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条苍介的手指停在冰冷的合金面板上。最后一个神经脉冲调节器被精准接入次级节点，细微的蓝色流光在复杂的电路路径中顺畅流过。他直起身，颈椎发出轻微的咯吱声，肩背的肌肉像拉满的弓弦般僵硬。女儿所在的治疗舱——那座精致的透明六角水晶棺——安静地矗立在实验室最核心的环形平台上，发出几不可闻的柔白微光。
“伊芙，很快就能再见到妈妈了……”苍介的声音极轻，更像是在喉咙里研磨砂砾。他凝视着舱内的小小身影。伊芙闭着眼，苍白的脸上带着药物强制维持的宁静。七岁孩子的颅骨两侧，精心剃光了一小块，露出淡粉色的头皮。那里，比发丝还细的柔性接口导线像银色的蛛网，贴合着娇嫩的皮肤，深埋下去，连接着头骨下那些脆弱而昂贵的神经簇。
实验室的门无声滑开。神谷凉介走了进来，白大褂挺括，一丝不苟，镜片后的目光如同x光机，精准地扫过刚刚完工的节点阵列和中心发光的治疗舱。
“完美，空条先生。”神谷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赞赏温度，像精密加工的轴承转动，“‘深潜计划’的核心接口阵列。你的技艺仍然是领域尖端。”他走到水晶舱前，指尖滑过光洁的操控面板边缘，目光落在伊芙沉睡的小脸上，“伊芙小姐的神经通路适配度极高，这让我们收集到贵夫人意识碎片的可能性大大增加。这不仅仅是一次数据恢复，更是填补孩子人生拼图的关键一隅。”他转向苍介，脸上浮现出那种专业人士独有的、饱含理解与信心的表情，“很快，她在数据海洋里找回的就不会是片段，而是一份相对完整的母体意识图景，用以修复她自身因创伤造成的认知神经断裂带，驱散噩梦。”
苍介看着神谷镜片上反光的柔和曲线，又看向舱内的女儿。女儿很安静，睫毛在眼睑下投出脆弱的阴影。自从美纪子那场……事故之后，每一次凝视女儿沉睡的脸庞，那无法抑制的虚脱感就如潮水般汹涌袭来。美纪子最后的影像在她随身记录仪里——刺耳的金属撞击声，骤然熄灭的灯光，扭曲的飞船骨架……然后是一片冰冷的数据海啸。美纪子的意识连同紧急上传的备份人格，像冰晶融入洪流，瞬间被冲散。伊芙目睹了母亲的“消失”。那之后，她封闭了自己的一部分，像一个精致的瓷娃娃，沉默，拒绝交流，只活在隔绝的噩梦里。如果“深潜计划”能从浩瀚冰冷的数据回收站里捞取哪怕一丝带着美纪子气息的数据碎片，嵌入伊芙断裂的神经图谱……苍介用力闭了一下眼，试图驱散那股顽固如沥青般沉重的疲惫感，对神谷点了点头。
深夜。
实验室的恒温系统维持着令人昏昏欲睡的低鸣。苍介趴在工作台上，眼前堆满的神经电位图谱如同一片抽象的星云。屏幕幽蓝的光打在他脸上，疲惫刻出深深的沟壑。他捏了捏眉心，强迫模糊的视线凝聚。
视线不经意间扫过中心平台上的水晶治疗舱。柔白的背景光勾勒出伊芙身体的轮廓。一切似乎依旧平静。苍介撑起身子，拿起水杯，想喝一口冰冷的浓咖啡提神。
手指停在半空。
不对。
他看到了。
就在伊芙的右侧太阳穴附近。几根特别纤细、负责深层情绪反馈的银灰色神经导线……它们在动。
不是数据流通过时的轻微电流震颤。是自身在动。像几条细微到极致、刚刚从冬眠里苏醒过来的活蛇。
在蠕动。
极其缓慢，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粘稠感，彼此微微扭缠，又轻轻分离，如同在探索着什么。每一次细微的扭动，都让它们深入伊芙颅骨的接口部分似乎在微微调整角度，仿佛那里不是精密的人造接口，而是……可供它们钻探、深入温床的血肉入口。
咔哒。苍介手里的咖啡杯底座砸在金属台面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在死寂实验室中异常刺耳的撞击声。
他猛地站起，两步冲到水晶舱前，身体几乎撞在光洁的透明壁上。
“这是什么？！”苍介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他指着那几根正在“呼吸”的银灰色导线。不是质问机器，而是猛地转向操作台前值班的一个年轻研究员。
研究员被吓了一跳，手里的数据板差点脱手。他茫然地顺着苍介颤抖的手指看过去，疑惑地歪了歪头，显然没有立刻察觉到异常。苍介粗暴地打开治疗舱外壳维护盖，手指几乎戳到那几根导线。
“看！看到没？！它们在动！自己动！这不是故障！”
年轻研究员这才眯起眼睛，凑近了苍介指着的那块区域。几秒钟后，他露出恍然的神情，甚至还带着一丝面对“外行”的无奈笑意：“啊，您是说这个啊，空条先生。”他的语气轻描淡写，“别紧张。那是这次最新型‘伊甸枝’三代生物神经导线的自然生态位自检现象。它内部的纳米级生物传导纤毛是有机活性设计的，会自主蠕动优化接触效率，减少长期接入带来的物理排异和神经疲劳。这蠕动频率很温和，不会对伊芙小姐造成干扰的，您看监测指数都平稳着呢。”他指着旁边一块显示着平缓绿线的显示屏。
“生物导线？”苍介死死盯着研究员的眼睛，那目光里的惊疑和恐惧没有一丝减退，“为什么之前没有告知我使用活性生物组件？”
研究员被他的目光看得有点不自在，笑容僵硬了一些：“这个……神谷主管评估过。您也知道，‘深潜计划’要追溯的是极其脆弱和分散的古旧意识碎片流，传统导线在复杂神经拓扑环境下的亲和性与恢复力不够。生物导线的活体拓扑适应性，能让神经脉冲与目标意识碎片的吻合度提升百分之三十以上，这是为了伊芙小姐的疗愈效果着想。这是新技术，但安全性是千分级的。你看，数据反馈很完美。”他又强调了一遍那平稳的绿线，仿佛那是一道无法逾越的安全铁幕。
苍介的目光在那几条银灰色导线上定格了几秒，它们的蠕动似乎因他的注视而……停滞了一瞬？像是警觉，又像是某种伪装。然后，那细微的扭动又开始了，变得更缓慢，更不易察觉。他缓缓放下手，维护盖无声地合上，眼神深处却像燃起了冰冷的、无法被说服的幽蓝色火焰。生物神经导线……为了亲和？神谷……他到底在伊芙身上接入了什么？
尖锐的警报声撕裂了凌晨的寂静！不再是区域性的嗡鸣，而是覆盖整个实验区、足以钻透颅骨最高级别的意识崩解警告！红色的光像泼洒的污血，瞬间淹没了所有柔和照明！主控屏上代表伊芙核心意识的数字模型投影如同被无形的巨口撕咬，边缘骤然碎裂崩塌！象征着意识稳定性的指数直线跌入代表不可逆转损伤的血红深渊！整个虚拟投影剧烈闪烁、扭曲，如同癫痫发作的电流图！
操作台前的研究员吓得从椅子上直接弹了起来！脸色惨白如纸！
“怎么回事？！A级意识污染入侵？！防火墙呢？！”
“反馈阻抗飙升！神经链路过载！”
“阻断！快启动强制意识阻断剥离！”
惊恐的呼喊混杂着系统尖锐的“滋滋”噪音！主控屏幕上瞬间弹出一个更加令人血液冻结的恐怖警报窗口，黑色的背景上流淌着猩红的立体字符：
【深层意识域检测到大规模异常活动模式！信号特征分析比对中……特征符合率99.8%！判定为：
数据虫群（type-x）大规模侵袭啃食活动！ 目标对象：伊芙意识主体！啃食部位：短期记忆存储与情绪映射核心节点！意识完整性正遭受毁灭性蚀穿！】
嗡！！！
苍介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疑惧瞬间化作烧红的钢钎贯穿颅骨！数据虫群！只在理论中出现过的恐怖信息层掠食者！它们如同宇宙尘埃中的微生物，以离散的、高熵值的数据碎片为食粮，能瞬间淹没并分解任何具备稳定结构的意识信息流！
伊芙！意识！正在被活活吃掉！
神谷凉介如同幽灵般出现在主控台前，脸上职业性的镇定第一次被裂痕打破，镜片后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如同血肉被啃食般迅速崩坏的意识模型。
“剥离无法执行！”一个研究员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虫群啃噬点与深层情绪反应区域完全重合！强行剥离等同于脑叶切除！”他的手在颤抖，“神谷主管！必须物理进入深潜！只有她的第一监护人有足够高的神经吻合度和情感驱力，才有可能找到意识锚点把她带出来！但……但神经过载阀值……”
“让她死在里面？！”神谷猛地回头，声音第一次拔高，失去了平板的冷静，“授权！给空条苍介最高临时权限！开通主神经链路！强行接入‘深潜’程序！立刻！”他的命令带着不容置疑的疯狂，“打开所有深层认知防火墙！把神经共鸣增幅器给我开到极限！去他妈的过载值！我要他能在这群杂种嘴里抢人！”
苍介不需要任何命令！在“数据虫群”四个字撞进耳膜的瞬间，他已经冲向了那个如同祭坛般准备开启的主神经接口座椅！
冰冷、沉重的神经头盔狠狠箍在他的头颅上！后颈瞬间传来高压数据流接驳的剧烈酥麻感，如同高压电流灌入！伊芙意识模型中那些代表啃食的黑洞仿佛穿过屏幕直接吸附在他的瞳孔深处！他一把抓过操作台边缘那支紧急注射器——高纯度的意识聚焦强化剂——狠狠扎进自己的颈动脉！
冰冷的液体混合着暴烈的药剂瞬间涌入心脏！
嗡——！
视线碎裂！所有物理世界的色彩、形状、声音瞬间被抽干！他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狠狠拽入！
数据风暴！真正的风暴！亿万扭曲的流光以超越物理定律的速度撞击、拉长、旋转！破碎的建筑结构在虚空中翻滚，烧融的金属框架如同冰冷的蛆虫在数据流里沉浮。这里不再是冰冷的数据库，而是美纪子意识被彻底撕裂、分解、散逸的混沌坟场！
苍介的感官被强制撕裂成亿万碎片！每一块碎片都在承受海啸般的信息冲击！意识聚焦剂在颅内燃烧，像一颗熔融的核弹，强行撑住他意识的轮廓，让他在足以撕碎灵魂的乱流中勉强维持住自我。
搜索！坐标！伊芙的意识锚点！
他像一块礁石在疯狂的信息洪流中燃烧着自己，感知力如同亿万道撕裂的神经网，铺向虚空的每一个角落！无数碎片在尖叫、在融化、在死去……美纪子残留的痛苦、恐惧、对伊芙最后的不舍呐喊被撕扯成千万份，又被虫群吞噬的声音淹没……
找到了！
在数据风暴最狂暴的核心区域！
一个巨大的、缓慢旋转着的……漩涡。
它由某种粘稠、泛着暗沉银灰色金属光泽的物质构成，边缘在不断地崩解又重组，散发出令人绝望的气息。这漩涡本身的结构极其诡异，分明是由亿万块正在被腐蚀、冒着细微气泡的“碎片”勉强拼合而成！苍介的视界穿透粘稠的表层，看到那些“碎片”——扭曲的半张脸，破碎的裙角花纹，一只熟悉的星形吊坠的轮廓！是美纪子！她残存的意识信息被某种力量强行扭曲、绞碎、溶解成了这个巨大的、如同胃袋般的死亡旋涡！
而旋涡的最中心……那绝对的黑暗寂静点。
一根纤细、纯净、被撕裂得只剩下一半的、如同月光凝结的光丝微弱地闪烁着——那是伊芙的意识链接！它本该纯净稳定，此刻却像一个活物般在剧烈地痉挛抽搐！因为在那根纯净光丝之上，正攀附着密密麻麻、无法计数、如同尘埃般细小的……黑色节肢生物！它们每一只都像是从最古老的宇宙恐惧里爬出的信息跳蚤，张开布满倒刺的口器，疯狂地啃噬着那脆弱的意识之光！每一次啃噬，都留下一个微小的、数据层面的黑洞！伊芙的惊惧如同最尖利的针，透过这断裂的光丝穿刺着苍介的意识！
“爸……！！！！”
一声混合着剧痛、恐惧到极点的电子嘶鸣，猛地从旋涡中心炸开，狠狠灌入苍介的耳膜！那声音带着伊芙独有的频率，却被强行拖长、扭曲，如同信号不良的电台广播：
“爸！救我！……妈妈！……妈妈……在吃我！！！”
“吃我啊——！！！”
噗嗤！
现实与虚空的边界瞬间被扯碎！
苍介的意识像一个被无形巨锤砸碎的透镜，猛然从狂暴的数据深海被强行抽离！巨大的感官错位感让他眼前一黑，随即是物理层面传来的、如同头颅被劈开的剧痛！他感到束缚自己的神经座椅在剧烈地震颤、摇晃！耳边是刺耳的摩擦声和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腥咸的液体涌入口腔鼻腔！
他猛地睁开眼！
不是实验室明亮的顶灯！
视野一片昏暗模糊，弥漫着冰冷粘稠的……雾？带着铁锈和消毒水混合的刺鼻气味。水？他动了动身体，立刻感觉到刺骨的冰冷液体包裹着下半身！他被某种力量冲撞得脱离座椅，正半瘫在……
一个巨大的地下储液池边缘。
池里翻滚的是粘稠、散发着微弱冷光的银灰色液体——生物神经导线的培养液？整个空间弥漫着低频的嗡鸣和液体搅动的浑浊声响。他的上半身还挂在碎裂的、严重变形的神经接口座椅上，椅子结构已经被未知力量撕裂变形。下半身则浸没在那冰冷粘稠的池水中，粘稠的液体正缓慢地漫过他瘫软的腰线，带来刺骨的寒意。
他剧烈地咳嗽着，吐出腥咸的液体（血？还是池水？），视线艰难地聚焦。
碎裂的残骸中，巨大的治疗舱扭曲地翻倒在不远处的浑浊液体里，半沉半浮。舱盖早已不知去向。舱内灌满了粘稠的泛光液体。那个小小的身影……不在里面。
池面在晃动。粘稠的浪花拍打着他浸泡在水中的身体。意识如同坏掉的灯泡，在剧痛中明明灭灭。但更强烈的……是恐惧。
哗啦……
水声。
在他前方几米处，粘稠的池水被搅动，缓缓分开。
一个幼小的身体破开水面。
伊芙。
她小小的身体浸泡在泛着银灰金属光泽的粘稠液体中，如同披着一层蠕动的油膜。头发被浸透，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遮住了眼睛。皮肤在暗淡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令人不安的半透明质感。
她的动作很奇怪。不再是孩童的跌跌撞撞。是……漂浮？以一种奇异的、违反骨骼结构的姿态，悬浮在粘稠的水中，如同没有重量。
然后，更缓慢地，她转过了身体。
正对着苍介。
那张本该纯真的小脸上，此刻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流动着的暗银色的东西。像活体金属的箔片。箔片下，是原本属于伊芙的脸颊，却像正在熔化的蜡像，缓慢地流淌、变形。没有表情。只有……纯粹的、冰冷的、如同深渊底部无机物般的凝视。
一只小手（或者说，一只勉强还保留着指头形状的东西）从粘液中抬起，指向苍介浸在水中的身体。
那只手臂上，皮肤正在大片大片地被下方涌出的、粘稠的银灰色液体溶解、替换。覆盖着皮肤的液体如同活物般流动、聚集，迅速覆盖了之前被侵蚀留下的痕迹，形成新的、光滑而怪异的银色表面。指尖……正在模糊，拉长，如同缓慢融化的冰凌尖端。
一个空洞的、失真的、没有起伏的电子音，从她正在溶解塑形的喉管部位……或者说……从那片流动的银箔之下传出：
“……爸……”
“……妈妈……”
合成音里，没有丝毫属于伊芙的音调，只剩下冰冷的逻辑拼贴。
“……”
“……好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