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的夏洛克还处于狂怒状态。
他尚且没有搞清楚自己究竟为什么生气,但越来越快的心跳,以及在耳边轰鸣的血液都证明了肾上腺素的飞增。
按照常理来说,他似乎并不该为此生气,因为这种事情他早有预料了。
麦克洛夫特喜欢爱丽丝。
他从十四岁第一次来伦敦的时候就知道,自己那个自认为全家除了母亲以外最聪明的大哥,被一个初次见面的公爵小姐迷得昏头转向。
简直像是被维纳斯和丘比特母子俩一起袭击了一样,他的理智、智商甚至大脑全都不知道去哪儿了,整个人满脑子都是他那天真可爱,美丽善良的爱丽丝小姐。
见鬼,还是一见钟情?!
麦克洛夫特居然能和一见钟情这个词搭上边,真是不可思议。
那时还在叛逆期的夏洛克毫不掩饰自己的嘲讽。
毕竟在此之前,也不知道是谁天天说——
爱是失败者的生理缺陷!
现在呢?现在呢?
麦考夫,你看看你的样子,失败者什么样你照照镜子就知道了。
但麦考夫对他的冷嘲热讽毫不在意。
因为爱情迅速成熟起来,已经不会计较弟弟小脾气的麦克洛夫特扬扬眉毛,很轻快甚至很和善的说:
“夏利,你不明白。”
“这个世界上就是会有一个人,让你注定一见到她就俯首称臣的。”
“你会遇到很多人,在他们面前你一直都是赢家;但总会有那么一个人,你遇到她,于是就输得一败涂地。”
“但你仍然不后悔遇到她,甚至希望更早一点遇到她。”
这话简直让夏洛克不寒而栗,他看着麦考夫,觉得这家伙要么是被女巫下药了,要么是疯了。
尚且有兄弟爱的夏洛克难得退了一步,很诚恳地说:
“你要不要去圣伊丽莎白看一看,我相信早点治疗,你还是会有痊愈的那一天的。”
然后他就被毫无兄弟爱的亲哥扔出了家门,干脆利落扔进了剑桥大学。
那时候夏洛克完全理解不能,只能抱着青少年强烈的逆反心理,干脆逃了学跑到法国放飞自我。
反正只要不在亲哥的包围圈里,去哪儿都是天堂。
那时候夏洛克·福尔摩斯年少轻狂,自负天才。
加上聪明的大哥双脚被捆头朝下,一头扎进爱河并迅速沉底,显然是智商狂降理智全无,让他很是找回了一些自信。
那时候的他还不知道,在他嘲讽麦考夫的时候,命运也为他做好了安排。
那张前往法国的船票,就是丘比特射出的金箭。
这顽皮的天使总会用自己的天职,来规训所有不相信爱的人。
……
夏洛克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生气,但爱丽丝很清楚。
她顺势坐在沙发上,用手肘撑住扶手,食指和拇指捏着下巴,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对方生气。
现在还没有到安抚他的时候。
他需要自己搞懂一切,因为自己在刹那间恍然大悟的感觉,才能像重锤一样锤开所有的防备,露出柔软的内里。
整个书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爱丽丝坐着,夏洛克站着,但身高的差距并没有给爱丽丝带来压迫感。
恰恰相反,那种莫名的压迫感直逼夏洛克而去。
他觉得自己简直要被眼前这种沉寂的,粘稠的,压抑的氛围逼得头晕目眩了。
这种感觉他过去也曾有过一次,那一次也如同现在一样,密闭的空间里,只有爱丽丝和他两个人。
爱丽丝坐着,他站着。
可那时的心情和此刻全然不同。
那时的心情是什么样的?
夏洛克调动为数不多的理智思考——
是喜悦的。
能让心脏狂跳的喜悦。
那现在的心情是什么样的?
是愤怒的。
能让血液上涌的愤怒。
旧梦如同潮水一样袭来,夏洛克站在书房里,看着爱丽丝平静的面容和不起波澜的眼睛,心中忽然涌起一种强烈的怒意和不快。
紧接着是难受。
说不清哪里难受,但从心脏到四肢百骸,浑身上下都泛起痛苦的酸涩感。
“约翰已经走了,你不说点什么吗?”他努力着维持面无表情的样子,问道。
我赢了。
爱丽丝脑海中飞快划过这个想法。
在两个人角力的时候,先开口的那个就会天然弱对手一成,因为他暴露了自己的在意。
暴露了他比对手更重视这次谈话。
但这还不够。
于是面对这个问题,爱丽丝露出了惊讶又带点迷惑的表情,“我需要说什么吗?”
“麦考夫和你……”
“麦考夫和我?”爱丽丝反问他,“我们一起睡觉了,这让你感到生气吗?”
“你为什么会因为这个生气,以你的聪明才智,不是应该知道,这一天早晚都会来的吗?”
夏洛克紧紧抿着嘴唇,不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那我也要。”
“为什么?”爱丽丝看着他。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也要?为什么你要,我就要同意?”
夏洛克好像没想过这个问题,他愣了好几秒,才问,“那为什么麦考夫可以?”
“因为麦考夫喜欢我,他爱我,而我不讨厌他。”爱丽丝用指尖敲了敲扶手。
“难道你讨厌我吗?”夏洛克的问题紧随其后,几乎不依不饶。
“我当然不讨厌你。”
爱丽丝仍然看着他,但这一次她刻意露出了无奈地,有点头疼的表情,还用手指揉了揉眉心。
像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像在解决一个为难的问题。
“但我不讨厌的人太多了,我也不讨厌威廉、路易斯和阿尔伯特,我也不讨厌红夫人,我还不讨厌刚刚来拜访的凡多姆海威伯爵。”
“不讨厌这种感情不能证明什么,我不讨厌他们,也不代表我要睡他们。”
虽然她的确可以。
她是女公爵,按理说,只要不宣扬的人尽皆知,道德沦丧到影响名誉的地步,她睡谁都可以。
在爱丽丝的眼帘中,夏洛克就这样安静地站在她面前,灰蓝色的眼瞳像泛着雾气的海平面。
他的瞳色比麦考夫更浅一些,他的情绪也比麦考夫更明显一些。
“但我喜欢你,比麦考夫还多。”
他眼中的雾气弥散开来,像是要把人牢牢锁进去,把人留在他的眼睛里。
夏洛克说:“我知道你想听我这么说,我知道你想要我认输,我知道你全都是故意的。”
“我知道你一开始给我写信是故意的,我知道你后来在古堡里和我第一次见面是故意的,我知道你对华生说那些话,让我不安也是故意的。”
“我还知道,你现在也是故意的。”
“但我还是说了。”
“我也喜欢你。”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爱丽丝看见,他的手指微微蜷缩,还有些颤抖,这种颤抖甚至逐渐蔓延到了手臂和肩膀。
因为他在说——我说出口了,我的确喜欢你。
也是在说——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但我愿意认输。
夏洛克·福尔摩斯从没有认输过。
实际上,他在爱丽丝面前甚至很少表达自己。
他们的谈论重点大多是各种案件,偶尔爱丽丝会跳过麦考夫这个中间商,直接把自己感兴趣的案件交给夏洛克解决。
她会在这个过程中拆解夏洛克的思维,学习他的解题方式,并成功蹭到了【假设推论:A】和【博闻强识:A】两个技能。
但除此之外,他们很少谈论其他东西。
爱丽丝是时间不够,夏洛克是不愿意暴露自己。
一个人的声音和用词都能暴露出他的情绪,尤其是在陈述自己观点的时候,越是和自己相关,就越难掩饰自己。
他知道爱丽丝敏锐又聪明,和麦考夫在初次见面时就甘拜下风不同,他认为自己和爱丽丝应该是势均力敌。
而他想一直这样下去。
像一场永远不会分出胜负的战争,像一个永远也解不开的谜题。
就这样一直下去。
但现在,夏洛克恍惚意识到,原来他真的没有麦考夫聪明。
麦考夫认输是因为他早就知道,这场战争根本没有意义。
你没必要去打一场早就知道结果的战争。
还不如早早认输来的体面。
但夏洛克从没有意识到。
他没意识到战争的开始与结束,就像他没意识到,有的战争根本就分不清输赢。
因为输赢毫无意义。
也许就在那个古堡里,就在初次见面的时候,他就已经输了。
就像麦考夫一样。
只是他没意识到。
于是固执地不肯低头,不肯承认。
夏洛克站在原地,他看着眼前的胜利者,他的心跳缓缓慢下来,血液的流动速度似乎也放慢了,就连时间的流逝都变慢了。
在爱丽丝的注视下,他一字一句地说出了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那句话。
“你是我找到的无价之宝。”
“我找到的。”
“在所有人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