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克洛夫特落荒而逃。
事实上,这个词美化了他当天的情况,用更准确的语言来形容,这个青年的动作敏捷迅速的像只受惊的兔子,转眼间就将膝盖上的书弃置于沙发,然后逃难一样离开了二楼。
只留下爱丽丝哀叹了一声,对着站在阴影中,仿佛不存在一样的汉娜说道:
“他可真不经逗,让我都以为自己是什么妖魔鬼怪了。”
手中拿着托盘的女仆笑而不语,如果这位青年不是落荒而逃,而是想做出什么失礼的举动,那等待他的就是女仆小姐的火铳了。
欣赏美很正常,但要是敢对年幼的小小姐出手,那就无疑是个该死的人渣了。
但麦克洛夫特跑了,爱丽丝的疑惑还没有解除,好在不能直接询问公爵和未来的秘书,还可以询问更靠谱的恶魔女仆。
“汉娜,汉娜,那个新上任的席尔温福特公爵是什么来头?”爱丽丝说,“你去查一查他,小心一点,我总觉得他一定不简单。”
“yes,your highness。(是,殿下!)”
席尔温福特公爵的出现静悄悄的,和他本人一样,几乎在社交场上完全见不到面。
在社交季结束之后,绝大多数的贵族们都坐马车离开了伦敦,这位公爵也很快彻底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之中。
出乎爱丽丝的意料,就连汉娜都没能调出他的底细。
他就好像是某一天忽然出现在伦敦,忽然出现在女王面前一样,在此之前的经历几乎是一片空白的。
好像他真的是从几百年前跳出来的亚瑟王一样。
爱丽丝这么说道,无意中听到她这句话的公爵讳莫如深,对这话既不承认,也不反驳。
公爵仍然没有离开庄园,按照正常情况来说,解决完事情的他应该已经前往殖民地了,但今年他似乎打定主意留在英国,这让阿尔弗雷德非常高兴。
实际上,爱丽丝的感觉也不坏。
随着时间的拉长,她和麦克洛夫特的相处也越发契合。
麦克洛夫特是个厉害的家庭教师,他并不像汉弗莱一样,只教给爱丽丝文法和政治,他教她观察,也教她思考。
“当我们观察一件事或者一个人的时候,当我们思考这个人或这件事的时候,尝试着不要去过滤掉线索,而要将它们集中起来存放。”
“就像在头脑中安置了一个巨大的图书馆,你可以将得到的每个讯息都存放在一个固定的位置,这样,无论你什么时候想要使用,或者做出增减都会很方便。”
“减少遗忘,或者说,不要随便丢弃它们,你可以把它们归档,但当你需要的时候,你得及时把它们找出来。”
爱丽丝叹息道,“听起来可真困难。”
“但你学得很快,而且很好。”麦克洛夫特回答。
“真是了不起的赞美,麦克,你要不还是用正常的语言说话吧,你这么说话总让我觉得你被什么妖怪替换了。”爱丽丝拖长声调说话。
麦克洛夫特不知道她是不是故意的,但就他来看,这位小姐和他说话的时候总是刻意拖长声调,听起来就像是在撒娇。
听她这样说话,他难道还能讽刺回去吗?
他叹了口气,据实以答,“您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
爱丽丝撇了撇嘴,知道这已经是她的家庭教师所能想出的最温和的话了,她用手撑起下巴,打量着对面的青年,突然问道:
“麦考夫,你会不会长胖?”
麦克洛夫特露出无语凝噎的表情,“您为什么会这么问?”
更准确来说,他应该直接问:我为什么不会长胖,难道你不清楚原因吗?
但他知道,这位小姐是真的不知道原因。
她在某些时候聪明的让麦克洛夫特惊叹,某些时候也迟钝的让他惊叹。
爱丽丝喃喃说道:“因为你和我一样爱吃甜食,我大概是天生不长胖的体质,但你居然还瘦了,真不可思议。”
天生不长胖的体质当然是存在的,毕竟童话故事里的公主没一个会因为吃甜食而长胖的,这既不童话,也不公主。
但麦克洛夫特的体型变化就很让人吃惊了。
“因为我被公爵派去出外勤了。”麦克洛夫特挤出一个客套的笑容。
公爵比他本人更关心他的体型,鉴于这个冬天,威斯敏斯特庄园大概会迎来三位新住户,还都是公爵小姐的“好朋友”。
也不知道这位聪明又迟钝的公爵小姐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意识到,公爵之所以把他拎过来做家庭教师,就是为了不让他眼中纯真可爱的小小姐,被莫里亚蒂家的混小子迷惑。
因此,比起智慧,公爵显然更看重他的脸和体型。
麦克洛夫特有时候甚至会想,如果刚见面的时候,他没有被爱丽丝小姐留下来,那公爵究竟是会欣然接受即将上门的莫里亚蒂,还是把他的弟弟也拎过来呢?
不管怎么样,以公爵的心思和他本人的想法,胖是不可能胖的,一点都不可能。
爱丽丝有点吃惊地凑过去,他们两个坐在同一张沙发上,离得很近。
但麦克洛夫特穿着黑色的羊毛大衣,即使房间里有暖气和壁炉,他还是捂得严严实实,所以爱丽丝只能观察他的下巴,脖颈和手腕。
“您在看什么?”
麦克洛夫特又有点不自在。
长期的相处带来的好处是,他终于不会在和小小姐对视的时候大脑空白了,但被对方凑近观察,还是给他带来一种说不出的不自在。
有点太近了……
近到他一低头,都可以数清爱丽丝的睫毛。
“我在看你有没有受伤。”爱丽丝说,“你看起来像个文职人员,我之前听阿尔弗雷德说,出外勤都很危险。”
她说这话的时候不自觉皱了皱眉头,看起来很忧郁。
才怪,你只是想逃接下来的国际象棋课。
麦克洛夫特在心里这么说。
秉持着一人多用,增加相处时间的想法,威斯敏斯特公爵充分展现了资本家的底色,麦克洛夫特在庄园里接连担任着爱丽丝小姐的文法老师,政治老师,思辨老师,围棋老师,舞蹈老师,绘画老师,马术老师……
看到课表的麦克洛夫特都感到好奇,公爵是真的认为爱丽丝小姐会喜欢上一个担任她全科老师的人吗?
还是说公爵本来也是希望爱丽丝小姐讨厌他来着。
好在爱丽丝小姐并不讨厌学习,只是当她遇到自己不喜欢的课程的时候,总会想方设法延长休息时间,以求减少课程时间。
就像此时此刻……
“所以,麦考夫,给我讲讲你出外勤时遇到的事情好不好?我很担心你。”
他的爱丽丝小姐睫毛低垂,看起来郁闷又沮丧。
麦克洛夫特有点想开口问她为什么难过,究竟是真的还是装的,但此时此刻如果真的问出了口,又难免有点太不解风情了一些。
英国人虽然没有法国人那样开放(正常情况下应该说浪漫,但请体谅一个英国人实在不想赞美法国人的心),但也没有德国人那么死板。
果然,又被她拿捏了。
麦克洛夫特有点无奈地想,难怪当初爱丽丝小姐会选他,也许那位阿普比爵士还没有他这么好拿捏呢?
“我最近出去的一次,是去解决西区的罢工。”
“不过,那次的主要策划人员是阿诺德爵士,所以问题很快就解决了,完全不需要动手。”
爱丽丝蜷缩在他身边,身上盖着一张厚厚的毛毯,似乎打定了主意要逃接下来的象棋课。
“是阿诺德呀,难怪你们的行动很顺利。”
“为什么这么说?”麦克洛夫特一动不动,生怕自己一动,这位倚靠着他的小小姐就摔碎了。
“因为阿诺德爵士是那种看起来温和,实际上不容许被冒犯的人。”
爱丽丝举了个例子,“如果真的有大规模的工人罢工,他会直接提议架机枪。”
麦克洛夫特眨了眨眼睛,“他这次可温和得多。”
“因为他马上要升职了。”爱丽丝不介意告诉他一些情况,“他接下来会去一趟苏格兰,解决一个只有他才能解决的麻烦。”
“等麻烦解决完之后,他就会是新任的内阁秘书。”
麦克洛夫特若有所思,“听起来和军情六处派遣间谍的步骤差不多。”
“就是一个流程。”爱丽丝肯定他的猜测,“制造麻烦,派遣间谍,解决麻烦,登上高位,不行就再来一次。”
说到这里,爱丽丝抬头看他,“如果这次阿诺德登上内阁秘书的宝座,汉弗莱的位置就稳固了哦,毕竟他是阿诺德的高徒,而且是牛津毕业的。”
麦克洛夫特不为所动,他猜这位小小姐这么说,有一半是在故意刺他,报复他当初说她语言不过关。
看见麦克洛夫特脸上没什么表情,爱丽丝叹了口气,如实说道:“这就是你和汉弗莱的差别了,他面对突如其来的意外总是有点手忙脚乱,但你从来不为所动。”
“因为这个世界上很少有真正的意外,更多的都是早有预谋。”
“的确是这样。”
“就像您早有预谋,不想上象棋课一样。”
“剑桥毕业的高材生,你的前途掌握在不想上象棋课的爱丽丝小姐手上哦。”他的爱丽丝小姐又拖长了声音。
剑桥毕业的高材生长叹了一口气,仿佛就此屈从于残酷的现实。
“今天的天气确实不利于思考,既然如此,我们来上文法课程吧,今天您想听哪一首诗?”麦克洛夫特选择妥协。
“想听莎士比亚,要听拉丁语版本的。”爱丽丝裹着毯子,轻声说。
麦克洛夫特并没有起身,他从自己的记忆库存中调出一本莎士比亚诗集,在大脑中翻译成拉丁语,缓缓地一句一句念出来。
他的声音很有磁性,几乎能契合一切乐曲,配上窗外有点低沉的雨声,听起来安静又祥和。
麦克洛夫特仍旧一动不动,他的身边,裹着毛毯的爱丽丝陷入了梦乡。
在某处阴影中,汉娜仍旧站在那里,仿佛不存在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