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语
大吴中叶,紫宸殿阶石染霜,太保谢渊孑立如孤松。束发从戎,提三尺剑守西北,鞑靼铁骑望风遁,烽烟息于雁门;解甲抚江南,疏漕渠通波,编《农桑要术》劝耕,仓廪实于州府。英宗萧桓初临御,倚之如柱石,朝纲因之整肃,黔首蒙其恩惠,乡野遍立生祠,忠名彻于寰宇。
然功高震主,权盛招谗。魏党构陷,诬其通敌谋逆,章疏积如丘山,谗言浸彻帝心。桓帝沉疴渐深,猜虑成痼,谓其“挟功欺主”,竟借奸佞之刃,赐鸩酒于殿中。渊接盏大笑,声裂帛帛,血溅丹墀,朱袍染赤如寒梅绽雪。临绝叩首,唯呼“护民如璧,用贤如命”,震落宫灯,灯油泼阶,与血相融,浸透紫宸寸石。
渊死未及期年,桓帝翻其遗策,盐铁之法行则国帑丰,梯级水闸筑则洪患息。乃追封忠肃公,立祠奉祀,借其忠名镇世家、安寒门,时人赞帝宽宏,不知孤臣之血已作权术棋子。及萧燊继位,亲赴忠肃祠,捧残策涕泗横流,以其遗志为纲,开边贸、兴农桑、拔寒士,西北烽台依图增筑,江南漕渠循法疏浚,大吴遂臻治世。
夜阑灯昏,史官执简流涕。权柄轮转间,百死轻如鸿毛,桓帝以术驭世,燊帝以德承基,唯谢渊一腔热血,沃透紫宸旧阶,其遗策终撑大吴台阁。寒灯摇曳照史页,尘埃落尽处,孤臣忠魂如星,与江山同寿,亘古不磨。
孤臣血浸紫宸阶,遗策仍支大吴台。
权柄向轻身百死,寒灯鉴史辨氛埃。
时近隆冬,养心殿之夜沉谧如铁。殿外寒鸦振翅掠于宫檐,朔风卷雪扑击窗棂,呜呜然若泣;殿内唯闻烛火噼啪,灯花连爆,溅于描金蟠龙御案旋即化烬,与案角《民本策》的暗影相叠,恰似殿中人槁项之形。萧桓枯手一扬,谢渊手书的《民本策》便掷于萧燊足畔,泛黄纸页被气流掀得翻卷,“妖言惑主”四字朱批殷红似血,恍若当年谢渊颈间喷涌的血痕。
“观毕乎?”萧桓按案起身,指节泛白如老树根,喉间隐有压抑之咳,语气却凛冽如冰,“汝凝视此册而蹙眉,活似昔日为谢渊求情的腐儒。龙椅之上,恻隐之心存不过三日。”
萧燊垂首躬身,指尖刚触书皮,便被父亲的目光刺得如芒在背。他攥紧江南新贡的云锦朝服下摆,指尖仍寒:“儿臣非腐儒,只是不解。谢太保守西北十载退鞑靼十七次,纂《农桑要术》令河南五年丰饶,百姓皆立长生牌位。如此功高,父皇何以借魏党之手置之死地?”
“功高?”萧桓猛地上前,枯手如钳攥住萧燊衣领,将他扯至近前,参汤药味混着寒气刮得萧燊脸颊生疼,“他掌御史台,一言参倒朕的亲信李尚书;掌京营禁军,调兵虎符半月不还,朕在宫中坐卧难安;朝堂之上,百官呼‘谢相’甚于‘陛下’——此非功高,是挟功欺主!”说罢猛力一推,萧燊踉跄撞案,砚中墨汁飞溅,黑点落于龙纹桌布,如当年殿角溅血。
“可魏党是父皇死敌,借其刀杀忠良,难免蒙垢。”萧燊扶案站稳,脖颈红印灼痛,仍犟首抬头,“天下人若知,恐谓父皇为掌权不择手段。”
“此等一箭双雕的‘垢’,强于被谢渊架空、被魏党害死百倍!”萧桓将参汤碗掷于地,青花瓷片四散,滚烫汤汁溅上萧燊靴面却浑然未觉,“用魏党杀谢渊,再以谢渊之死抄魏党二十三家,填国库三百万两之缺。帝王之手本当沾血,洁净无染者是庙中泥胎,焉能保江山?”他剧咳数声,挥退内侍,自枕下取来“盐铁课税”册掷去,“谢渊盐铁策推行半岁税银增三成,此乃朕用他的真因。死者不会抗辩,汝谓其忠,他便是忠;谓其策善,无人敢言不——这才是死人的用处。”
萧燊摩挲着《民本策》上谢渊的刚劲批注,纸页毛边似岁月啮痕,终是恍然:“父皇欲借谢太保之忠名为刃,立威慑百官,揽心固根基?”
“终开窍了。”萧桓呷了口新参汤,眼底仍冷,“谢渊的鸩酒是朕亲递,他死不瞑目;如今的‘忠肃公’爵位也是朕一言而封。人之命、名,皆在朕手。”
天方破晓,雪止檐垂冰棱如倒悬利刃。萧燊捧皱损的选贤令奏报入殿,纸边沾着江南湿气,字里行间尽是寒门士子的怨艾:“河南、江南士子凑不齐路费,多有冻饿昏厥者,儿臣拟从内帑拨银建迎贤馆。”
“敢动朕的内帑?”萧桓拍案震得玉玺跳动,“用抄魏党余孽的赃银!令各州府知府亲督建造,立碑刻‘赃银所建,惩贪惠寒’,让士子皆知这食宿是贪腐之血所换!”他指奏报中“公平”二字嗤笑,“选贤令是拴犬之链——寒门士子饥寒已久,予之一饭一官,便会为朕噬咬盘根错节的世家。那探花海晨,差点饿死破庙,你破格擢他编谢渊传、赐他宅院,他必视你为再生父母,比世家子忠心百倍。”
午时日光照入殿内,萧燊捧边疆捷报快步而入,难掩喜色:“父皇,西北鞑靼求和纳贡,南疆土司愿送嫡子为质求互市!”
萧桓略览便掷还,语气平淡:“互市规矩朕定。鞑靼要丝绸茶叶,须用三岁健壮战马换;南疆要麦种农具,送最宠嫡子来——称是朕恩准入学国子监,是‘栽培’。”
“若彼反了?”萧燊一愣。
“反便斩其爱子,以黑漆木盒装首级送回!”萧桓眸中狠光如刀,“谢渊当年活剥叛将阿古拉之皮悬于雁门关,鞑靼三年不敢近边。仁慈换不来安稳,唯有血能浇灭蛮夷野心。”他指墙上地图“雁门关”处,“烽火台按谢渊之图修,高五丈夯土灌铁,恩是糖,威是砒霜——先尝甜再亮刃,才知谁是主子。”
暮色渐浓,萧燊徘徊良久,艰涩开口:“三叔任江南盐运使,私吞二十万两盐税,强占良田。他是您亲弟,还曾助您争储。”
“即刻抄家!三日后斩于午门,悬尸城楼三日不许收尸!”萧桓斩钉截铁,“正因其是皇亲,才必杀之——皇亲贪腐,律法便成虚设。当年你大伯囤粮弑朕,朕亦赐死弃尸喂犬。皇家无兄弟,唯有挡路石。”
深夜寒星寥落,萧燊捧油纸密折入殿,指尖泛白:“苏州通判张茂才贪墨百万两漕银,饿死千人,逼死知府父女。何时问斩?”
“秋闱放榜日,在贡院门前行刑,令新科士子都来看。”萧桓吹着参汤浮沫,眼神如猎狐般算计,“赃银三十万两建江南农桑学堂,立碑用他血染红‘贪官张茂才赃银所建’;七十万两入贤才库供寒门读书。贪官是会下蛋的鸡,先任其贪,待民愤积满再斩——既立威又养贤,还让百姓感恩,此乃一石三鸟。”
萧燊退殿时,寒风吹起袍角。他回望养心殿烛火,《民本策》的朱批与账册的银数在脑中重叠,这夜,他彻底懂了父亲教的帝王术——借死人之刃、用民心之饵、以亲族之血、拿贪官之头,铺就通往龙椅的路。
又逢隆冬,养心殿的药气缠黏着暮色,比往年更重几分。萧桓枯瘦的手指抚过《民本策》的蓝布封皮,指腹反复摩挲“谢渊”二字,指甲几欲掐透纸背。殿角铜漏滴答,与三年前那个雷雨夜的声响重合——彼时谢渊披枷上殿,铁链拖过金砖的钝响,每一声都砸在大吴的脊骨上,更砸在他后来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寒夜里。
“陛下,沈尚书携贤才册求见。”刘金的声音轻如絮语,连呼吸都放得极缓。萧桓抬眼,昏花视线里,谢渊最后的模样骤然清晰:玄袍染血如残霞,仍高举着这本《民本策》,嘶吼出“魏党未除,杀臣必悔”八字,字字如淬火的刀,劈得宫闱震颤。
他当年岂不知谢渊忠直?那时魏党盘根错节,谢渊以正一品太保兼掌兵部与御史台,九边兵权在握,朝堂监察在身,权柄之重已压过储君。魏党递上的“通敌”伪证,掺上“拥兵自重”的流言,杀谢渊便成了削权臣、稳朝局最快的刀。帝王的案头,从没有纯粹的黑白,只有权衡后的取舍——政治从来不论对错,只论利弊。
萧燊入殿时,先瞥见御案上的《民本策》翻在“权为民赋”页,当年萧桓怒划的“迂腐”二字,如今已被泪痕洇得发皱。储君躬身递上贤才册,声音沉稳如磐:“父皇,海晨已入翰林院,在编修《谢忠肃公全传》,他出身寒门,正是谢太保当年力主提拔的贤才类型。”
萧桓指尖划过“海晨”二字,忽然低笑,笑声混着咳嗽撕裂暮色:“燊儿,你说朕错了吗?”萧燊垂首,象牙笏板抵着袍角:“谢太保身冤,但父皇当年若不果断,魏党今日仍在朝堂吸血噬骨。只是谢太保的《民本策》,儿臣不敢弃,正按其法推行选贤令。”
楚崇澜的奏疏递入时,萧桓正让刘金为《民本策》换鎏金锦套。尚书令的字迹方正如碑,一笔一划写清魏党余孽张茂才伏法的详情,末尾“追缴贪银入贤才库,依谢太保旧制”十二字,如针般戳在萧桓的旧伤上,让他指节骤然收紧。
“传旨,赏楚崇澜云锦一匹。”他顿了顿,喉间滚过一声叹,“再赏他谢太保手书《治吏策》抄本。”刘金躬身欲退,却被萧桓叫住:“当年杀谢渊,楚崇澜是不是也拦过?”刘金低头,声音发涩:“是,楚大人那时还是侍郎,跪宫门外三日三夜,霜染鬓发,只说‘杀谢公易,安天下难’。”
殿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萧燊捧着新麦种入内,金黄的颗粒在烛火下泛着暖光:“父皇,河南布政使柳恒奏报,新麦亩产较去年增三成。柳大人说,这麦种是谢太保当年在西北试种成功的,只可惜被魏党压着,直到如今才得见天日。”萧桓接过麦种,掌心揉搓着粗糙的颗粒,刺痛感从指尖直透心口。
“燊儿,你说谢渊该杀吗?”萧桓忽然发问,目光灼灼盯着储君。萧燊一怔,随即躬身答道:“谢太保忠肝义胆,断不该杀。但父皇当年若留他,魏党必借‘拥兵自重’构陷,京营禁军半数是他旧部,届时朝堂动荡更甚。只是儿臣不解,为何不能先囚后放,待风波平息再复用?”
萧桓苦笑,枯手指了指身下御座:“这龙椅容不得‘先等等’。谢渊要斩魏党核心二十人,朕却只敢动十人——他太刚,刚到要逼朕在他与世家间选边站。朕是皇帝,要撑的是整个大吴江山,不能做只守本心的孤臣。”他将麦种塞进萧燊掌心,“但他的法子管用,你得接着用,别让他的血白流成河。”
蒙傲的玄甲带着塞北风沙闯入养心殿时,萧桓正对着谢渊手绘的西北布防图出神。大将军单膝跪地,甲叶碰撞声如裂石:“陛下,鞑靼异动,已至雁门关外!幸得赵烈参将按谢太保的图加固烽火台,已成功退敌一次!只是台堡木料告急,需从江南火速调运。”
“调!让冯衍的工部全权督办,粮草由周霖的户部兜底!”萧桓指着图上“雁门关”三字,那处墨迹最深,是谢渊当年戍边时反复圈点的要塞,“谢渊在西北守了十年,鞑靼连边草都不敢碰。他这张布防图,比一百个参将都管用。”蒙傲抬头,虎目泛红:“谢太保当年教末将练兵,说‘兵是护民的盾,不是争权的刀’,末将一直记着。”
这话如针,精准扎在萧桓的痛处。他想起谢渊临刑前,还在天牢石桌上写《边防十策》,墨迹未干就被拖赴刑场。那时蒙傲正镇守西北,若不是楚崇澜冒险扣下消息,这位烈性将军怕是要提兵回京,闹出更大的乱子。“你恨朕吗?”萧桓的声音轻得像霜。蒙傲垂首:“末将恨魏党,不恨陛下。只是寒夜巡营时想起谢太保,心口就像被风沙磨得疼。”
驿卒递进的西北急报还带着寒气,赵烈在信中说,按谢渊的法子改造后,烽火台的了望口能多望出三里,鞑靼的动静看得一清二楚。萧桓让刘金把信读了三遍,忽然撑着御案坐直:“传旨,追赠谢渊为‘忠肃公’,入太庙配享功臣。”蒙傲猛地抬头,眼中迸出光亮:“陛下!”
“别当这是赎罪。”萧桓摆手,语气恢复了帝王的冷静,“这是做给边关将士看——朕没忘有功之人。谢渊的旧部在西北还有数千人,这样他们才会安心替你卖命。”蒙傲沉默片刻,重重点头:“末将明白。但谢太保的牌位,末将已在雁门关立了祠,将士们每次出征前,都会去敬一炷香。”萧桓没再说话,只是亲手将布防图卷好,塞进蒙傲怀里。
沈敬之带着海晨入宫时,萧桓正逐页翻看《贤才跟踪簿》。寒门士子穿着簇新的青衫,跪在殿中身子发颤,眼神却亮得惊人,敢直视御座:“学生海晨,家父曾受谢太保资助才得入仕。谢太保‘宁为玉碎’的风骨,学生刻在心上,愿以性命践行。”
萧桓凝视着他,恍惚间看见年轻时的谢渊——一样的清瘦眉眼,一样的眼里揉不下半粒沙子。“若见权贵贪腐,你敢弹劾吗?”他沉声问。海晨朗声道:“纵是亲王国戚,学生亦敢劾!谢太保说‘御史台是朝廷的良心’,学生虽未入台,这颗良心却不敢丢。”
沈敬之在旁补充:“海晨入翰林院后,奉命编纂《谢忠肃公全传》,查到当年构陷谢太保的证词有多处破绽,已将证据整理成册。”萧桓接过册子,指尖抚过“魏党伪造军符”几字,墨迹陈旧却刺目——当年他就是被这枚假军符,逼得下了斩立决的圣旨。
“朕早知道军符是假的。”萧桓忽然开口,声音平淡却让满殿死寂。他靠在软榻上,眼底积着岁月的霜:“楚崇澜在魏党老巢的天牢里找到真军符,却藏了三年才敢呈给朕。那时谢渊已死,朕不能翻案——翻案就是承认自己错了,魏党定会借题发挥,动摇国本。”
海晨猛地抬头,眼中满是不解与愤懑。萧桓却笑了,笑得眼角泛潮:“但现在可以翻了。”他指着海晨,语气郑重,“你把真军符的事写进全传,昭告天下。朕老了,不在乎史官怎么写朕的错。你要记住,做皇帝可以有权谋,但不能让良心烂透——这是谢渊教朕的,用他的命。”
周霖捧着盐铁账册入殿时,萧桓正在用膳,青瓷碗里的粥稀得能照见人影。户部尚书的脸涨得通红,声音里藏不住激动:“陛下!按谢太保当年的‘盐课分户法’推行半年,今年盐税竟增了五成!江南漕运也彻底疏通,方泽侍郎说,粮船比去年多了三成,百姓的米价足足降了两成!”
“谢渊的法子,从来都是利国利民的。”萧桓放下瓷碗,语气里带着怅然,“他当年要改盐铁官营,触动了多少世家权贵的利益?那些人联合魏党告他贪墨,朕明知是构陷,却不得不查——查他,才能稳住那些盘根错节的势力,免得朝堂大乱。”周霖低声道:“谢太保把自己的俸禄都捐给了寒门学馆,抄家时除了书,连件值钱的玉器都没有,怎会贪墨?”
这话让萧桓沉默良久,眼前浮现出谢渊府中的景象:四壁皆书,旧袍打了补丁,唯一的珍玩是枚刻着“民本”二字的竹牌。反倒是后来抄魏党时,金银珠宝堆成了山,足以抵得上三年国库收入。“你说,朕是不是很自私?”萧桓忽然问。周霖躬身:“陛下是帝王,要顾全天下大局;谢太保是忠臣,只需守本心。二者无错,只是立场不同。”
刘金递上一匹江南新贡的丝绸,上面织着饱满的麦穗图案,是秦仲布政使特意进献的。“秦大人说,这麦穗纹是按谢太保的‘农桑图’织的,百姓见了都欢喜,说像看到了满仓的粮食。”萧桓摸着光滑的丝绸,忽然道:“让徐英从国库里拨十万两,在江南建‘谢公学堂’,专收寒门子弟,学费食宿全免。”
“陛下是要为谢太保平反?”周霖抬头,眼中带着期许。萧桓摇头,语气沉缓:“平反要等朕死了。现在平反,会折损朕的威望——朕还要靠这威望压着那些反对新政的老臣。”他将丝绸扔回案上,“但他的恩,百姓要记着,朝廷更要记着。”
冬至祭太庙时,萧桓特意让人将谢渊的牌位安在功臣殿首排。他扶着鎏金拐杖,在萧燊的搀扶下一步步挪到牌位前,香烛的浓烟呛得他不住咳嗽。“谢渊,朕来看你了。”他声音轻得像香灰,“你的《民本策》,燊儿在推;你的盐铁法,周霖在用;你的边防图,蒙傲在守——你想做的事,朕都替你接着了。”
牌位上“忠肃公谢渊”五字鎏金发亮,是萧燊亲手题写的,笔力遒劲如谢渊当年。萧桓想起杀谢渊后第一次祭太庙,夜里梦到他浑身是血立在阶前,什么都不说,只盯着自己——那时他怕得彻夜难眠,如今有萧燊在侧,倒坦然了,该补的债,父子俩能一起补。
走出太庙时,雪花纷纷扬扬落下来,沾白了萧桓的鬓发。萧燊为他披上暖裘,他望着灰蒙蒙的天,忽然觉得心口松快了些。“谢渊的忠,是孤臣的忠,烈如烈火;朕的忠,是帝王的忠,韧如蒲草。”他转头对萧燊说,“明年开春,把他的坟迁到皇陵旁,朕活着一日,便守着他一日,让他看大吴太平。”
朝会上,正三品左都御史虞谦出列,弹劾河南知府贪墨赈灾银,声如洪钟震得殿角铜铃轻响。萧桓坐在龙椅上,看着这位铁面御史,恍惚间与当年的谢渊重叠——都是这样,在朝堂上指着权贵的鼻子骂,半点情面不留。“准奏,交三法司会审,限时十日审结。”他话音刚落,陆文渊便出列,举荐江澈主持江南新河工。
“江澈是谢渊的门生,当年曾因谢太保获罪被牵连,贬为庶民。”楚崇澜在旁低声提醒,语气里带着试探。萧桓却摆了摆手,语气笃定:“朕知道。他治水的本事,比工部尚书冯衍还强三分,只因旧案就弃之不用,才是真的糊涂。”散朝后,楚崇澜随他回养心殿,终于问出了藏在心底多年的疑问:“陛下当年杀谢太保,是不是也怕他功高震主?”
萧桓没否认,亲手为楚崇澜倒了杯热茶:“他救过朕的命,在朕还是太子时,替朕挡过刺客的刀。朕信他忠,但满朝文武不信——他掌着九边兵权,文官认他的《民本策》,武将服他的练兵术,连世家都要让他三分。这天下是萧家的,不能有第二个‘主心骨’。”
“那现在为何又全力推行他的策论?”楚崇澜追问,指尖捏紧了茶盏。萧桓靠在椅背上,目光浑浊却通透:“因为魏党没了,朝堂换了新血。如今的臣子,都是靠他的选贤令入仕,他们信谢渊,自然也信推行谢渊之策的朕。权力要平衡,当年他是过重的秤砣,如今他是聚人心的旗帜。”
楚崇澜起身躬身,声音里带着敬佩:“陛下圣明。谢太保若在,定会懂陛下的苦心。”萧桓却低笑起来,笑得咳嗽不止:“他不会懂,他只会指着朕的鼻子骂‘权迷心窍’。但朕是皇帝,要的是大吴安稳,不是他的一句称赞。”他指着案上的贤才册,“你看这些新官,一个个都带着他的影子,这就够了。”
萧桓的病势日渐沉重,连握笔都需刘金托着他的手。萧燊整日守在床边,帮他批阅奏章,每遇大事必请示。这天,萧桓指着谢渊的《民本策》,让萧燊读“君权篇”。“‘君者,舟也;民者,水也’是老话,但谢渊加了一句——‘权者,舵也,偏则覆舟’。”萧桓的声音气若游丝,却字字清晰。
“儿臣明白,权力是用来护民的。”萧燊垂首答道。萧桓却缓缓摇头,枯手抓住萧燊的腕子,力道大得惊人:“不全对。权力要先用来稳住船舵,再谈护民。你若握不住权,船翻了,百姓只会沉尸水底,比苛政猛于虎更惨。谢渊就是太懂护民,不懂藏锋,才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他盯着萧燊的眼,“别学他的刚,要学他的韧。”
“那谢太保的冤屈,儿臣继位后便立刻平反,还他清白。”萧燊语气坚定。萧桓点头,眼底闪过一丝赞许:“可以,但要等三年。等朝局彻底稳了,再追封他、建祠他,昭告天下说朕当年是被魏党蒙蔽。”他顿了顿,补充道,“帝王可以认错,但不能让人觉得帝王‘易欺’。”
刘金端来熬好的汤药,漆黑的药汁散发着苦涩气息。萧桓勉强喝了一口,眉头皱成一团:“谢渊当年也有咳疾,跟朕一样,喝这药时也是这副苦脸。”他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朕记得他最爱吃江南的桂花糕,你继位后,每年祭他,供桌上都要摆上一碟,要蜜渍的。”萧燊含泪点头:“儿臣记着,一字一句都记着。”
“把他的《边防十策》给蒙傲,让他守好西北;《治吏策》给沈敬之,让他整肃朝纲;《民本策》你自己留着,夜夜诵读。”萧桓松开手,气息愈发微弱,“朕这一生,没错在杀他——换作任何一个帝王,在那时都可能做同样的选择。朕错在没护住他的策,让大吴多走了三年弯路。你要护住,别再让百姓受苦。”
萧桓做了个梦,梦回十年前的天牢。谢渊穿着囚服坐在稻草堆上,就着铁窗透进的微光读《民本策》,书页卷边,却被他翻得平整。“陛下来看我?”谢渊抬头,脸上没有恨,只有一种通透的平静。萧桓张了张嘴,积攒了十年的话,竟一句也说不出。
“魏党要反,京营里安插了他们的人,臣的旧部能压得住,但臣若不死,他们就会借‘清君侧’的名义起兵。”谢渊先开了口,语气平淡如说家常,“臣写了《遗策》,藏在楚崇澜那里,陛下要用。”萧桓急道:“朕可以先贬你去南疆,等风波过了再召你回来!没必要死!”
谢渊笑了,摇了摇头:“陛下是天下之主,不能有‘退一步’的名声。臣死,能让魏党放松警惕,露出马脚;能让京营安稳,避免内战。这笔账,值。”他把《民本策》递给萧桓,指尖触到萧桓的手,冰凉如铁,“臣的忠,是为大吴百姓,不是为陛下一人。陛下只要把大吴治好,臣就不算白死。”
梦醒时,萧桓浑身被冷汗浸透。刘金连忙递上温热的毛巾,却见皇帝望着御案上的《民本策》笑了,笑得眼角有泪。“刘金,谢渊不怨朕。”他声音发颤,却带着前所未有的轻松,“他要的从不是朕的道歉,是大吴的太平。”窗外天已破晓,殿外传来国子监士子的读书声,清朗如晨钟——那是海晨与一众寒门学子的声音。
他让刘金扶自己起身,走到窗前。朝阳洒在身上,暖融融的驱散了病气。远处太和殿广场上,萧燊正带着新科进士祭拜先圣,士子们穿着崭新的朝服,眼里满是对未来的憧憬。“这就是你的太平。”萧桓对着晨光轻声说,像是在对谢渊回话,“朕没让你失望,大吴也没让你失望。”
片尾
萧桓最后一次坐朝,是在开春。他穿着绣满龙纹的衮龙袍,靠在特制的软椅上,萧燊侍立身旁,脸色虽苍白,眼神却依旧清明。百官奏报的皆是喜讯:江南河工全线完工,可防百年一遇的洪水;西北鞑靼遣使求和,愿称臣纳贡;寒门士子入仕者较去年增五成。他每听一条便点一下头,最后目光落在海晨身上——青年已穿上从七品官服,站在翰林院队列里,身姿挺拔如松。
“朕老了,但还没到传位的时候。”萧桓的声音不大,却像惊雷般炸响在大殿,“朕要亲眼看着谢渊的遗策铺满大吴疆土,亲眼看着寒门子弟撑起朝堂。”他看向萧燊,语气郑重,“燊儿,你协助朕推行新政,谢渊的《民本策》,你要日日研读,朕与你一同把这江山治好。”萧燊躬身领命,声音铿锵:“儿臣遵旨!”
退朝后,萧桓独自回到养心殿,将谢渊的所有文书——《民本策》《边防十策》《治吏策》,还有那些未写完的奏疏,一一整理好,放进一个紫檀木匣。他摸着匣子上的龙纹,忽然想起当年谢渊送他这匣子时说的话:“这里面是臣的心血,也是大吴的根基,陛下要好好收着。”那时他只当是臣子的奉承,如今懂了,却已隔了生死。
萧燊陪在他身边时,他正握着御笔修改新政章程,墨汁滴在宣纸上,晕开浅浅的圈。“朕活着一日,便要为谢渊正名一日。”萧桓说,“先将真军符之事昭告天下,再下旨扩建忠肃祠,让百姓都知他的忠。”萧燊点头:“儿臣已命海晨加快编纂《谢忠肃公全传》,确保史实无差。”萧桓笔尖顿住,眼中有光:“好,这才是朕的好儿子。”
夕阳西下,余晖透过窗棂,给紫檀木匣镀上一层暖光。萧燊扶着萧桓走到窗前,远处太和殿广场上,新科进士正祭拜先圣,士子们穿着崭新的朝服,眼里满是对未来的憧憬。“这就是你的太平。”萧桓对着晨光轻声说,像是在对谢渊回话,“朕还活着,会继续守着这份太平,绝不辜负你。”
萧桓的病势虽重,却在新政的成效中渐渐有了精神。他每日与萧燊一同批阅奏章,遇有关于贤才选拔、边防民生的事,总会提起谢渊的旧策。海晨编纂的《谢忠肃公全传》初稿完成,萧桓亲自主持校订,逐字逐句修改,将当年的隐情坦然写入,不因帝王颜面避讳半分。
“父皇,江南谢公学堂已建成,第一批寒门子弟已入学。”萧燊捧着奏报入宫时,萧桓正对着谢渊的布防图微笑。他接过奏报,指尖抚过“谢公学堂”四字,眼中泛起泪光:“传旨,朕要亲写学堂匾额。”刘金连忙备好笔墨,萧桓握着御笔,虽手有微颤,却笔力沉稳,“谢公学堂”四个大字一气呵成,与谢渊的字迹隐隐呼应。
数年后,大吴吏治清明,民生安乐。西北边境烽火不兴,江南漕运畅通无阻,寒门士子在朝堂上占据半壁江山。忠肃祠的香火终年不绝,往来百姓都会在谢渊牌位前敬香,也会提及那位知错就改的桓帝。养心殿内,萧桓与萧燊并肩看着全国政务图,图上红点密布,皆是新政成效。“父皇,谢太保若在,定会为今日的大吴欣慰。”萧燊说。萧桓点头,望向窗外暖阳:“他会的,他一直都在看着。”
卷尾
又逢清明,忠肃祠前的石路上落满新茶的嫩芽,是江南学子特意带来的贡品。海晨的《谢忠肃公全传》已刊行天下,扉页印着萧桓亲题的“孤臣丹心”四字,墨迹雄浑,竟与谢渊的笔锋有几分相合。往来拜谒者中,既有白发老臣对着牌位垂泪,也有稚气未脱的学童捧着《民本策》诵读,守祠老人总爱指着殿外的石碑,讲那个“皇帝向忠臣赔罪”的故事。
养心殿内,萧桓的咳疾已轻了许多,正与萧燊一同展阅谢渊遗留的手札。泛黄的纸页上,有戍边时的风沙痕迹,有改策论时的墨团,最后一页是未写完的奏疏,只余“愿大吴无饥馑,百姓安枕席”十字。“你看这字,”萧桓指着“安”字的捺脚,“他的笔从来都是直的,不像朕,要绕许多弯。”萧燊笑道:“但父皇把他没写完的话,都做给百姓看了。”
殿外传来驿马嘶鸣,是西北送来的捷报——鞑靼首领亲送质子入朝,愿永为大吴藩属。蒙傲在信中附了一小袋雁门关的泥土,说那是谢渊当年筑城时亲手培的土,如今已长出成片的苜蓿,喂肥了戍边的战马。萧桓让刘金将泥土与谢渊的手札一同放进紫檀木匣,轻声道:“你要的太平,朕守住了。”
暮色漫进殿时,萧燊扶着萧桓走到阶前。远处国子监的读书声与宫墙外的叫卖声交织在一起,炊烟在长安城的屋檐上凝成淡墨。萧桓望着天边流云,忽然想起谢渊临刑前的那句嘶吼,如今再听,竟成了盛世的序曲。青史页册上,权术与忠诚曾尖锐对立,最终却在太平的光里,融成了大吴最坚实的棠荫——那是孤臣的血,帝王的悔,与父子相承的初心,共同浇灌出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