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齐光在邶州足足休养了大半个月，身体才渐渐恢复元气。
经此一劫，南巡自然无法再继续，帝后决定启程回京。
启程那日，沈闲云和沈母早早来到码头送行。
沈母拉着沈朝盈的手，千叮万嘱，又抱着裴玉琮亲了又亲，满眼不舍。沈闲云则对着帝后深深作揖，感激与愧疚尽在不言中。
趁着裴齐光抱着裴玉琮和沈父说话的间隙，沈母悄悄把儿子沈既明拉到一边，恨铁不成钢地低声埋怨：“你这孩子！都多大了，陛下和娘娘的筝筝都会跑了，你呢？连个媳妇的影子都没有！娘还等着抱孙子呢，你老实说，是不是在京城有相中的姑娘了？要是没有，娘托人给你在邶州相看几个好的……”
沈既明被母亲问得措手不及，脑子里瞬间不受控制地蹦出王嫔那张明媚含笑的脸，还有那方带着香气的丝帕……他被自己这念头吓了一跳，脸腾地就热了，连忙摆手：“娘，您别瞎操心，没有的事！我还小呢，不急，真不急。”
他支支吾吾地搪塞着，眼神飘忽，不敢看母亲探究的目光。
沈母看他这副样子，又好气又好笑，还想再说什么，那边帝后已经准备登船了。
沈既明如蒙大赦，赶紧道：“娘，爹，陛下娘娘要上船了，儿子得跟着护卫！您二老保重身体！”说完，逃也似的快步走向龙舟，扶着帝后和抱着裴玉琮的乳母登船。
船锚缓缓收起，巨大的船帆在风中鼓起，沈朝盈抱着裴玉琮站在船头，裴齐光站在她身侧，轻轻揽着她的肩。
沈既明按刀立于帝后身后不远处，目光不由自主地，悄悄落在了旁边凭栏远眺的王嫔身上。
……
夜色深沉，运河的水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沈既明躺在逼仄的舱铺上，辗转反侧，身下的硬板硌得他心烦意乱。
一闭眼，就是王嫔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是她塞给自己丝帕时微红的脸颊，还有她在阿姐和母亲面前说话时那明媚又自然的样子。
他不是傻子，知道这翻腾的心绪意味着什么。
可这念头刚冒头，就被更沉重的石头压了下去。
那是陛下的嫔妃啊！他怎么能……这简直是大逆不道！
沈既明烦躁地抓了把头发，猛地坐起身。
舱房里闷得喘不过气，他索性披上外袍，轻手轻脚地推门出去，想去甲板上吹吹冷风，浇灭心头那股不合时宜的火。
夜风带着水汽扑面而来，果然凉快不少，他刚走到船尾，脚步却顿住了。
昏暗的灯笼光下，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独自凭栏坐着，望着漆黑的水面出神，身边只侍立着喜珠。
是阿姐。
沈既明心头一紧，下意识就要躬身行礼。
“行了，”沈朝盈回头看他，“大晚上的，没外人，过来坐，就当是寻常姐弟说说话。”
沈既明犹豫了一下，还是依言走过去，在离她不远处的另一张矮凳上坐下。
夜风吹起沈朝盈鬓边的几缕碎发，她侧脸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有些朦胧。
“阿姐，”沈既明关切开口，“陛下睡下了？您怎么没歇着？”
他记得田院首说过，陛下虽然脱险，但元气大伤，需要静养，阿姐更是守了整宿。
沈朝盈轻轻“嗯”了一声，目光依旧望着远处模糊的河岸线。
“睡了，刚睡沉。田院首开的安神药起了效。”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只是我自己躺下也睡不着，一闭上眼，就想起那两日的光景，心口还突突地跳，像做了场噩梦，偏偏又都是真的。”
她微微叹了口气，那叹息融在夜风里，几乎听不见。
沈既明心头也跟着沉下，那日的凶险再次翻涌上来，还有他没能挡下那一箭的自责。
他张了张嘴，想安慰，又不知从何说起。
“你呢？”沈朝盈忽然转过头，看向他，那双即使在夜色里也依旧清亮的眸子，仿佛能穿透人心，“怎么也跑出来了，有心事？”
沈既明猝不及防被问住，心猛地一跳，脸上瞬间涌起热意，幸好夜色替他遮掩了大半。
他慌忙移开视线，盯着自己绞在一起的双手，喉咙发紧：“没……没什么，就是舱里有点闷，出来透透气。”
“哦？”沈朝盈的声音里的笑意让沈既明头皮发麻，“我看不像，是有心上人了吧？”
这句话像道惊雷，炸得沈既明脑子“嗡”的一声，瞬间空白。
他一抬头，撞上沈朝盈带着促狭又了然的目光，那目光温和，却让他无所遁形。
否认的话几乎要冲口而出，可看着阿姐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他那些拙劣的掩饰显得如此可笑。
他肩膀垮了下来，最终极其艰难地点了下头，脸颊烫得仿佛能烙饼。
看到他点头，沈朝盈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没有丝毫意外。
“是怜心吧？”她直接点破了那个名字。
沈既明身体一僵，彻底没了声响，默认了。
沈朝盈收回目光，重新望向水面，语气平和得像在讲述一件寻常事：“怜心的事，我同你说说。她入宫，非她所愿，不过是家族联姻，把她当成一件礼物送了进来，陛下与她，从小也算认识，但只是认识，并无男女之情，陛下待她，更像是对待一个需要庇护的旧识。”
“陛下亲口答应过她，若她日后有了真心喜欢的人，他会想办法放她出宫，给她自由身，让她去过自己的日子。”
沈既明彻底愣住了，眼睛瞪得老大，难以置信地看着沈朝盈的侧影。
放……放出宫？自由身？这完全颠覆了他固有的认知，嫔妃还能放出宫的吗？
“所以，”沈朝盈转过头，目光重新落在他震惊的脸上，“如果你是真的喜欢她，不是一时冲动，那就好好想想。想想自己能不能担得起这份心意，想想以后的路，怜心是个好姑娘，性子直爽，重情义，陛下金口玉言，说过的话从不反悔，机会，是有的。”
她说完，便站起身，夜风拂动她的裙裾。
她拍了拍沈既明的肩膀，“夜深了，风大，你也别待太久，仔细着凉。” 她没再多言，带着喜珠转身朝御舱的方向走去，身影很快融入船楼的阴影里。
留下沈既明一个人僵坐在原地，脑子里像是被投入了一块巨石，激起的浪花混乱地拍打着。
阿姐的意思是……他和王嫔之间，那道看似不可逾越的天堑，竟然是有路可通的？他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夜风吹在他发烫的脸上，却吹不散心头的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