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狼城,镇守使府衙深处,静室。
地火龙将石壁烘得暖融,松木燃烧的微香也压不住空气中若有似无的紧张。
厚重的石门隔绝了外界风雪呼啸,只余下烛火在青铜灯盏里跳跃,将秦烈映在墙上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他并未端坐主位,而是负手立于巨大的北疆舆图前,指尖正划过代表赫连部游牧区域的阴影,最终停在象征金狼王蒙哥盘踞的白狼湖标记上,留下一点微不可查的湿痕。
“侯爷,萨迪克与赫连部使者已在偏厅等候。” 亲卫统领林风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沉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锋锐。
“带他们进来。只许使者一人入内。” 秦烈没有回头,声音平淡得像结了冰的湖面。
石门发出沉闷的滑移声,寒风裹挟着浓烈的牛羊膻味和风沙气息瞬间涌入,又被迅速关在门外。
萨迪克那张圆滑的商人笑脸率先出现,他侧身让开,引出身后的高大身影。
来人裹着厚实的、边缘磨损的深棕色皮袍,宽大的皮帽几乎遮住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刚硬的下颌和浓密的胡须。
他一踏入这温暖明亮的石室,脚步便显出几分与环境格格不入的僵硬,如同踏入陷阱的孤狼。
萨迪克识趣地躬身退到角落阴影里,如同不存在。
秦烈缓缓转身。玄色常服上暗绣的云纹在烛光下流淌着内敛的光泽。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瞬间刺破皮帽的遮掩,落在对方唯一露出的那双深褐色的眼睛上。
锐利,桀骜,带着草原风沙磨砺出的凶悍,此刻却深藏着审慎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
“远道而来,风雪兼程。”
秦烈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在寂静的石室中回荡,“坐。喝口热茶,驱驱寒气。”
他随意指了下石桌旁一张铺着厚厚狼皮的椅子。桌上,两碗热气腾腾、色泽浓酽的茶汤正散发着暖香。
那高大身影顿了顿,动作略显生硬地摘下宽大皮帽。一张典型的草原面孔彻底暴露在烛光下。
高颧骨,挺鼻梁,厚嘴唇,左边脸颊上那道从眼角斜劈至下颌的深长刀疤,如同蜈蚣般狰狞,为这张粗犷的脸平添了十分的凶戾。正是赫连部使者,乌尔汗。
他目光扫过那碗茶,又飞快地掠过秦烈平静无波的脸,最终落在那张巨大的北疆舆图上,瞳孔微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
他没有坐,而是右手猛地捶在左胸,发出沉闷的声响,行了一个草原上最庄重的礼节,声音沙哑如同砂石摩擦:
“长生天在上!赫连部天所授的可汗,赫连勃勃首领座下,千夫长乌尔汗,向大夏武威侯问安!愿您的威严如同不化的雪山!”
“免礼。” 秦烈微微颔首,自己先走到主位坐下,端起一碗茶,姿态随意地啜饮一口,“乌尔汗千夫长。
赫连首领派你穿越风雪,潜入我这苍狼城,想必不是只为问一句安好?”
乌尔汗眼中精光一闪,不再犹豫,大步走到石桌旁坐下。
他端起那碗滚烫的茶汤,也不怕烫,仰头咕咚咕咚灌下大半碗,滚烫的液体滑过喉咙,让他长长地吐出一口带着浓重白雾的气息,仿佛要将肺腑里淤积的寒气与压抑尽数吐出。
“侯爷是爽快人!”
他放下粗陶碗,碗底与石桌碰撞发出脆响,“我乌尔汗也不绕弯子!兀良哈那个傲慢的蠢货,带着金狼部的威风在苍狼城下折戟沉沙!
他的头颅被您悬挂在城头,这是长生天借您的手,清理了草原的污秽!我们赫连部的勇士听到这个消息,痛饮了三天三夜的马奶酒!
首领说,您是真正的巴特尔(英雄),草原敬重力量!”
秦烈指尖轻轻摩挲着温热的碗沿,脸上没有任何被恭维的波动:“犯我疆土,屠戮生灵,自取灭亡罢了。赫连首领谬赞。”
乌尔汗脸上的快意瞬间收敛,那道刀疤因为紧抿的嘴唇而扭曲起来,透出深沉的怨毒:“英雄?哼!蒙哥那个自封的‘天可汗’,才是草原的毒瘤!
他金狼部的牧场,水草肥得能流出油!而我们赫连部世代放牧的‘月亮湖’,那是长生天赐予我们祖先的丰饶之地!
去年白灾,冻死了部落多少牛羊?我们咬着牙没像狗一样去舔蒙哥的靴子,没献上最美的姑娘和最健壮的种马!结果呢?”
他猛地一拳砸在石桌上,震得茶碗跳起,茶水四溅。
“他仗着金狼卫的弯刀,硬生生划走了月亮湖最好的草场!分给了他摇尾巴的哈巴狗部落!还处处打压我们!盐!铁!这些草原的命根子,他死死卡着脖子!
交易?呵,他用抢来的劣质盐巴和生锈的铁片,换走我们最好的皮毛和战马!
侯爷!您说,这口气,我们赫连部的勇士,怎么咽得下去?!”
他额角青筋暴起,粗重的喘息在石室里回荡,深褐色的眼睛里燃烧着刻骨的仇恨和不甘。
秦烈静静听着,如同在听一个遥远的故事。
直到乌尔汗的喘息稍稍平复,那喷薄的怒火在冰冷的石室中渐渐凝固成一种沉重的怨愤。
他才放下茶碗,指尖在舆图上代表赫连部与金狼部交界区域轻轻一点。
“所以,蒙哥将他的十万铁骑,像驱赶羊群一样,集结在白狼湖。”
秦烈的目光抬起,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直射乌尔汗眼底,“那片丰美的水泽,离你赫连部世代游牧的草场边缘,似乎…很近?
近到,清晨金狼卫的马蹄声,都能惊扰你们帐篷里熟睡的婴儿?”
乌尔汗的身体骤然绷紧,如同被踩到尾巴的猎豹!
秦烈的话,像一把精准的冰锥,狠狠刺破了他极力维持的愤怒表象,露出了下面深藏的恐惧和焦虑!
他脸上的刀疤剧烈地抽动了一下,深褐色的瞳孔在烛光下骤然收缩,泄露出心底最深的忌惮。
“侯…侯爷明察秋毫!”
乌尔汗的声音干涩了许多,先前那股悍勇的气势被无形的压力削弱了大半,“是…是很近!近得让人夜里都不敢合眼!
蒙哥的十万大军,就是悬在我们赫连部头顶的屠刀!
他的眼睛,贪婪地盯着您的苍狼城不假,可他的刀锋,随时也能调转过来,先砍向我们这些‘不听话’的骨头!
吞并我们,用我们的草场和勇士,去填他攻打大夏的野心!”
他猛地站起身,双手撑在石桌上,身体前倾,如同濒死的孤狼发出最后的低吼:“首领派我来,不为别的!
只求侯爷看在同样受蒙哥压迫的份上,给条活路!我们需要时间!
需要让部落的牛羊能熬过这个该死的寒冬的粮食!
需要让我们的女人孩子能穿上御寒的布匹!
需要…需要一点点,真的只是一点点,能打造箭头、修理马具的生铁!”
他的眼神变得如同草原上盯上猎物的饿狼,闪烁着孤注一掷的凶光:“只要侯爷能给我们这点活命的东西!
我们赫连部三万控弦之士的弯刀,就绝不会让蒙哥能睡一个安稳觉!他的粮队,别想安安稳稳送到白狼湖大营!
他的侧翼,会时刻感受到我们赫连部勇士的‘热情问候’!甚至…当他被您拖在城下,露出最虚弱的后背时…”
乌尔汗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血腥的诱惑,“我们赫连部的战马,或许会冲向他的金狼王帐!这,就是我们对侯爷友谊的回报!”
赤裸裸的交易!赫连勃勃要的是生存的物资,是喘息的时间,更是要借秦烈这把锋利的刀,去狠狠消耗蒙哥的力量,甚至期盼着两败俱伤,他好坐收渔利,实现那草原共主的野心!
而秦烈需要的,正是这喘息的时间,是让蒙哥无法全力施为的掣肘!
是让那十万铁骑背后,时刻悬着一把名为“赫连”的毒刃!
石室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烛火噼啪轻响,映照着萨迪克在角落阴影里紧张得微微发抖的胖脸。
林风侍立在秦烈身后,如同石雕,唯有按在腰间刀柄上的手,指节微微发白,鹰隼般的目光死死锁定乌尔汗的咽喉。
秦烈的手指,离开了冰冷的舆图,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光滑的石桌边缘。
笃…笃…笃…声音清脆,缓慢,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每一下都仿佛敲在乌尔汗紧绷的心弦上。
他的目光低垂,落在茶碗中沉沉浮浮的几片茶叶上,仿佛在衡量着这微不足道之物所能撬动的巨大力量。
时间在无声的压迫感中流淌。
乌尔汗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混合着脸上的风尘,在那道狰狞的刀疤旁留下污痕。
他喉结滚动,艰难地吞咽着,等待判决的目光死死盯着秦烈低垂的眼睑。
终于,那敲击声停了。
秦烈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如同北疆封冻的冰湖。
“茶砖,” 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江南的雨前龙井,滇南的普洱老茶头,本侯的商行,不缺。你要多少?”
乌尔汗眼中瞬间爆发出狂喜的光芒,如同绝境中看到绿洲!
他急切地张嘴,却因激动而一时失声。
秦烈没等他回答,继续道:“布匹,松江的细棉布,御寒保暖。蜀地的锦缎,彰显身份。甚至…上好的皮裘,抵御风雪。也可以谈。”
乌尔汗的呼吸陡然粗重起来,双手激动地握紧了拳头。
“至于生铁…”
秦烈话音一顿,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刀,直刺乌尔汗眼底深处,“北疆重地,军械命脉所系。此物管控之严,想必使者清楚。
若有大宗精铁流出,蒙哥的密探不是瞎子聋子。
此举,无异于将你赫连部架在火上烤,顷刻间便有灭族之祸!本侯虽愿相助,却也不能行此害你之事。”
乌尔汗眼中的光芒如同被浇了一盆冰水,瞬间黯淡下去,狂喜凝固在脸上,化作浓浓的失望和绝望。没有铁,再多的茶砖布匹,也挡不住金狼卫的弯刀!
“但是,” 就在乌尔汗心沉谷底之际,秦烈话锋一转,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一点火星,
“本侯的匠作司,近日清理库房,恰好发现一批…年深日久、锈蚀严重、刃口崩缺、再也无法修复使用的…报废旧兵器。”
乌尔汗猛地抬头,眼神由绝望转为惊愕。
秦烈端起茶碗,轻轻吹了吹并不存在的浮沫,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还有一些,矿石提炼后剩下的边角料,杂质颇多,匠人们称之为‘粗铁’。
锋利是谈不上了,韧性也差强人意。不过嘛…” 他抬眼,看向乌尔汗,嘴角勾起一丝极淡、却意味深长的弧度,“
用来打造些消耗的箭头,修理磨损的马具,甚至…加固一下帐篷的骨架,抵挡风雪的侵蚀,想来还是绰绰有余的。”
报废兵器?矿渣粗铁?
乌尔汗先是一愣,随即,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如同火山般从心底喷涌而出,瞬间冲垮了所有的失望!
他粗犷的脸上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那道刀疤都显得不那么狰狞了!
对于极度缺乏铁器的草原部落来说,这哪里是垃圾?这分明是雪中送炭的救命稻草!是武装力量的希望!
箭头需要什么?硬度!修理马具需要什么?韧性!
那些所谓的“粗铁”,在他们部落经验丰富的匠人手中,千锤百炼之下,一样能变成穿透皮甲、收割生命的利器!
至于“报废兵器”?回炉重铸,便是上好的钢胚!每月几车?数量不多,却足以解燃眉之急,武装起一支精锐的袭扰力量!
最关键的是,这些东西,在蒙哥眼里就是真正的垃圾!是北疆清理库房的正常举动!绝不会引起金狼部密探的过分警觉!
这位年轻的侯爷…心思之缜密,手段之老辣,简直令人心头发寒,又不得不心生敬佩!
“侯爷!!”
乌尔汗再也控制不住,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他右手再次重重地、饱含力量地捶在左胸,发出沉闷的声响,行了一个比之前更加庄重、更加虔诚的草原大礼!
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而带着明显的颤抖:
“大恩不言谢!赫连部,将永远铭记侯爷今日的友谊!长生天在上!我乌尔汗以先祖的英灵和部落的未来起誓!
只要侯爷的商队,带着约定的‘货物’,抵达我们约定的地点!
我们赫连部的三万控弦之士,就会像追逐猎物的狼群,像草原上无孔不入的寒风,出现在蒙哥最不想看到的地方!
让他的粮道变成死亡之路!让他的侧翼永无宁日!”
秦烈也缓缓站起身。玄色的身影在烛光下显得挺拔而深沉。
他脸上那丝极淡的笑意终于清晰了些许,带着一种洞悉一切、掌控全局的深意。
“本侯也相信,赫连勃勃首领,是翱翔在长生天下的真正雄鹰。雄鹰的翅膀,不该被金狼的锁链束缚。”
他伸出手,虚扶了一下,“合作愉快,乌尔汗千夫长。具体的交易地点、交接方式、每月的数量明细…”
他目光转向角落阴影里的萨迪克,“萨迪克会与你详谈。记住,” 秦烈的语气陡然转冷,如同凛冬的寒风刮过石室,
“谨慎,再谨慎。风声,一丝一毫都不能走漏。否则,对你我,对赫连部,都将是…灭顶之灾。”
最后四个字,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乌尔汗心头。
他脸上的激动瞬间被凝重取代,深褐色的眼睛闪烁着草原人特有的警惕和凶狠,重重点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侯爷放心!我乌尔汗用脑袋担保!绝不会有半点差池!若有背叛,长生天降下雷霆,让我赫连部万劫不复!”
萨迪克适时地从阴影里钻出来,圆脸上堆满了商人的精明和恰到好处的敬畏:“侯爷放心,乌尔汗兄弟放心!
这事儿包在我萨迪克身上!保证安排得妥妥当当,神不知鬼不觉!”
乌尔汗最后看了一眼秦烈,那目光中充满了对未来的希冀,对物资的渴望,以及对眼前这位年轻侯爷深不可测手段的敬畏。
他再次重重捶胸,然后跟着萨迪克,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出了这间决定草原格局的静室。
石门缓缓合拢,隔绝了最后一丝来自外面的寒意。石室内,烛火依旧跳跃,松香混合着残留的牛羊膻味,显得有些怪异。
林风按在刀柄上的手终于松开,上前一步,低声道:“侯爷,这赫连勃勃…狼子野心,恐非善类。与其交易,无异于与虎谋皮。”
秦烈重新走回舆图前,指尖再次落在那片代表赫连部区域的阴影上,轻轻敲了敲。
“皮?”
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眼中寒光乍现,“本侯要的,就是蒙哥这只猛虎的皮。至于赫连勃勃…他顶多是只想偷吃虎肉的豺狗。
给他几根啃不动的骨头,让他去撕咬猛虎的后腿,总好过让这豺狗饿极了,和猛虎一起来撕咬我们。”
他收回手指,负手而立,目光穿透石壁,仿佛看到了风雪之外,那蠢蠢欲动的十万铁骑阴影下,一股名为“赫连”的暗流正悄然涌动。
“草原的裂痕,既然已经存在,我们只需…轻轻推上一把。
剩下的,就交给贪婪和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