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克洛夫特留在了威斯敏斯特庄园,公爵也没有走。
显然,他这次回来并不只是为了送一个家庭教师的,他还有一些别的工作。
“所以,麦考夫,父亲他有什么不愿意告诉我的工作要完成?”
爱丽丝蜷缩在阅览区的单人沙发上,问坐在对面的青年。
二楼的阅览室相当大,整个房间连同楼梯的侧面和墙壁上都镶嵌着书架,上面摆满了书,地上铺着暖色的地毯,中央有几张单人沙发和一个小茶几。
麦克洛夫特坐在爱丽丝对面的沙发上,和爱丽丝一旦靠在柔软的地方就不自觉慵懒的姿势不同,他即使坐在沙发上,背都挺得笔直。
“容我说明,爱丽丝小姐,您已经说了,那是公爵不愿意告诉您的工作。”
“所以我才问你啊,麦考夫。”她念出麦考夫这个单词的时候,特意拖长了尾音。
“既然公爵没有告诉您,那我也不该说才对。”麦克洛夫特没有抬头,把目光凝聚在手中的书籍上。
爱丽丝注意到,他已经有近十五分钟没有翻页了。
“但你是我的代理人,不是父亲的呀。”
爱丽丝捧着加了蜂蜜的奶茶,又补充了一句,“你该为我昏头转向,而不是对父亲言听计从。”
麦克洛夫特对她的用词叹为观止。
如果这就是汉弗莱·阿普比爵士的教育成果,那这位先生简直该在教育界名誉扫地,看看他把一位公爵府的淑女小姐教成了什么样子?
爱丽丝小姐说话的时候简直像个法国女人,轻佻又随意。
“多么令人佩服的口才。”麦克洛夫特赞美道,“您让我发自内心高兴自己毕业于剑桥。”
“鉴于上一个教导过您的绅士正是毕业于牛津,我对牛津的语言教学抱有强烈的好奇。”
爱丽丝抬头看他,明显是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你觉得我说话随意的像个法国女人,就像你现在说话刻薄的像个英国男人一样?”
“我可没这么说。”麦克洛夫特矢口否认,他全程都低着头,避免和这位小姐对视。
这种情况在社交场合非常不礼貌,但比起不礼貌,他还是更想保证自己有一颗清晰且能正常使用的大脑。
哪怕过去了快一个星期,他回忆起自己初见时犯的蠢,依然觉得不可置信。
这种震惊和失败感也许直到他老去甚至死亡都难以忘怀。
但那位给他带来震惊和失败的公爵小姐显然不愿意就这样放过他。
“麦考夫,麦考夫,你为什么不抬头看着我说话,你这样很不礼貌。”爱丽丝用小汤匙轻轻敲着茶杯。
老天,她简直是把贵族礼仪当成地毯来回在上面踩跳。
但是……
她这样也很可爱。
麦克洛夫特几乎能够想象,坐在对面的女孩一定又蜷缩成一团,像只怕冷的小猫。
她用汤匙敲茶杯的时候也许会皱一下眉,但她皱眉也很可爱,像玫瑰颤动自己的花瓣。
她问这话的时候眼睛里一定带着隐藏得很好的不怀好意,她知道自己有多漂亮,于是就用这种美来戏弄所有为她昏头转向的年轻人。
她现在就在这么做,她以后也会这么做,她未来一直会这么做。
麦克洛夫特捏着书页的手微微用力,书页被他捏起了褶皱。
他猜测对面的女巫一定看到了这个细节,她的观察力同样惊人,接下来她一定会乘胜追击,会把他逼到死角。
而他一定会还击,他绝对不会承认那些荒谬的话。
他从前不曾对威斯敏斯特公爵言听计从,现在自然也不可能为公爵小姐昏头转向。
这二者是存在某种必然性的逻辑的,既然前者是既定的事实,那么后者自然也是。
麦克洛夫特做好了准备。
但爱丽丝没再说话。
她好像觉得有点无聊了。
怎么不无聊呢?
坐在对面的家庭教师连头都不抬一下,说话也不回应,还时不时讽刺她一两句,换谁谁都会觉得无聊的。
更何况她还是威斯敏斯特公爵的掌上明珠,换别的小姐都该大发雷霆了。
其实,这样想起来,她的脾气简直好到不可思议,似乎从来没有生过气。
也许她平时说话的时候既不轻佻也不随意,只是因为在他面前才会这样。
再者,一个女儿好奇父亲究竟在做什么,也完全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虽然公爵不曾告诉她,但公爵又没让别人不告诉她。
如果公爵强调了不能说,那自己当然不会开口,但既然公爵没说,那么证明这本身也不是什么需要保守的秘密。
“咳咳——”
麦克洛夫特轻轻咳嗽了两声,用以吸引对面那位小姐的注意力。
“我只能告诉您,我所知道的一部分内容,其中还有一些东西,公爵并不曾告诉过我。”
果然,这话瞬间吸引了爱丽丝小姐的注意力,她天真善良的像个天使,几乎立刻就忘记了刚才所有的口角,相当高兴地笑起来。
“哦,麦考夫,你真好。”
麦克洛夫特努力压制自己的嘴角,不让它没出息的上扬,然后用平静不带起伏的声调说:
“最近,席尔温福特公爵家多了一位年幼的继承人,我们马上要迎来一位十四岁的公爵大人了。”
“威斯敏斯特公爵正在处理那位新任公爵身份上的一点小瑕疵。”
爱丽丝微微皱起了眉,“啊,是那个席尔温福特吗?他们家的人居然还没有死绝啊。”
继承了“灾厄王子”,即斯图亚特王朝血统的家族,在英国上流社会像是某个禁忌一样,足够优渥,但不受欢迎。
当然,这只是在王室和其他几位大公爵之间流传着的,有关某种真实的引发灾难的传言。
麦克洛夫特挑了挑眉,暗自记下了爱丽丝的话,他并不觉得这位小姐的话不符合礼仪,在这种只有他们两个在的场合,他也并不是特别注意礼仪的人。
“实际上,他们家已经死绝了。”
麦克洛夫特说,“这位新上任的公爵,并不是席尔温福特家族的血脉,所以才需要去解决身份上的小瑕疵。”
“这就很有趣了。”爱丽丝有点惊讶地说,“他究竟是谁?或者说,他究竟做了什么?才让女王会赏他一个公爵的爵位?”
公爵和那些子爵男爵可不一样,伦敦桥上走过十个人,九个都是爵爷,但都只会是些子爵男爵什么的。
说是贵族,但真的走上社交场,绝大多数的子爵和男爵都和舞会上的侍应生没什么区别,长得格外好看的除外。
但公爵不同,英国世袭的公爵几乎都和皇室有关系,彼此之间知根知底,一直以来少有变动。
像这样把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送进绝嗣的公爵家族,一旦捅出去绝对要出大乱子。
如果今天席尔温福特家族能被没有血缘关系的人继承,那明天威斯敏斯特也可以,兰开斯特也可以……
贵族们被没有血缘关系的人继承爵位,就像资本家自愿放弃继承遗产一样,一旦有一个开头,后面就会有无数被自愿,被继承的情况发生。
难怪这件事情会让威斯敏斯特公爵去做,因为这位公爵是最不想这件事情被捅出去的人。
毕竟他只有一个女儿,为了让女儿继承爵位,他已经放弃了大笔的财产,如果这件事泄露出去,那他就是放弃全部财产,都不一定能达成所愿。
麦克洛夫特自然也明白这一点,福尔摩斯家族以前出过好几位外交大臣,对这种政治上的事情也了然于心。
他只是说:“公爵没有说这位的身份,但似乎,他的身份比公爵更进一步。”
爱丽丝这下是真的有些吃惊了,“难不成他是女王的私生子?年龄也对不上啊,总不可能是亚瑟王从阿瓦隆归来了吧?”
如果在两年前,没进入军情五处的麦克洛夫特会觉得这位小姐说的话纯真可爱,但已经在军情五处呆了两年,并且确实知道一些消息的他只能选择沉默。
因为英国确实有魔法界。
由此可知,阿瓦隆也不一定不存在。
而且,看威斯敏斯特公爵讳莫如深的样子,搞不好那位新出现的公爵,还真的能和神秘侧扯上关系。
但这些就不是该说给眼前的爱丽丝小姐听的了,如果公爵没有开口,那他最好也不要开口。
但是爱丽丝可不想善罢甘休,她的好奇心可完全被勾起来了,“麦考夫,麦考夫,麦克,你不能说一半就不说了,我正好奇呢。”
“告诉我吧,麦克,我知道你肯定猜出了点什么,你那么聪明,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之一了。”
“麦考夫,麦克……”
麦考夫还是低着头,依旧专心的注视着手上的书本,仍旧凝视着久久未翻动的那一页。
爱丽丝干脆放下茶杯,将身体前倾,把小臂撑在茶几上,双手合十主动凑到他面前,“麦考夫!”
麦克洛夫特被她吓了一跳。
突然窜到他眼前的女孩眼睛里还带着好奇,她的脸像是东方的瓷器一样泛着微光,柔软的长发简直好像要随着不存在的风,漂荡停驻在他的指尖和脸颊上。
随着突如其来的动作,她的裙摆像盛开的白玫瑰一样绽放在暖色的地毯上,裙子的一角越过茶几,触碰到了麦克洛夫特的西装裤。
紧随其后而来的是某种气味,奶茶的甜香味儿,橘子蛋糕的清甜味儿,玫瑰花的香气……
按照常理来说,十八九岁才是女孩开始漂亮的时候,但爱丽丝就是漂亮的不符合常理,她哪一点都不符合常理。
就像麦克洛夫特此刻的心跳也完全不符合常理一样。
他无意识地松开了手,那本备受折磨的书跌落到他的膝盖上,在某个瞬间,他连呼吸都停滞了,大脑又变成一片空白的样子。
他想说点什么,他应该说点什么,他必须说点什么……
但是要说什么呢?
麦克洛夫特拼命地想着,只觉得自己的语言系统匮乏的可怜,或者说,他此刻所有的心情都凝成了一种全新的震惊感。
那不是:她怎么这么漂亮?
也不是:她怎么靠我这么近?
而是:
见鬼,我都已经和她相处了一个星期,居然还会在和她对视的时候,被她惊艳到吗?
我居然连续两次摔进同一个坑里,因为一个人犯了两次蠢,在同一个错误上周而复始。
我这不是完蛋了吗?
真的完蛋了。
这究竟是命运的戏弄,还是命运的指引呢?
麦克洛夫特忍不住在心里叹息。
他以前从来不曾对威斯敏斯特公爵言听计从,但以后,他大概真的要为公爵小姐昏头转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