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每前进一步,牧羊人的压迫感便如实质般加剧。
他的双腿像被无形的铅块拖拽,呼吸也愈发沉重滞涩,与赶路时环境带来的阻碍全然不同,那是从灵魂深处泛起的战栗。
当他终于在这座形似 “小山” 的存在面前驻足,仰首凝视的瞬间,空气仿佛被彻底抽离。
胸腔剧烈起伏,却再无一丝氧气涌入,窒息的剧痛如同铁钳般紧紧扼住咽喉。
这个诡谲的世界打破了所有常理 —— 若在现实,他早因缺氧而亡,可此刻即便面色青紫、濒临崩溃,却始终徘徊在生死边缘。
但如果真问过林野,他肯定会告诉你:
“还不如死了呢,太遭罪了。”
牧羊人空洞的眼瞳燃起幽冷绿火,也在打量眼前这个特立独行的少年。
千百年来,祂还是头一回见到有人能以纯粹的人类姿态站在此处。
漫长岁月与沉重枷锁下,多数人急于结束这场残酷试炼,往往从最微不足道的规则 —— 褪去衣物开始妥协。
这看似无害的甜头,恰似蜜糖对虫蚁的致命诱惑,一旦尝到遵循规则的 “轻松”,侥幸心理便在心底生根发芽。
在永无止境的旅途中,意志力被一点点消磨殆尽。
尝到甜头的人,开始试探更多规则:先是四肢着地爬行,接着忍受剥皮剧痛与长出蹄子,最后披上羊皮。
每一次妥协都让前行变得 “轻松” 几分,也让他们对牧羊人愈发虔诚。
最终,站在牧羊人面前的,无一不是被驯化的黑羊。
而眼前这人,竟以血肉之躯熬过了炼狱般的折磨,没有品尝一口自己给的蜜糖,就这样来到了这里。
祂收回游离的思绪,垂眸望向眼前被无形威压桎梏得面色青紫、几近窒息的身影。
刹那间,弥漫四周的恐怖气息如液态汞银般骤然泄入大地。
林野剧烈呛咳着贪婪呼吸,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 方才在那股凌驾于生死之上的权柄压制下,若非神明默许,他连最本能的呼吸都成了奢望。
这,就是牧羊人的实力?
正当他仍在余悸中震颤时,一道裹挟着远古威严的声浪轰然炸开:
“既踏足此间,又非吾羊群,便是贵客,当共享篝火余温。”
说罢,祂屈指轻叩身旁的石板,示意林野同坐。
这一反差场景让林野如坠迷雾 —— 按照常理,此刻该是对方激烈的质问与他极力的辩驳,而非这般平和邀约。
但无止境的奔波早已榨干他的体力,疲惫如同附骨之疽,令他无暇多想,当即落座,任由冰凉的石板透过衣料,触碰他受伤的皮肤。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黑袍下探出几具四肢着地的诡异人形。
它们先是朝着牧羊人俯下身躯,行过某种虔诚的顶礼,而后像是收到什么命令一般四散而去。
其中一只缓步来到林野面前,开始处理他脚上的伤口。
每拔出一颗嵌着血痂的碎石,林野都疼得眉头紧锁,冷汗顺着脖颈滑落。
紧接着,另一个身影递来一罐黏腻的黄色药膏,药膏触及血肉的瞬间,一股沁凉感席卷全身。
林野能清晰感知到每一个细胞都在疯狂汲取药力,破损的肌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狰狞的伤口渐渐平复,不过片刻便恢复如初。
不仅如此,药膏渗入肌理,像无数细小的钻头在骨骼与血肉间重塑秩序。
他察觉到自己的肌腱正以可见的速度绷紧,皮肤表面泛着诡异的瓷质光泽 —— 那些涂抹过药膏的区域,竟在暗处流淌着星河般的微光,最后扩散至全身。
之后,几名侍者佝偻着脊背,暴起青筋的手臂颤巍巍地托着银质大、小酒杯,在两人面前踉跄着站定。
牧羊人举起大酒杯示意,林野只得攥起小酒杯。
指尖触到杯壁的刹那,猩红酒液蒸腾起馥郁醇香,勾得他喉结滚动 —— 干裂的唇瓣早已因久未沾水而发皱。
两人悬殊的身形难以完成碰杯,林野喉头一仰,将酒水尽数灌下。
甘冽滋味在舌尖炸开,化作暖流渗入肌理,干涸的细胞如逢甘霖般舒展,他忍不住打了个激灵,连尾椎骨都泛起酥麻,整个身体都发出响声,似乎在为此刻欢呼。
这种舒适,仅次于能量虹吸带来的震颤。
他望着空杯意犹未尽,可侍者接过酒杯后,便如木雕般退下,再未折返。
随后,更多侍者抬着一个巨型烤肉盘缓缓走来。
当巨大的烤全羊被端至面前时,混合着秘制香料的肉香如实质般钻进鼻子里,林野瞬间被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饥饿感攫住,那种万年没有进食的感觉让他快要抓狂。
他喉结不住滚动,即便拼命吞咽,唾液仍不受控制地分泌。
侍者递来剔骨刀,他下意识握住,却迟迟未敢动作。
一旁大快朵颐的牧羊人见状,亲自削下一块肉置于林野面前 —— 那肉块即便被切小,也比常人躯体更为庞大。
这一举动如巨石投入沸鼎,侍者们竭力维持的镇定轰然崩塌。
它们瞳孔中翻涌着毒蛇般的嫉妒与疯狂,指节在袖中捏得发白,恨不得下一秒就要撕碎少年取而代之。
黑袍下暗流汹涌,窸窣声如毒蛇吐信,却在牧羊人的目光扫过时,瞬间化作死寂。
祂转头望向林野,眼中泛起涟漪般的疑惑:
\"肉不合胃口?\"
林野并未作答,目光紧锁着四肢着地的侍者 —— 他知道那些匍匐的身影是牧羊人的黑羊。
那么盘中这具巨大的躯体,究竟是什么?
牧羊人仿佛洞穿了他眼底的疑问,忽然爆发出雷霆般的大笑。
音波如实质掀起气浪,震得四周草木簌簌作响,狂风裹挟着祂的声浪席卷旷野。
林野痛苦地捂住耳朵,待声浪平息,才听见牧羊人漫不经心地开口:
\"无须忧心,此肉既非尘世之物,亦非吾羊。\"
言罢,便不再多做解释。
林野已经有些相信,毕竟初至牧场那日,他便见识过所谓 \"羊肉\" 的诡异模样,与眼前的肉差别很大。
他指尖微微发颤,撕下指甲盖大小的肉块送入口中。
油脂在齿间迸裂的瞬间,醇厚的肉香裹挟着焦糖化的甜,彻底颠覆了对肉类的认知。
弹牙的瘦肉与绵密的脂肪层在舌尖交织成圆舞曲,每一次咀嚼都像是撬开味觉的宝藏,连溅到唇角的肉汁都带着琥珀色的光晕。
林野贪婪地吞咽着,哪怕好几次因为急切,牙齿不慎磕破了舌尖,铁锈味混着肉反而刺激得他愈发疯狂。
当最后一丝肉香消散在齿间,他瘫坐在地,掌心贴着鼓胀的胃袋,任晚风拂过发烫的脸颊。
此刻悬在猩红天幕上的圆月,倒像是块裹着血色糖霜的甜饼,连周遭弥漫的诡异气息都变得温柔起来。
林野也开始放松下来,鼓起勇气开口:
\"你不想把我变成山羊?\"
牧羊人头顶的羊角在火光中诡异地扭曲,祂先是颔首,又缓缓摇头:
\"吾甚嘉许汝,但唯有虔诚信徒方可蜕变为黑羊,僭越者将受焚骨之刑。\"
祂垂眸凝视篝火中焦黑的羊头骨,骨缝间跳跃的火烟似在佐证这可怖的警告,
\"受刑者已多如繁星,吾更需一名忠心耿耿的放牧人。若你应允,吾将赋予你,在世间代行神权之能。\"
话音未落,四周便响起此起彼伏的咩叫,如浪涛般翻涌,林野环视这片被被篝火点亮的黑暗,指着一旁的侍者问道:
\"像它们一样,变成怪物?\"
牧羊人周身萦绕的雾气骤然翻涌:
\"这有何不好?人类生命如朝露般短暂,渺小脆弱又满心贪嗔痴念。吾赐予你们永恒的生命,庇护你们远离一切威胁,无忧无虑的牧歌生活,难道不比尘世的苦难更值得向往?\"
林野一愣,意外祂竟然会这么想,随即便明白过来,人类对祂而言,就像羊群之于人,吃不完的牧草,免受天敌的侵害,谁能评判它们在野外和在牧场哪一个更好?
可是林野不这么认为,他摇摇头,看向吃剩的骨架:
\"牧草再肥美,也不过是养膘的饲料。\"
少年仰起脖颈,眼中跳动着不属于弱者的锋芒,
\"我宁可在荒野里被撕成碎片,也不想变成什么时候就被宰杀,端上餐桌的鱼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