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的雨总带着股钻劲儿,顺着窗缝往屋里渗。张大爷把那个装帕子的小木盒往桌角挪了挪,指尖碰到盒底,竟沾了层细潮。
“啧,这雨。”他掀起盒盖,槐叶已经发皱,边缘卷成了小筒,倒像只蜷着的虫。那些叠得整齐的帕子也软塌塌的,酒渍印晕成了模糊的色块,“再潮下去,针脚都要锈了。”
狗蛋正蹲在门槛上数屋檐滴下的水珠子,闻言回头:“我去晒谷场找竹筛子来?去年晒麦子那只,大得能铺下所有帕子。”他鞋跟带起的泥点溅在阶上,混着雨水洇出个个小坑,“晒得干干的,比灶上烤着强。”
周丫正对着绣架上的新帕子发愁——刚绣到一半的酒坊门楼,雨丝透过窗纸落在青灰色绣线上,洇得颜色发乌。“筛子怕是不够,”她抿了抿唇,“帕子里的潮气得慢慢烘,急不得。”
李木匠扛着块松木从雨里钻进来,木头上的年轮被雨水泡得发胀,倒看得更清了。“我把柴房的火盆挪出来,”他用布擦着木头上的水,“架个竹架,离远点烘。火温匀,比日头靠谱——这雨说不定要下到后晌。”
赵铁柱抱着坛新酿的酒进来,坛口的红布湿了大半,他随手把坛子往灶台上一放:“先开坛酒暖暖身子。去年埋在槐树下的,正好解这潮劲儿。”酒香混着水汽漫开来,倒让屋里添了点活气。
(雨敲着窗棂,像有人在外面轻拍,木盒里的帕子在潮汽里呼吸,倒像是要醒过来似的)
竹筛子刚架在火盆边,狗蛋就踮着脚把帕子一张张铺上去。太奶奶的旧帕子最娇贵,酒渍印晕得快要看不清针脚,他特意往筛子中间挪了挪,离火近点。
“轻点,”周丫捏着新绣的帕子边角,绣线被潮气泡得发脆,稍一用力就断了根,“这线是去年秋天收的蚕丝,不经折腾。”她把断了的线头抿在嘴里,舌尖尝到点涩味——是雨水泡过的缘故。
李木匠在火盆边搭了个小木架,把那个潮乎乎的木盒架在上面。“盒底得先干透,”他用小刀刮着盒底的霉斑,“不然装回去还是要潮。”木削卷曲着落在火里,“噼啪”响,倒像在跟雨打窗的声音应和。
张大爷坐在灶门前添柴,火舌舔着盆底,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忽大忽小。“当年你太奶奶存帕子,总在盒里垫层石灰,”他往火里塞了把干松针,“吸潮最管用,比火烘着稳当。”
“石灰?”狗蛋眼睛亮了,“我知道牛棚后头有袋,去年刷墙剩下的!”他刚要往外跑,被周丫一把拉住。
“傻小子,”周丫指着筛子里的帕子,“石灰烧得很,沾着帕子,绣线都要烂掉。”她从针线篮里翻出块细棉布,“得包着用,像做香囊那样。”
赵铁柱开坛的酒气漫到筛子边,帕子上的酒渍印忽然鲜活起来,浅黄的、琥珀色的、泛红的,倒像被这酒气叫醒了。“这酒够烈,”他舀了半碗,递到火盆边,“烘帕子的时候闻着,针脚都能记得住酒香。”
(雨还在下,火盆上的水汽袅袅升起,竹筛里的帕子渐渐舒展,酒渍印像浸了墨的宣纸,慢慢显出原来的轮廓)
午后雨歇时,周丫翻晒帕子,忽然在太奶奶的旧帕子边角发现块霉斑。不是普通的灰斑,倒像片模糊的绣样,她用指尖轻轻蹭了蹭,竟露出点暗红的线迹。
“这是……”她把帕子凑到亮处,霉斑下隐隐有朵菊花的轮廓,比新绣的饱满得多,“原来这儿绣了花,被霉盖住了。”
张大爷凑过来看,老花镜滑到鼻尖上:“是‘醉菊’,你太奶奶最拿手的花样。”他指着花瓣的弧度,“这针脚叫‘盘金’,得用金线绕着丝线绣,费功夫着呢。”霉斑遮了大半,倒让那点露出来的金线更显亮。
李木匠用小刀轻轻刮去霉斑,动作比修木盒时还轻。“这木头发霉能刮,帕子可不行,”他刀尖挑着霉丝,“得用软布蘸着酒擦——当年我爹修旧画,就用这法子。”
赵铁柱倒了点酒在小碗里,周丫蘸了点,小心翼翼地在霉斑上打圈擦。酒液渗进帕子,霉斑淡了些,金线更清楚了,像藏在云里的星星,忽然亮了亮。
“还有字!”狗蛋忽然喊,帕子角落被酒液泡软的地方,显出几个淡褐色的小字,是用细针挑着绣的,“‘三月廿九’……这是啥日子?”
张大爷眯眼想了想,忽然拍了下大腿:“是你太爷爷的忌日!她每年这天都要绣朵菊,说是‘菊花开时,人就回来了’。”他指着那朵被霉斑盖着的菊,“这怕不是最后绣的那朵,没绣完就……”
周丫的手顿住了,酒液在帕子上晕开,把那几个字泡得更清楚。原来那些被潮霉盖住的,不只是花样,还有这些没说出口的日子。
李木匠把修好的木盒翻过来,盒底的霉斑刮干净后,露出块暗刻的花纹——正是朵菊花,和帕子上的醉菊一个样式。“倒是仔细,”他摸着那刻痕,“连盒子都配着花样做。”
狗蛋从牛棚拿回的石灰包在棉布袋里,被周丫塞进了木盒。“这样,”她把显露出醉菊的旧帕子放进去,“连霉斑都知道护着花样,咱更得好好存着。”
(阳光透过云缝落在木盒上,新换的棉布石灰袋鼓鼓囊囊的,倒像给那些藏在霉斑里的故事,搭了个干净的窝)
傍晚时,赵铁柱搬来根长竹篙,架在槐树枝桠间。周丫把所有帕子都挂在上面,风一吹,像串起的小旗子,酒渍印在风里晃悠,倒比晒谷场的谷穗还热闹。
狗蛋数着帕子的数量,忽然发现多了块——是块没绣完的,边角只有个酒渍印,针脚松松垮垮的。“这是谁的?”他扯着那帕子,被周丫轻轻拍了下手。
“你忘啦?”周丫笑着理了理那松垮的针脚,“去年你绣坏了的,说要扔,我捡回来的。”她指着那个酒渍印,“你看,这印子多周正,像你第一次按的时候那样。”
李木匠把修好的木盒放在竹篙下,盒盖敞开着,石灰袋的棉布在风里轻轻动。“等帕子干透了收进去,”他看着那些在风里晃的帕子,“比在屋里捂着强。”
张大爷坐在竹篙下的石凳上,看着帕子上的醉菊在风里舒展,忽然哼起段老调子。调子软乎乎的,像太奶奶绣帕子时哼的那样。风带着槐花香飘过来,混着帕子上的酒香,倒让人忘了下午的潮霉气。
赵铁柱拎着空酒坛往灶房走,回头看了眼竹篙上的帕子——阳光落在那些酒渍印上,红的像火,黄的像蜜,琥珀色的像陈年的酒,倒比任何花样都鲜活。
周丫把那根断了线的新帕子重新缝好,在断线处补了朵小小的野菊,正好遮住那点瑕疵。她抬头时,风掀起所有帕子,像一群振翅的蝶,酒渍印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影,倒像谁在地上绣了幅流动的画。
(竹篙在暮色里轻轻晃,帕子上的潮气被风卷走,只留下酒的香,菊的影,还有那些藏在针脚里,终于被记起来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