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风,吹过斡难河畔金顶王帐时,已失去了南方的温顺,只剩下刀子般的凛冽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混杂着血腥与腐草的苦涩气味。
巨大的金狼图腾旗帜低垂着,仿佛也承受着某种沉重的屈辱,在寒风中无力地摆动。
王帐之内,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
浓烈的药味、皮革的膻味、还有未散尽的烤肉油脂气息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氛围。
狼主蒙哥赤裸着上身,精壮如铁塔般的身躯上,左肩处包裹着厚厚的、浸出暗红血迹的麻布绷带,狰狞的伤口即使被掩盖,依旧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凶戾之气。
他靠坐在铺着整张雪白虎皮的巨大王座上,脸色因失血和愤怒而呈现一种病态的蜡黄,深陷的眼窝中,
那双曾令整个草原颤抖的鹰眸,此刻燃烧着近乎疯狂的怨毒火焰,死死盯着帐中央熊熊燃烧的牛粪火堆。
火光跳跃,映照着他扭曲的面容,如同地狱归来的恶鬼。
“秦…烈!” 这两个字,如同从牙缝里挤出,带着磨牙吮血的恨意,在空旷的王帐内阴冷地回荡。
每一次呼吸,左肩那深入骨髓的剧痛都在提醒着他风雪之夜的耻辱。
那一枪,不仅洞穿了他的肩膀,更洞穿了他纵横草原、所向披靡的无敌光环!
十万铁骑,竟被一个低他一整个大境界的年轻人硬生生逼退!
这奇耻大辱,如同滚烫的烙铁,日夜灼烧着他的灵魂。
侍立两旁的侍从和亲卫,全都屏住呼吸,将头埋得更低,恨不得缩进地缝里,唯恐被那滔天的恨意波及。
“哗啦!”
一只镶嵌着宝石的金杯被蒙哥狠狠掼在地上,滚烫的奶酒泼溅开来,烫得跪在近前的一名侍从浑身一颤,却连哼都不敢哼一声。
碎裂的金杯在厚厚的地毯上滚了几圈,发出沉闷的声响。“废物!一群废物!”
蒙哥的咆哮如同受伤雄狮的怒吼,震得王帐顶端的金铃都嗡嗡作响,“查!给我彻底查清楚!那个秦烈,他到底是什么东西变的?!
他手里的破镜子是什么邪物?!他练的什么邪功?!他身边的人,一个都不能放过!他祖宗十八代,都给本汗挖出来!”
唾沫星子随着他的怒吼飞溅。
帐帘被掀开,一名穿着肮脏油腻皮袍、脸上涂满诡异油彩的枯瘦老者佝偻着腰走了进来。
他手中捧着一个粗糙的石钵,钵内是粘稠得如同活物的暗绿色药膏,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臭。
这是王庭的大萨满,兀骨。
他浑浊的眼睛扫过暴怒的蒙哥,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径直走到王座旁,用枯枝般的手指,毫不客气地掀开蒙哥肩头的绷带。
狰狞的伤口暴露出来,皮肉外翻,边缘呈现出不祥的紫黑色,虽然不再流血,却隐隐有细微的黑色气息在伤口深处流转,阻碍着愈合。
兀骨口中念念有词,如同毒蛇嘶鸣,将石钵里那腥臭的药膏挖出一大块,直接糊在伤口上。
“呃啊——!”
剧痛袭来,蒙哥发出一声野兽般的闷哼,额头青筋暴跳,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豆大的汗珠瞬间从蜡黄的脸上滚落。
那药膏仿佛带着腐蚀性,一接触伤口,便发出细微的“滋滋”声,冒出缕缕诡异的黑烟。
伤口处的紫黑色似乎被药膏强行压制下去一丝,但那深入骨髓的痛楚,却成倍地放大了他对秦烈的恨意!
他猛地抓住王座扶手,坚硬的兽骨在他掌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狼神的力量…被污秽了…”
兀骨沙哑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秦烈的力量…很古怪…带着…毁灭和洞察…那面镜子…是祸根…”
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连蒙哥都看不懂的、近乎贪婪的幽光。
“祸根?” 蒙哥忍着剧痛,喘息着,眼中怨毒更甚,
“那就把它夺过来!砸碎它!连同那个秦烈,一起碾成肉泥!” 他猛地看向侍立一旁,如同阴影般沉默的亲卫统领,“巴特尔!”
“大汗!” 一个身材不高,却异常敦实,脸上带着一道深刻刀疤,眼神如同秃鹫般阴冷的汉子立刻上前一步,单膝跪地。
他是蒙哥的“影子”,金狼卫的统领,巴特尔。
“狼群受了伤,需要舔舐伤口,需要看清猎物的弱点。”
蒙哥的声音低沉下去,却更加危险,“北疆七州…秦烈…本汗要看到他的每一根骨头!派‘黑狼’出去!分成三路,像水银一样渗进北疆!渗进帝都!
我要知道他每天吃什么,练什么功,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
他手下的将领,他身边的谋士,那个会用毒的女人,那个胡商…
所有人的底细,都要挖出来!尤其是那面该死的镜子!”
他每说一句,巴特尔的头就低垂一分。
“是!我的大汗!”
巴特尔的声音嘶哑而坚定,如同刀锋刮过骨头,
“黑狼的眼睛,会盯死北疆的每一寸土地,盯死秦烈的每一个毛孔!他的弱点,会呈献在您的金刀之下!”
“还有!” 蒙哥眼中闪过一丝更加阴鸷的光芒,
“去查查那个赫连勃勃!他最近和秦烈走得太近了!草原的狼,不需要两头狼王!如果他敢背叛长生天,背叛本汗…”
他做了一个割喉的手势,眼中的杀意几乎要溢出来,“那就让他的部落,成为金狼卫练刀的草靶子!去吧!”
巴特尔重重叩首,起身,像一道融入夜色的阴影,无声无息地退出了压抑的王帐。
寒流如同无形的巨兽,裹挟着更刺骨的冰晶,席卷过刚刚燃起一丝生机的寒谷州。
通往铁岩堡的崎岖山道上,一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队伍,在寒风中艰难跋涉。
他们大多沉默寡言,眼神麻木,偶尔夹杂着几声压抑的咳嗽和孩童微弱的啼哭,看起来与无数被胡骑逼得背井离乡的边民别无二致。
然而,队伍中几个看似不起眼的汉子,在低垂的破毡帽下,眼神却异常锐利,如同鹰隼般扫视着周围的地形、远处堡寨的轮廓以及路上稀少的行人。
他们的步伐看似踉跄,实则稳健,破旧棉袄下,肌肉紧绷,藏着淬毒的匕首和磨利的短刀。
为首一人,脸上涂抹着厚厚的污垢,遮住了原本的轮廓,只有一双眼睛,在扫过铁岩堡低矮的堡墙时,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冷评估。
他们是“黑狼”的獠牙,第一路死士。
他们的目标,是混入这最贫瘠也最易渗透的寒谷州,像病毒一样潜伏下来,等待指令,或在关键时刻,给予这新生之地最致命的一击。
苍狼城,“血狼商行”新设的巨大货栈内,人来人往,喧闹非凡。
满载着西域毛皮、香料、药材和北疆矿石、皮货、粮食的马车进进出出。
一个穿着体面锦缎长袍、操着帝都口音的中年商人,正满脸堆笑地拉着商行里一名负责清点入库的小管事,
借着查看一箱“上等西域玉石”的由头,不动声色地将一个沉甸甸的锦囊塞进对方袖中。
“王管事,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您看,我们这批货,成色绝对是顶好的,这入库的等级…还有这价格…嘿嘿,您多费心,多费心!日后必有重谢!”
商人压低了声音,眼中闪烁着商贾特有的精明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算计。
那王管事捏了捏袖中锦囊的分量,脸上顿时笑开了花,连连点头:“好说,好说!刘掌柜放心!包在我身上!”
这是第二路“黑狼”,他们不舞刀弄枪,却更擅长用金钱的毒药,腐蚀新秩序的链条,从内部获取他们想要的信息,甚至埋下祸根。
距离苍狼城百里之外,一处人迹罕至的雪山垭口,寒风如同鬼哭。
几座简陋却异常坚固的石屋依着山壁而建,屋顶覆盖着厚厚的积雪。
石屋内,炭火熊熊。一个身披陈旧袈裟,面容枯槁,眼神却异常深邃平静的老僧,盘膝坐在火塘边。
他手中捻动着一串油亮的骨珠,口中低声诵念着晦涩难懂的经文。
在他身前,恭敬地跪坐着几个同样穿着僧侣服饰,但气质彪悍、眼神锐利的汉子。
老僧缓缓睁开眼,声音如同古井无波:“…秦烈此子,身负异宝,气运加身,已成大汗心腹大患,亦是此界变数。
‘黑狼’之眼,需盯紧北疆军政之枢,更要渗透帝都,观其与各方势力之勾连。
那面镜子的来历,务必查明。去吧,如风,如影,如跗骨之蛆。”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能抚平焦躁的力量。跪着的汉子们深深叩首:“谨遵上师法旨!”
随即起身,如同融入风雪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消失在石屋外茫茫的雪幕之中。
这是第三路,也是最核心的一路,由“黑狼”中的智者与谍报大师亲自坐镇,
如同潜藏于阴影中的毒蛇,将编织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整个北疆和帝都。
其中一名汉子,在风雪中回头望了一眼石屋的方向,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与草原人迥异的、属于白山黑水的女真人的狠戾。
金顶王帐内,蒙哥肩头的剧痛在兀骨萨满那邪异的药膏作用下,似乎缓解了一丝,但心头的恨火却越烧越旺。
他挥退了所有人,只留下兀骨。
巨大的王帐空旷而压抑,只有火盆中牛粪燃烧的噼啪声。
蒙哥靠在冰冷的王座靠背上,闭上眼,脑海中却反复回放着风雪之夜,秦烈那破空而来、蕴含星辰破灭之意的惊天一枪!
那面悬于其头顶、映照出他力量运转瞬间滞涩的青铜古镜!
“洞察…毁灭…”
蒙哥口中无意识地咀嚼着兀骨之前的评语,蜡黄的脸上肌肉抽搐着。
他猛地睁开眼,看向兀骨,眼神如同濒死的野兽,闪烁着疯狂与孤注一掷的光芒:“兀骨,告诉本汗!
除了等‘黑狼’的消息,除了整合那些墙头草一样的部落,还有什么办法?本汗等不了那么久!
本汗要秦烈死!要他的北疆化为焦土!要他的镜子…成为本汗的祭品!”
他需要力量,需要能碾压那面镜子、碾压秦烈那诡异力量的力量!哪怕代价再大!
兀骨浑浊的眼睛在昏暗的火光下闪烁着幽绿的光芒,如同坟茔中的鬼火。
他沉默片刻,缓缓开口,声音嘶哑如同毒蛇吐信:“大汗…狼神的愤怒,需要用最炽热的灵魂来平息…需要…最纯净的恐惧来献祭…”
他枯瘦的手指,指向了王帐外某个方向——那是关押着大量从北疆掳掠来的奴隶和俘虏的围栏方向。
蒙哥顺着他的手指望去,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无尽的暴戾和仇恨彻底吞噬。
他重重地喘息着,蜡黄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狰狞的决绝,缓缓点了点头。
为了复仇,为了力量,他不惜化身真正的魔鬼!王帐外,寒风呼啸,仿佛夹杂着无数冤魂的哭嚎。
一场比北疆风雪更加残酷、更加血腥的风暴,在仇恨的驱使下,正悄然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