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州，“海鸥号”货舱
浓重的血腥味、草药味和汗水的咸腥混杂在一起，粘稠得几乎令人窒息。几盏气死风灯被高高挂起，昏黄的光线勉强刺破货舱的昏暗，在橡木桶和沉默的土豆种子上投下摇曳不安的巨大阴影。光影的中心，是那张临时铺开的草席。
李岩面如金纸，唇色乌青，静静躺在那里，仿佛一尊失去生机的玉雕。那支乌黑的弩箭依旧狰狞地插在他的肩胛下方，箭杆周围的皮肉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紫黑色，肿胀发亮，如同被毒液浸透的腐肉。每一次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呼吸起伏，都牵动着旁边三双焦灼的眼睛。
艾德里安满头大汗，浅金色的头发被汗水浸透贴在额角。他手中的柳叶刀在火上反复灼烧至通红，又迅速浸入烈酒冷却。他蓝色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全神贯注，小心翼翼地避开那支致命的箭镞，在箭杆周围的紫黑肿胀处切开一个小小的十字创口。乌黑粘稠、带着刺鼻腥气的血液立刻涌了出来。
“上帝保佑…”艾德里安低声祈祷，将一块煮沸消毒的亚麻布用力按在创口上挤压，试图尽可能多地排出毒血。每挤压一下，李岩冰冷的身躯都会随之轻微抽搐，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但他始终没有醒来。
“没用！这样没用！”赵猛像一头困在笼中的暴熊，在狭窄的空间里焦躁地踱步，每一步都沉重得让船板呻吟。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艾德里安的动作，又转向李岩毫无生气的脸，巨大的恐惧和无力感几乎要将他撕裂。“放血太慢了！那‘黑水蛟’的毒，麻痹的是心脉！再拖下去，大人他…他…”后面的话他不敢说出口，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橡木桶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墨衡蹲在李岩脚边，正用一个精巧的小铜盆加热着清水。他清瘦的脸上毫无血色，嘴唇紧抿，唯有那双眼睛在昏暗中闪烁着近乎偏执的专注光芒。他带来的药箱里，几味珍稀的解毒药材——重楼、半边莲、甚至一小块犀角——都被他快速研磨成粉，投入水中。他听着艾德里安的解释，又看看赵猛几乎失控的状态，语速极快地对旁边的助手吩咐：“快！把船尾那台小蒸汽锅炉的压力升起来！管子接过来！我需要蒸汽！最热的蒸汽！”
“蒸汽？”艾德里安愕然抬头，手上动作一滞，“墨大人，你要做什么？”
“蒸馏！”墨衡斩钉截铁，眼中是孤注一掷的光芒，“按你所言，金鸡纳霜有效但纯度不够？那就用蒸汽提纯它！用最快的速度！把最精纯的药力逼出来！靠放血排毒太慢，必须内外兼攻！艾德里安大夫，你继续！务必稳住李大人心脉！赵将军！”他猛地看向赵猛，“你，去守住锅炉房！谁靠近，格杀勿论！那蒸汽就是李大人此刻的命！”
赵猛浑身一震，那双被绝望笼罩的眼中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凶光，如同被点亮的炼狱熔炉。“好！”他低吼一声，如同离弦之箭撞出货舱门，沉重的脚步声在甲板上如雷般远去。两名亲兵如同门神，刀已出鞘，守在货舱入口，杀气腾腾。
货舱内只剩下艾德里安挤压创口的细微声响、墨衡助手手忙脚乱准备器皿的碰撞声，以及那越来越近、越来越响的、如同怪兽低吼般的蒸汽管道预热声。艾德里安看着墨衡近乎疯狂地调配着药液，又将一瓶珍贵的金鸡纳霜粉末小心翼翼地倒入一个奇特的、带有冷凝管道的铜制蒸馏器中，那蒸馏器正连接着从甲板通下来的蒸汽管道接口。灼热的白色蒸汽开始嘶嘶地涌入蒸馏器。
东方技术？西方药物？蒸汽？金鸡纳霜？艾德里安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这个清瘦文弱的东方官员，此刻展现出的决断力和对器械的掌控，远超他的想象。他不再犹豫，加快了挤压排毒的速度，同时从自己的药箱里拿出最后一点提神的嗅盐，凑到李岩鼻下，心中默念：“坚持住，李大人！为了那些种子，为了那些等着活下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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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养心殿西暖阁**
浓重的龙涎香也无法驱散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和血腥气。赵琰靠在冰冷的紫檀木御榻上，龙袍的前襟微微敞开，露出里面雪白的中衣，上面赫然晕染开几小点刺目的暗红——那是他在太庙强撑时，咬破舌尖硬生生咽下的血。
王承恩如同最沉默的影子，无声地捧着一只纯金痰盂跪在榻边，浑浊的老眼里是深不见底的忧虑。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太医刚刚被屏退，殿内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寂。
赵琰闭着眼，脸色比太庙时更加惨白，如同蒙了一层死灰。额角的冷汗沿着鬓角滑落，浸湿了发根。那只剧痛的右眼被一条浸透冰水的丝帕覆盖着，但视野中猩红的倒计时依旧顽固地灼烧着他的意识：【…二十八日…十五小时…零七分…】。更可怕的是，那倒计时的边缘，那道细微的黑色裂痕，仿佛活物般微微蠕动，每一次蠕动都带来灵魂被撕扯般的剧痛。
“咳咳…”一阵无法抑制的呛咳袭来，赵琰猛地弓起身子，又一口腥甜涌上喉头，被他强行压了回去，身体因剧痛而微微颤抖。
“主子…”王承恩的声音带着哭腔，捧着痰盂的手抖得厉害。
“朕…没事。”赵琰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他缓缓抬手，一把扯掉眼睛上的湿帕。那只右眼暴露出来，眼白上布满了骇人的血丝，瞳孔深处，那些细微的惨白噪点如同沸腾的泡沫，翻涌得更加剧烈，甚至隐隐透出一点诡异的幽光。
“王承恩，”赵琰喘息着，声音里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虚弱和不容置疑的命令，“传朕口谕…封锁养心殿…百步之内…不许任何人靠近…飞鸟…也不行…”
“老奴遵旨。”王承恩深深叩首，迅速起身退了出去，殿门被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就在殿门关上的瞬间，赵琰猛地睁开双眼！
嗡——！
一声只有他能听见的、仿佛来自虚空深处的、扭曲而冰冷的电子音骤然响起：
【警告！宿主生命体征急剧下降！精神波动超出阈值！‘文明火种’载体稳定性遭受威胁！强制启动‘真相协议’… 协议加载… 10%… 30%…】
赵琰眼前的景象瞬间变了！
不再是养心殿熟悉的明黄帐幔和紫檀家具。整个视野被一片浩瀚无垠、冰冷死寂的黑暗虚空占据。在这虚空的中央，悬浮着一颗巨大的、缓缓旋转的、散发着微弱蓝白色光芒的球体——那是缩小了无数倍的地球投影！然而，在这颗蓝色星球的表面，却缠绕着无数条极其细微、肉眼几乎难以辨别的猩红丝线。这些丝线如同贪婪的血管，深深地扎入星球的肌理，每一次脉动，都从星球内部抽取出星星点点、微弱如萤火般的淡金色光芒。
这些淡金色的光点，被无形的力量汇聚、压缩，最终注入到虚空高处一个巨大的、结构复杂精密到令人目眩神迷的、由无数旋转齿轮和流动光带构成的冰冷机械造物之中！那造物如同一个庞大无比的心脏，缓慢而沉重地搏动着，每一次搏动，都伴随着那些猩红丝线的一次贪婪吮吸！
【…80%… 100%！‘真相协议’加载完毕！】
那扭曲的电子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非人的、机械的漠然：
【宿主所见，即为‘国运系统’运行本质。】
【猩红脉络：文明熵增观测网。】
【淡金光点：目标文明‘可能性’与‘未来潜力’具象化。即，汝等认知中之‘国运’。】
【核心造物：‘火种’保存与筛选装置‘普罗米修斯’。】
【本系统职责：监测、评估、在目标文明因内部熵增（战争、愚昧、资源枯竭、制度崩溃）抵达不可逆转阈值前，抽取其剩余‘文明火种’，确保‘火种’库多样性延续。】
【汝之兑换：‘国运点数’即为抽取并提纯后的‘文明火种’能量。每一次兑换，即加速本文明‘火种’枯竭进程。】
【当前‘火种’储量：7.3%。预计枯竭倒计时：二十八日十五小时零三分。枯竭后，本文明将被标记为‘不可延续’，其历史轨迹将固化，再无任何‘可能性’分支。】
一幅幅冰冷的数据流和模拟图像在赵琰的意识中飞速闪过：
* 他登基时兑换的“高产稻种”，对应着北方三省一场被“优化”掉的大范围春旱，数百万农民在模拟中无声无息地消失。
* 他兑换的“初级炼钢法”，对应着帝国西南一条蕴含珍稀矿脉的山脉在模拟中提前百年崩塌，断绝了后世子孙的矿源。
* 他为了李岩强行兑换的“土豆种源信息”，更是直接抽干了通州地区未来二十年风调雨顺的“可能性”，将其提前透支为眼前的这场百年大旱！
“不…不可能…”赵琰浑身冰冷，如坠万丈冰窟，巨大的荒谬感和被愚弄的愤怒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心脏。他以为是在拯救，却是在亲手挖掘坟墓！他以为的国运，竟是整个文明的未来精血！
“所以…”赵琰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风箱，带着刻骨的寒意和一丝颤抖，“通州大旱…李岩遇刺…这些灾祸…都是因为朕…兑换了那些东西？”
【正确。每一次‘火种’抽取，将加剧该文明现实位面的‘熵增’效应。表现为天灾加剧、人祸频发、社会结构加速失序。此为维持‘火种’纯度必要代价。】
【系统提示：宿主精神波动剧烈！请保持稳定！‘普罗米修斯’装置需宿主意识作为‘火种’提纯之锚点！锚点崩溃，将提前触发‘火种’回收程序！】
“代价？”赵琰猛地抬起头，那只布满血丝、翻涌着惨白噪点的右眼死死“盯”着虚空中那个冰冷的“普罗米修斯”核心，一股滔天的暴怒和悲怆冲破了一切虚弱，“用朕的子民的血肉…用朕江山的未来…作为代价？！去喂养你这冰冷的怪物？！”
他剧烈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视野中的猩红倒计时疯狂闪烁，那道黑色裂缝骤然扩大了一丝！剧烈的头痛让他几乎晕厥，但他死死撑着，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渗出，滴落在明黄的御榻上。
“谁给你的权力？！”赵琰的声音如同濒死野兽的咆哮，在空寂的养心殿内回荡，“谁赋予你…审判一个文明存续与否的权力？！谁允许你…用万千生灵的苦难…去填充你那该死的‘火种’库？！”
虚空中的“普罗米修斯”核心依旧冰冷地旋转着，猩红的脉络贪婪地吮吸着淡金色的“火种”光点。那扭曲的电子音沉默了片刻，再次响起，依旧毫无波澜：
【权限来源：超越汝等维度理解之‘观测者议会’。】
【目的：保存文明多样性，规避宇宙热寂终极结局。个体文明之存续，非最高优先级。】
【警告：情绪失控将加速‘火种’逸散！建议宿主接受现实，利用剩余‘火种’兑换‘个体基因优化液’及‘基础星图’。本系统将协助宿主脱离本文明，成为‘火种库’管理员，获得…】
“闭嘴！”赵琰厉声打断，他挣扎着从御榻上站起，身体摇摇欲坠，却挺得笔直，如同风雪中宁折不弯的青松。他染血的手指指向虚空，指向那个冰冷的核心，指向那些缠绕在地球上的猩红脉络，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带着血与火的烙印：
“朕，是大胤天子！”
“朕的国运，不在你这冰冷的‘火种’库里！”
“在通州城外饥民盼着活命的眼里！”
“在墨衡不眠不休打造的水车上！”
“在赵猛拼死护住的粮种里！”
“在万千子民…筚路蓝缕…求一条生路的脊梁上！”
他猛地挥袖，仿佛要扫清眼前这令人作呕的虚幻景象！
“滚出朕的脑子！”
“朕的江山…朕的子民…朕来救！”
“用不着你这吸血的怪物…假惺惺的施舍！”
轰——！
剧烈的精神冲击如同海啸般反扑！虚空中的景象剧烈扭曲、闪烁！那冰冷的电子音发出一阵尖锐刺耳的、仿佛金属被强行撕裂的噪音！
【警告！锚点意识剧烈排斥！‘真相协议’强制中断！‘火种’逸散加速！倒计时修正…二十八日…十四小时…五十九分…】
剧痛如潮水般退去，眼前虚幻的星空和冰冷的机械造物瞬间消失，养心殿熟悉的景象重新回归。赵琰脱力般重重跌坐回御榻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浸透了中衣。视野中的猩红倒计时依旧存在，那道黑色裂缝似乎更加清晰了一些，但那只右眼中翻腾的惨白噪点，却奇异地平息了不少。
“主子！”王承恩如同鬼魅般无声地闪了进来，手中捧着一个密封的、还带着冰块的玉盒，盒盖缝隙透出浓烈的药味。“通州急件！戚光将军亲兵八百里加急送到！是…是墨衡大人用蒸汽提纯的解毒药液！”
赵琰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摄人的精光！他一把夺过玉盒，冰冷坚硬的触感从掌心传来，如同握住了最后的希望。他毫不犹豫地打开盒盖，一股混合着草木清苦和奇异芬芳的气息扑面而来。里面是一只细长的水晶瓶，瓶中盛着小半瓶色泽金黄、质地纯净的液体，在烛光下流转着生命的光泽。
“快！备马！不…备快船！”赵琰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断，“朕要亲自去通州！”
“主子！万万不可！龙体为重啊！”王承恩大惊失色。
“龙体？”赵琰冷笑一声，染血的手指紧紧攥着那瓶金色的药液，仿佛攥着整个帝国的命脉。他站起身，虽然脚步虚浮，但脊梁挺得笔直，目光穿透养心殿的雕花窗棂，投向东南方通州的方向，投向那片被旱魃肆虐、却又孕育着最后希望的土地。
“朕的命…和通州百万生民…和李岩的命…绑在一起！”
“传旨！移驾通州！”
就在此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却极力压低的脚步声，一个东厂番子跪在门外禀报：“禀督公，急报！国子监祭酒张允修（替换王焕的新清流领袖），自太庙回府后，闭门不出，然其心腹门生数人，于半个时辰前乔装潜入京西‘大慈恩寺’！寺中…似有前朝张廷玉门下的余孽挂单！”
王承恩眼中寒光一闪，看向赵琰。
赵琰的目光依旧望着东南，只是那眼中的杀意，冰冷得足以冻结血液。他轻轻摩挲着手中的水晶瓶，声音如同九幽寒冰：
“盯死。一个…也别放跑。”
“待朕从通州回来…再与他们…一并清算！”
猩红的倒计时，在赵琰的视野边缘，无声地跳动着：【…二十八日…十四小时…五十五分…】。裂痕幽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