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又到了西洲七月,日头像熔化的金汁泼洒下来,将夯实的黄土地蒸腾起灼人的暑气,热浪混着细微的尘土,舔舐着行人的面庞。
然而,在这灼热之中,“安居新市”却如一片骤然萌发于黄沙中的蓬勃绿洲,鲜活喧嚣得惊人。
崭新灰白的水泥砖房,在辽阔草原的边缘破土而出,排列齐整,沉默而坚固地守卫着这片新生的喧闹。
它们冷硬的棱角与灰白的质地,在浩荡的阳光下异常鲜明,迥异于四周风中摇摆的低矮帐篷与泥胚旧舍——
一种崭新而牢靠的希望,便如此平静地扎根于这片习惯了迁徙与飘摇的土地之上。
江林泉的脚步刚刚踏入集市边缘的汹涌人潮深处,感知便被奔涌的声浪与气息彻底包围。
鼎沸的人声如同无数条喧闹的河流在此交汇、冲撞。
牛羊马匹各自独特的嘶鸣、召唤与鼻息声此起彼伏。
铁锤敲打铁器或木桩的叮当节奏铿锵有力。
还有车轮滚滚碾压过新铺碎石路面的沉闷轰响,共同构筑起这市集宏大而粗犷的生命交响。
空气粘稠得几乎能用刀切割,其中汹涌着牛羊皮毛特有的浓厚膻味。
皮革鞣制后散发的独特酸涩味。
干燥牧草被阳光曝烤后的暖香味。
食物摊档上孜然与辣椒面被炭火激发的浓烈焦香味。
以及一丝若有若无、属于新砌水泥墙角的微凉潮气味……
种种气息凶猛纠缠,劈头盖脸,几乎是强行灌入江林泉的每一寸呼吸。
集市百态在眼前铺展:
箩筐里新采的杏干如小巧的琥珀,散发着阳光沉淀的酸甜诱惑;
色泽鲜艳的盐茶布匹堆积如山,江南来的精细丝绸在粗犷的西洲风里奇异飘荡;
贩盐茶的汉子敞着衣襟,黝黑的胸膛上汗珠滚动,他一遍遍擦着汗,嘹亮悠长的吆喝穿透嘈杂:
“盐茶布匹——新到的江南货!”。
尾音在热空气中拖曳。
旁边一位卖熟羊肉的老者眯着眼,蒲扇慢摇,可那眼睛却锐利如鹰隼,紧盯着每一个从摊位前走过的行人。
“大人,您看看?”
一声略显怯生生的方言问候自身侧响起。
江林泉循声望去,一个裹着褪色蓝布头巾的老牧民,脸上沟壑里填满了日晒风霜的痕迹,枯瘦的手掌托着一小块圆润的、未经雕琢的杂色玉石,递到他面前。
玉石表面带着一种粗粝打磨后的莹润感,在阳光下流淌着温润内敛的光泽。
“听人说,交这个,也能换新屋的砖?”
老牧民浑浊的眼珠里,闪烁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几乎是屏息凝神的试探光芒。
江林泉心头一暖,慎重地接过那块带着老人掌心微温的玉石,指尖传来它特有的坚硬与微凉的触感:
“老丈放心,新政有言,凡有价之物,皆可抵换。
您这玉不错,去前头官署营建处,自有人与您公道计价。”
老牧民闻言,那布满褶皱的脸如同干旱已久的土地骤然承接了甘霖,层层叠叠的皱纹瞬间舒展开来,绽放出难以置信的狂喜。
他嘴里喃喃念着“长生天保佑”。
佝偻的身躯竟挺直了几分,朝着营建处的方向挤去,脚步急切得像是要追逐就要没入地平线的太阳。
继续前行,江林泉的目光被一座已然矗立起半人高水泥墙基的房址牢牢吸引。
夯筑地基的汉子们脊背黝黑发亮,汗水顺着紧绷的肌肉线条滚落,融入脚下新夯的黄土地。
锤头沉重地起落,砸在木桩上,发出“咚!咚!”的闷响,大地随之传来轻微的震颤。
一个负责递砖的年轻工匠瞥见驻足观看的江林泉,咧嘴一笑,露出一口与黝黑面庞形成鲜明对比的白牙,带着本地人特有的爽朗。
“大人,您瞧这砖!”
汉子黝黑粗糙的手指捏起一块棱角分明的水泥砖,另一只手的指关节用力敲击上去。
“铛!”
一声硬朗清脆的鸣响骤然迸发,穿透周遭的嘈杂,如同击打岩石。
骄傲从那汉子的眼中喷涌而出,几乎化为实质的热浪扑面而来:
“硬实!挡风,遮雨,狼爪子都挠不烂!”
他洪亮的声音里充满了对钢筋铁骨般新家园的绝对信心。
空气里飘荡开一股熟悉又诱人的甜丝丝气息。
江林泉顺着香味望去,只见不远处一个简易的木架子上,插满了晶莹剔透的糖画——
展翅欲飞的鹰、低头啃草的羊、甚至还有形似新屋轮廓的小方块,在阳光下折射着蜜色的光芒。
一个扎着冲天辫、脸蛋红扑扑的小丫头,紧紧攥着几枚被汗水濡湿的铜钱,踮着脚尖,乌溜溜的大眼珠一瞬不瞬地粘在那些闪闪发亮的宝物上,口水几乎要溢出嘴角。
母亲在她身后,正小心翼翼地将一块粗糙的新砖放进背篓,又用手反复抚摸那冰凉平滑的表面,嘴角的笑意如同涟漪般一圈圈漾开。
“大人!烤包子熟了!阿妈的奶茶也滚了!”
一声清脆的童音自身后响起。
江林泉尚未回头,衣袖便被一只小小的、沾着泥灰的手指轻轻拽住。
低头一看,是刚才那个看糖画的小丫头,不知何时钻了过来,另一只小手里竟真的捧着一个热腾腾、焦黄喷香的烤包子,献宝似的举高。
她身后不远处,支着摊子的妇人正挽着袖子,从热气腾腾的大铜壶里舀出浓稠洁白的奶茶,笑意融融地望过来。
江林泉接过那烫手的烤包子,粗糙焦脆的外皮在指尖微微碎裂,掰开时一股带着肉汁鲜香的白雾猛地腾起,温暖地扑在脸上。
他咬了一口,外皮酥脆,内馅滚烫鲜香,浓郁的油脂瞬间在舌尖弥漫开来。
妇人也端着一碗热腾腾的奶茶走来,浓郁丝滑的奶香混合着咸茶的特殊芬芳,形成一种奇异的、温暖的抚慰,顺着咽喉缓缓流淌而下,熨帖了五脏六腑。
小丫头昂着头,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仿佛在无声地询问味道如何。
江林泉笑着点头,又揉了揉她柔软的发顶:
“好吃!新家住着可好?”
“好!”
小丫头用力点头,声音又脆又亮,
“阿爸说,再不怕夜里的大风嚎了!阿妈说,冬天有暖暖的墙!”
她小手指向远处那排灰白色的水泥房舍,脸上是毫无阴霾的欢喜。
夕阳熔金,庞大的日轮缓缓沉降,将西边天际染成一片炽烈燃烧的酒红色,又将千家万户低矮烟囱里升起的缕缕淡蓝炊烟,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集市鼎沸的人声渐渐退潮,沉淀为一种饱含着劳作后满足的低沉嗡鸣。
江林泉立于集市边缘一块微隆的土丘上,远处,那些水泥砌筑的新屋轮廓在暮霭中显得格外沉静、坚实。
晚风带着草原深处清凉的草气徐徐吹来,拂过他微汗的鬓角,也送来了新炊人家飘散的、混杂着牛羊奶香与烤饼焦香的独特气息。
那个换玉的老牧民并未离去,此刻正蹲在不远处,粗糙的手掌一遍遍、近乎痴迷地抚摸着几块簇新的水泥砖。
他那刻满风霜的脸庞迎着最后一抹霞光,沟壑纵横里仿佛流淌着熔化的金液,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和砖块、和脚下这片沉默厚重的大地,诉说着深埋心底的秘密与祈愿。
“安身之所,终非仅仅遮风蔽雨之砖瓦木石而已,”
江林泉心中无声流淌着明悟,目光掠过老人、掠过那捧着烤包子的小丫头、掠过营建处里排队登记、眼里闪烁着热切光芒的一张张面孔。
“此乃根须之下,暖意升腾,明日可期之安稳。”
晚风越发清凉,仿佛也浸透了这份沉甸甸的安稳。
远处不知何处,又传来孩童追逐嬉闹的清脆笑声,如同溪水撞击卵石,叮咚跳跃,划破暮色,直飞向那被染成玫瑰色的辽阔天穹——
那是新生的声音,是西洲土地上,关于“家”的崭新回响,生机勃勃,余韵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