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褚黄大袖之下的手已是拧拳,沉如深渊的眼波之下蕴藏了雷霆之怒。
可偏偏这时,宝慈殿而来的中官马都知也假意奉承,拱手说了一句:“陛下,太后亦十分珍视储君殿下的清誉,倘若有疑,还望彻查,恢复殿下清白为盼!”
如此,皇帝隐忍片刻,拳头松了。
崔题十分机敏,适时递出台阶,拱手道:“陛下,臣已掌握铁证,便让臣盘问李元等人,定能查个水落石出!”
皇帝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放松,才慵懒白手道:“那便,依崔卿之见!”而后,他又转头看向马都知,笑容和煦却未达眼底,“马都知,还请同太后复命,叫她老人家放心!”
“小的,自当如是!”
一场集英殿的审批,如此才落下帷幕。
……
崔题随皇帝回到垂拱殿朵殿之时,皇帝疲乏地坐上御案之后,双手攀着蟠龙扶手,倚靠椅背,闭目养神片刻,才低沉疲懒询问:“志卿,你怎么看?”
崔题拱手道:“陛下,李元主动揽下所有罪责,一口要定自己嫉妒王安平才行此杀头大罪,丝毫不提幕后之人,本就十分蹊跷,岂会有人已经做了官,前程似锦,还嫉妒一位未考勤功名的乡党?只怕,背后之人已打点过了,这又是一招断尾求生的招式,李元口中,只怕也问不出什么了!”
“哼,他们似毒蛇如此攀咬太子,难道就不怕朕诛他们九族?”皇帝想到刘敏等人的忤逆,以及韩相的默许,再次心力交瘁,痛惜憎恨泱泱朝堂之上,竟几乎都是她林氏旧党的耳目!
“不过陛下也无需担心,那李元应当本是延朔党的耳目,因为当初云集楼诗案的告发信,臣已掌握铁证是延朔党递交旧党一派,云澜试纸与落雁纸如此相似,也确证延朔党暗中做的手脚,证明,早在科举之时,延朔党已经安插李元这枚棋子布局,才有后续的云集楼诗案的风雨,这李元如今被舍弃,我们倒是可以利用他制造一起谜题,离间延朔党和林氏旧党的盟约,况且,大庆殿朝会,太后的退让,便已表明二者之间已有龟裂,并非铁板一块,如此,我等更好下手!”
“哦?你有把握?”
“臣愿全力以赴,保下太子!”崔题拱手。
皇帝恍思忖了片刻,忽然眼眸清亮,“说起来,你自打为那潘氏求情之后,于朝堂之事,果真尽心尽力了许多!”
崔题心下一凛,又拱手道:“陛下,于公于私,潘氏皆是崔某同路之人,若非潘氏献出‘竹帘鉴’法,臣又岂能勘破云澜纸与落雁纸替换疑云,助太子脱困?潘氏于大庆殿之上,控告鬼樊楼,斩断林氏的根基,更捣毁延朔党寄生之母蛊,论起功劳,比之臣还更为彪炳,如今反而还负伤在狱中,臣斗胆,恳请陛下给予潘氏将功抵过,亦是给有心拥戴之人,一记曙光!”
“呵呵呵……”皇帝慵懒倚坐,胸腔中发出几声鸣笑,不置可否。
……
大理寺狱。
空旷的牢笼即便离审讯室的火炉较近,仍是十分冰冷。
彻骨的冷意从阴湿的地底下丝丝钻入裙底,渗透四肢百骸,带着腥臭的霉腐味,还有散不尽的尿骚味,初入之时,几乎让人作呕。
此处密不透光,便是外头冷风也难以灌入,入了此处,苍蝇也插翅难飞。
伴随一声声刑讯时犯人凄厉的惨叫,以及偶尔抬走的一具血迹斑斑、生死不明的人体,显然,这里比之歙州牢狱,更阴森恐怖。
然而潘令宁却远没有身处歙州牢狱之时恐惧。
彼时母亲紧紧把她护在怀里,用尽她的庇护手段不让她看到一丝血腥,不让她受到半点委屈,她仍抖如筛糠,夜夜噩梦,便是夜叉精龇牙也足以让她丢了魂。
而此时的她,哪怕独自一人瘫躺在墙角的腐败草堆之上,看着眼前拖动迤逦而过的血迹,也不痛不痒,乃至闭目养神。
因为她心里清楚,她必然可以安然出狱,她只需耐心等候。
如此心安笃信之后,并不自怜自艾,反而时常猜想,当年崔题在台狱中半年,是如何度过那暗无天日、前途渺茫的日子?又是如何淡然忍受着让人作呕的腥骚霉腐味?
以及它身陷囹圄生死未卜的三哥,此时他可还在狱中?又是怎么每天数着日子度过?
便当她胡思乱想之际,牢狱铁锁发出沉闷声响,狱卒高声呼唤:“庶人潘氏,起身待审!”
这几日也有来提审她的,不论什么身份,对她也并无太多为难。
潘令宁缓缓扶墙起身,拖动了手脚沉重的铁链,发出刺耳脆响。
她却视若无睹,只一手扶腰,待适应了身后的伤痛,才缓缓踱步出去。
她腰上的伤势并不重,躺了几日,似乎已无药自缓解,比之一月前的登闻鼓院二十杖责,可要轻上许多。
狱卒忽然蹲下,难得打开了她手脚的铁链。潘令宁诧异,便推测今日审讯应与前几日不同。
她已隐隐猜到,待来到审讯室,见了崔题,她愈加确信!
入内之时,她看到崔题一身紫色官服,清冷端正坐在黑漆木案之后,约莫十日不见,他的容貌倒无多大变化,甚至因为紫色官服映衬,比之之前愈加轩然霞举、光彩照人。
然而是他,见了她之后,满脸的怔愕与诧异,待她缓缓施礼:“见过崔相公!”
他陡然起身,越过案桌,扶她而起:“不必拘礼!”
狱卒已退出,并关上门,李青随行守在门外,他便抓着她的双臂不再松手,五指紧握,稳而有力,似乎穿透她单薄的囚衣,感知她已被隐隐流动的体温。
可是察觉了她双臂消瘦,只剩一把秀骨,他眼底缱绻着抹不开的担忧之色,嗓音亦涩然低沉:“你……还好吗?”
潘令宁微挣扎,却无力气睁开他有力的双手,然而即便身体虚弱,她还尚有神采,灿然笑道:“我挺好,崔相公不必担心!”
便是这一笑,让他心疼得情难自已,恨不得轻轻拥住她,把她揉进怀里。
然而他谨记自己的身份,和她如今的处境,克己复礼,终究还是强制自己松开了她,语气恢复如常道:“潘小娘子,你请坐!今日崔某奉陛下之命提审你,若你知而尽言,兴许足以将功抵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