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在西洲道七八月达到了极致,仿佛无数金针,带着灼人的锐利,狠狠扎在人的脖颈、手背和每一寸裸露的皮肤上,激起一片火燎燎的刺痛。
玄甲军的黑旗插在望野驿东边那片亘古荒原的边缘,猎猎作响。
黑旗之下,是如同蚁群一般散布开来的深色身影——
那是卸下了沉重甲胄的玄甲军士卒,以及闻讯从四乡八郡汇集而来的西洲青壮。
铁器破开坚硬土壳的声音骤然响起,沉重而持续,像是沉睡大地被强行唤醒时发出的呻吟。
十几架由军马拖曳的厚重铁犁,闪烁着冷硬的寒光,深深地、缓慢地啃进这片从未被开垦过的苍黄土地。
荒原沉默的肌肤被粗暴地撕裂开来,坚韧纠结的草根、深埋地下的砾石发出刺耳的断裂声。
一股极其浓烈、带着原始腥气的泥土气息随之猛烈地蒸腾而起,如同无形的巨浪。
混杂着被翻搅出来的朽草根茎的陈旧腐败气味,瞬间扑打在每一个垦荒者的脸上,霸道地钻进鼻腔,直冲天灵盖。
“嗬——哟!”
“嘿——呀!”
粗犷浑厚的号子声猛地拔地而起,如同沉雷滚过荒原。
这并非出自一人,而是几十、上百条汉子憋足了气力,胸腔共鸣发出的集体呐喊。
声音整齐划一,带着某种撼动人心的韵律,有力地压过了铁犁破土的沉闷喧嚣和旷野呜咽的风声。
每一次发力喘息,都伴随着汗水大颗大颗地从额头、鬓角、赤裸的脊梁滚落。
砸在刚刚翻起的、尚带着湿润的新土上,留下一个个深色的圆点,迅速被干燥的空气舔吮蒸发,只留下一点微不可察的咸涩印记。
江林泉挽着袖子,裤脚高高扎起,沾染着新鲜的泥浆和黄尘。
他手中的锄头并非摆设,每一次挥落都带着沉稳的力道,锄刃深深嵌入翻松的土块中,再用力一撬,将盘踞其间的草根疙瘩抖落。
汗珠沿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滚落,在下巴尖汇聚,滴入泥土。
江林泉刚直起腰,用沾满泥土的手背抹了一把额头,试图驱散那粘稠的燥热感。
“大人!您看这土!”
一个兴奋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江林泉转头,只见一个皮肤黝黑发亮、上身只穿了件汗湿短褂的精壮汉子,正小心翼翼地捧起一大块刚被铁犁翻出的泥土。
那泥土带着一种奇异的深褐色,在阳光下微微闪着湿润的光泽,显得格外厚实、绵软,仿佛是沉睡千年的膏腴。
“小心!别让它散了!”
另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老兵凑过来,声音嘶哑却透着紧张和敬畏。
他用布满老茧、指节粗大的手,极其轻柔地伸进那捧泥土里,仔细地捻动着,感受着那不同于表面硬壳的细腻与油润。
“肥!老天爷赏饭吃的肥土!”
老兵布满风霜的脸颊因激动而微微颤抖,沟壑纵横的皱纹都在发光。
他捻起一点泥土,毫不犹豫地送到嘴边,伸出粗糙的舌头舔了一下,随即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齿,笑容有着纯然的满足:
“甜!带劲儿!”
那股深埋地底、混合着草木腐殖质的独特土腥气,似乎在他口中化作了某种希望的甘甜。
江林泉也伸出手指,探入那捧泥土深处。
指尖传来的不再是表土的粗粝硬结,而是温热、滑腻、仿佛蕴含着无尽生机的膏润感。
用力握紧,泥土在江林泉掌心塑形,挤压出指缝,湿润、丰腴、充满弹性的触感清晰地传递过来。
一种难以言喻的厚重力量感,从掌心直抵心间。
“好土!”
江林泉重重吐出两个字,声音里带着同样被点亮的振奋。
他目光扫过眼前这片被铁犁粗犷地划开巨大伤口的荒原——
远处更多玄甲军士卒和招募来的百姓正挥锄扬镐,奋力清理着犁开后残留的草根石块。
锄头、铁锹与泥土石块碰撞,发出叮叮当当、咔咔嚓嚓的杂乱交响,间或夹杂着汉子们互相招呼的吆喝声和粗重的喘息。
空气中弥漫着翻腾的尘土微粒,在灼热的阳光下如同无数细小的金粉飞舞,吸入口鼻,带着干燥的土腥味,。
与汗水蒸腾的咸涩气息、铁器摩擦留下的微腥铁锈味混在一处,形成一种粗粝而充满力量感的拓荒气息。
“营田使大人!营田使大人!”
一个穿着驿卒短衣的半大少年,气喘吁吁地穿过尘土弥漫的人群,手里高高举着一张糊在薄木板上的告示跑到江林泉面前。
木板上墨迹淋漓,犹带潮湿:
“招募垦荒农工!官给籽种!新垦土地,三成归己!收成丰足,另有粮赏!”
少年挺起胸膛,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更大更清晰,盖过周遭的喧嚣:
“识字的爷们儿给念念!官家说话算话!种地就有自家的田!种出粮来换钱换布换盐巴!不识字也没关系,大人派我来,就是给大伙儿说道明白!”
这清晰响亮的宣告如同投入滚水中的石子,瞬间在劳作的人群里激起了更大的涟漪。
嗡嗡的议论声陡然升高。
“三成归己?真有这好事?”
“官家给种子?那省了老大本钱了!”
“要是真能自己留三成…娃他娘,咱家冬天就不用紧巴巴的了!”
“得去官署问问清楚!”
“问啥?在这里直接问州牧大人不就得了!”
几张饱经风霜、满怀希冀的脸孔不由自主地转向江林泉这边,眼神里交织着渴望与小心翼翼的求证。
那个捧土的老兵更是直接上前一步,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
“大人!告示上写的…可是当真?真…真能有三成归自己?”
江林泉迎着那些灼热的视线,从少年手中稳稳接过那张墨迹未干的招募告示——
将木板面向众人,手指用力点了点“三成归己”那四个墨色浓重的大字,声音沉稳有力,穿透了垦荒的嘈杂:
“玄甲军在此拓荒,朝廷新政在此推行!告示为凭,天地为证!
凡应募出力垦荒者,新垦之地,三成永为私产!
立册登记,官府存档!本官江林泉,在此立誓,绝不食言!”
“好!”
“州牧大人说话算话!”
“干了!豁出去了!”
“算我一个!我家能出三个劳力!”
短暂的寂静之后,巨大的欢呼声猛地爆发出来,如同平地惊雷,响彻荒原。
老兵脸上的刀疤都因这狂喜而扭曲,他猛地举起沾满泥土的拳头,用尽全身力气嘶吼了一声:
“开田喽——!”
这吼声像点燃了导火索,更热烈的响应声浪此起彼伏地炸开,汇成一片灼热的狂潮。
更多的锄头被高高举起,更加奋力地砸向土地,号子声变得前所未有的高亢嘹亮,仿佛要用这奔腾的热情彻底撕碎脚下这片沉睡万年的荒芜!
夕阳熔金,将西坠的巨大轮廓沉入遥远的黑山山脉。
铁犁终于停止了嘶吼,旷野上喧嚣的号子也渐渐平息,只余下粗重的喘息和铁器放置在地面的碰撞声。
被开垦出的巨大田垄如同黑色的巨兽,在暮色中向着远方延伸起伏,散发着泥土被彻底唤醒后特有的温热与厚重气息。
江林泉与几名参与垦荒的玄甲军校尉、营田司官吏踏着松软的新土往回走,脚下的土地不再坚硬冰冷,带着劳作后的温热与柔软。
通往望野驿新修的水泥路在暮色中泛着灰白的光,坚硬平整的路面与脚下松软的泥土形成奇异的对比。
路边,几个先收工的老卒正蹲在田垄旁的水渠边洗手。
水渠里是新引来的雪水,冰凉彻骨。
其中一个老卒洗罢手,却并未离去,而是走到田边,小心翼翼地捧起一抔新翻的泥土,凑到鼻子下,深深地、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那动作充满了近乎虔诚的专注,仿佛在汲取某种生命的琼浆。
“闻够了没,老杨头?”
旁边同伴笑着打趣:
“再闻也变不成麦子馍馍!”
那姓杨的老卒也不理会,闭着眼,脸上纵横的沟壑舒展开,沉醉在那浓郁原始的土腥气中,半晌才睁开眼,浑浊的眼底闪烁着奇异的光亮,喃喃道:
“不一样…真不一样…这土气儿,闻着就觉得…有劲!”
他将泥土轻轻放回地上,粗糙的手掌又在那片松软的黑色上留恋地抚摩了两下,才满足地直起身,浑浊的眼底映着最后的天光,像两块燃尽的炭火:
“老汉我…就想闻闻这庄稼长起来…收进仓里那股味儿…那才叫真香!”
他咧开嘴,想象着那丰收的气息,仿佛已经嗅到了金灿灿麦粒在阳光下散发的谷物甜香,听到了麦粒从仓廪中倾泻而下时的沙沙声。
江林泉的脚步在营田司临时搭建的木棚前停下。
棚内点起了油灯,昏黄的光晕透过缝隙洒出来。
营田司主簿正埋首于堆满案头的图册文卷之中,算盘的噼啪声清晰而有节奏。
“大人!”
主簿见江林泉进来,连忙起身,指着桌上摊开的一张巨大舆图——
上面墨线纵横,标注着“一号”、“二号”等字样,覆盖了望野驿东侧辽阔的区域——
“照今日进度,这一片五千亩‘甲字一号’荒滩,入冬前定能犁完!
只要雪水引渠及时,明年开春就能试种春麦!只是…”
他顿了顿,面露一丝忧色:
“种子缺口着实不小,尤其是春麦和黍种。仅靠府库调拨和商人募购,怕是不够填满这新开的胃口。”
江林泉的目光扫过图卷上那大片象征新垦土地的墨色区块,手指在“甲字一号”上用力点了点。
那油然而生的土地芬芳似乎还萦绕在鼻端,与营地篝火的烟气、新木棚的松脂味混在一起。
他沉声道:
“缺口几何?列出单子。立刻修书,一封发往江南道常平仓,言辞恳切,陈明西洲屯田乃国之大事,恳请周济;
另一封发往京都户部,详述此地土质之肥美,前景之可期,禀明此乃建立帝国第二大粮仓之根基。
言辞要硬,理据要足,粮种务必催来!”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仿佛已经看到了那满载种子的粮船逆流而上,驶入西洲腹地。
“是!”
主簿精神一振,立刻铺纸研墨。
此时,一个浑身尘土的后生小子端着一个粗陶大碗,小心翼翼地走进棚子,碗里盛着几个刚从篝火灰烬里扒拉出来的东西。
他黝黑的脸上带着憨厚的笑容,把碗捧到江林泉面前:
“大人!几位大人辛苦了!俺娘让送来的,地里刚摘的野甜瓜,埋在火灰里煨熟了,您几位尝尝鲜?”
一股异常清新浓郁的甜香瞬间在木棚里弥漫开来,霸道地驱散了油墨、尘土和汗水的味道。
江林泉低头看去,粗陶碗里是几个表皮焦黑、其貌不扬的瓜,但裂开的缝隙处,却露出里面熟透的、流淌着浓稠金黄蜜汁的瓜瓤。
那甜香浓郁得腻人,带着火焰燎过的独特焦香气息,纯粹而热烈。
“好瓜!”
旁边的玄甲军校尉眼睛一亮,忍不住赞道。
江林泉拿起一个,瓜皮尚有余温,烫得指尖微疼。
他掰开焦黑的外皮,伴随着清脆的“咔嚓”声,金黄流蜜的内瓤暴露在昏黄的灯光下,香甜的热气扑面而来。
他咬了一口,滚烫蜜甜的汁水瞬间在口腔里爆开,带着沙沙的绵软口感,一股纯粹至极的甘甜顺着喉咙滑下,迅速抚慰了所有的疲惫与干燥。
这甜,简单、直接、浓烈,仿佛凝聚了西洲烈日下这片新垦土地中所有未被释放的精华与希望。
“甜!”
江林泉由衷赞叹,又咬了一大口,甜蜜的汁水溢出嘴角。
他抬眼看着那送瓜的后生,火光映在年轻朴实的脸上,充满了期待。
“告诉你娘,瓜很好!用心伺候这片田,将来,这地里长出的粮食,会比这瓜更甜百倍!”
后生用力点头,笑容灿烂:
“嗯!俺信大人!地里刨食,咱西洲人,懂!”
江林泉走出木棚。
夜幕完全降临,白天的灼热褪去,旷野的风带着草叶的清凉和水渠的湿润气息吹来,钻入汗湿的衣领,带来一阵惬意的凉爽。
远处,垦荒的篝火一堆堆燃起,在无边的黑暗中跳跃着温暖的光点,勾勒出汉子们围坐歇息的剪影。
低沉的说笑声、偶尔响起的几句悠长调子,随着夜风隐隐传来,充满了劳作后的松弛与满足。
林泉深深吸了一口气。夜风送来的空气清凉纯净,洗去了肺腑间的燥热尘土。
然而,在那清凉之下,似乎依旧能嗅到白日里那浓烈的新翻泥土的厚重腥气,更清晰地混杂着方才那煨甜瓜霸道纯粹的蜜香。
两种气息奇异地交融在一起,一种来自大地深处,原始而粗犷;一种源于阳光雨露的慷慨赠与,甜美而蓬勃。
它们共同构筑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名为“根基”与“希望”的味道,沉甸甸地沉淀在夜色里,预示着这片被汗水与铁犁唤醒的荒原,终将流淌出无尽的黄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