬身应下,转身面对人群,大声道:“愿意留下的,排好队,到我这边来登记!一个个来,别挤!”
人群立刻涌动起来,排成了几条长龙。
沈盛带来的四个沈家家生子,手脚麻利地在临时搬来的长桌后坐定,摊开名册,备好笔墨。
登记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矿工们报上姓名、籍贯、年龄,以及自己最拿手的本事。
沈盛或那几个家生子便提笔记下,偶尔抬头问一两句细节。
长长的队伍中,混杂着数十个身影。
他们同样穿着矿工的粗布短褂,脸上、手上也刻意抹了些煤灰,排着队,安静地等待登记。
只是,若细看便能发觉不同。他们的眼神更沉,动作更稳,站立时腰背下意识地挺直,带着一种硬朗。
排队时彼此间眼神偶尔交错,带着无声的默契。
轮到其中一个时,沈盛抬头看了他一眼。
这人脸上煤灰也遮不住一道浅浅的旧疤,从眉骨斜划到颧骨。沈盛不动声色,在名册上写下:“赵铁柱,籍贯颍州黑石沟,年三十,力大,擅推车。”
“赵铁柱”登记完,沉默地走到一旁空地。
很快,那数十个气质特殊的“矿工”都登记完毕,名字被混在长长的名册里。
登记持续了大半日。当最后一人按下手印,沈盛合上厚厚的名册,对沈嘉岁恭敬回禀:“县主,登记完毕,皆已安排妥当。”
沈嘉岁微微点头,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那数十个沉默的身影。
……
次日清晨,煤山深处。浓密的林木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数十辆特制的独轮车,被推了出来。
车上装着的并非乌黑的煤块,而是铁矿石。推车的,正是昨日登记在册的“赵铁柱”等人。
矿车队伍沿着一条被严密看守的隐蔽小径,吱吱呀呀地行进。
这条小径需要穿过一片露天煤场。当他们推着矿车经过时,正在装煤的普通矿工们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
“咦?运的啥石头?黑里透红的?”
“看着比煤块沉多了!那车轱辘压得吱嘎响!”
“不知道啊,管事的让运就运呗。”
议论声低低响起,但没人敢上前细看或询问。
矿场的规矩很严。
矿车队伍并未在煤场停留,而是径直穿过,朝着煤山最深的谷口行去。
谷口处,矗立着一座用整根圆木搭建的厚重寨门。门楣上没有任何标识,只透着森然冷硬的气息。
门前,八名腰挎长刀的军士如钉子般矗立,眼神锐利如鹰,扫视着每一个靠近的人和车。
这是燕家军。
“令牌!”为首的什长声音冰冷,毫无波澜。
“赵铁柱”上前一步,从怀中掏出一枚半个巴掌大小的黑色令牌,正面阴刻着一个古朴的“燕”字。
什长接过,仔细查验纹路和手感,又与其他守卫交换了一个眼神,才将令牌递回。
“验车!”什长一挥手。
两名守卫上前,动作麻利却极仔细地检查每一辆矿车,用铁钎敲打矿石,确认无误。
整个过程,无人交谈一句。
检查完毕,什长点头。沉重的寨门在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中,缓缓向内打开一道仅容矿车通过的缝隙。
矿车队伍鱼贯而入。
厚重的寨门在最后一人进入后,立刻关闭。
门内景象豁然不同。
眼前是一片被陡峭山壁环抱的巨大谷地,谷中寸草不生,地面被踩踏得坚硬如石。
最触目惊心的,是谷地一侧堆积如山的铁矿石,在阳光下闪烁着冷硬的金属光泽。
数十名手脚带着明显残疾的老兵,正沉默而熟练地分拣着新运来的矿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