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碰到书页的那一刻,整个星空突然晃了一下。
不是普通的晃动。星星乱了位置,银河断开,原本安静的星河像烧开的水一样翻滚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醒了,正从深处睁开眼睛。
李沧澜脑袋一疼,像是被锤子砸中。痛感从眉心炸开,冲进脑子。他整个人动不了,手脚僵硬,只有意识在颤抖。很多画面直接冲进他的脑海,不是看的,也不是听的,是刻在灵魂里的,带着血腥和腐烂的味道。
他看到一座高塔。
它立在一片荒地上,黑色石头砌成,上面有弯弯曲曲的符文,每一道都在冒红光。塔底下堆满了骨头,一层又一层,白森森的,在发光。那些光点顺着塔壁往上爬,像无数小虫子,在石头上慢慢移动。
越往上,光越多。
最后都聚集到塔顶。
那里坐着一个人。
披着破旧黑袍,背影瘦弱,却让人喘不过气。他闭着眼,身上缠着金色火焰。那火不烧东西,却能把空间烧出裂痕,连时间都扭曲了。当他突然睁眼时,眼里没有黑白,只有两团跳动的金火,好像能烧光一切生命。
“用十万生灵的命,换一个人成神。”
声音不在耳边,而在骨头里响起。每个字都像刀子刻进骨髓,冰冷,无情,不容反抗。
李沧澜膝盖一软,跪在地上。喉咙像被掐住,呼吸困难,胸口剧烈起伏。一口黑血喷出来,没落地,而是浮在空中,慢慢变成一朵枯萎的花,边缘焦黑,散发着死气。
同时,他眉心剧痛。
混沌灵窍——他修行的根本——正在剧烈震动。本来是一团清亮的光,现在却被一股阴冷的东西入侵,像无数针在里面搅。一股臭味飘出来,像坟墓打开后的尸气,他自己都快吐了。
他知道这是什么。
是邪识入侵。
有人借这本书,把一段禁忌法术塞进他的神魂,想控制他,让他成为传承的容器。如果不是他体内的麒麟真血自动抵抗,他早就变成傀儡了。
“你怎么了?”叶清歌跑过来扶他,声音很急。
她的手很热,有力气,带着练剑人的刚强。这一扶,让李沧澜心里松了一下,好像黑暗中有了支撑。
他抬头,脸色发青,满头冷汗,嘴唇发抖:“这不是功法……是吃人的东西。”
他说得很轻,但每个字都很重。
叶清歌皱眉:“可书上说,上古圣贤也是靠这个突破的。”
她语气平静,但眼神有点动摇。三个月前,林雪薇中毒,经脉全断,五脏都被毒侵蚀。凌霄剑宗没人能救,掌门也只能多拖三个月。现在时间到了,如果再找不到办法,那个一起战斗过的师姐就要死了。
李沧澜明白她在想什么。
所以他冷笑一声,眼里有了怒意:“圣贤?谁说的?杀了十万生灵的人也能叫圣贤?”
他声音突然变大,震得四周嗡嗡响。
“你告诉我,那些骨头是谁的?他们有没有家人?有没有梦想修成大道?他们死了,连名字都没留下,就为了成全某个‘天命之子’?这叫圣贤?这叫畜生!”
叶清歌不说话了。
她没开口,但眼神变了。里面有挣扎,有痛苦,也有不甘。她握剑的手用力收紧,指节发白,好像要把所有情绪压下去。
李沧澜看懂了她的犹豫。
他知道她不是不动心,而是太想救人。
就像他曾看着师父死在魔修手里,那种无力感一直跟着他。他也怕失去身边的人,怕有一天醒来,发现熟悉的人不见了。
但他更怕的是——为了救一个人,毁掉自己。
“我懂你想救她。”他声音低了些,“我也怕。但如果靠吸别人的命来活,那我们跟路边啃尸体的狗有什么区别?”
说完,空气静了。
叶清歌手指抖了一下。
然后她说,声音冷静得近乎冷酷:“你体内的麒麟真血,不也是抢来的吗?”
这句话像刀子,刺进他心里最痛的地方。
李沧澜瞳孔一缩。
是啊,他的力量从哪来?
三年前,他在北荒遇到一头远古妖兽的尸体,吞了它的精魄,才觉醒血脉。之后每次变强,都是靠吸收灵气、法宝碎片、妖兽残力。他的功法叫《噬灵诀》,本就是一条争命的路。
但这本书教的,真的是一样的吗?
“不一样。”他握紧拳头,指甲扎进掌心,血流出来,“我吞的是死物,是残魂,是天地间的散逸之力。我没碰过活人!一次都没有!”
他抬头盯着她:“每次用真血,我都记得我欠了多少。朔月之夜血脉失控,我会发疯伤人,醒来什么都不记得——这就是代价。但现在这本书教的,是要主动杀人,还说是为苍生好?荒唐!”
说完,他抬起右手,咬牙划了一道。
鲜血流出,滴向眉心的混沌灵窍。
“呃!”他闷哼一声,身体猛颤。
灵窍里像有纸张被撕碎,那些强行塞进来的邪术片段——怎么抽魂、怎么炼化精魄、怎么建登天梯——随着血液一点点被逼出体外,在空中烧成灰,变成黑烟散掉。
每排出一点,他就更虚弱,像灵魂被割去一块肉。
但他坚持着。
直到最后一丝异样消失,他才踉跄后退两步,靠着虚空站稳。
“我不学这个。”他说得很慢,但每个字都像钉子,砸在地上。
叶清歌看着他流血的脸,忽然问:“那你告诉我,如果我们拼尽全力,还是救不了人呢?如果必须选一个死,一个活,你怎么办?”
问题很尖锐。
李沧澜沉默了几秒。
星空不动,风也不动,好像连时间都在等他回答。
终于,他说:“我不会选。”
“为什么?”
“因为一旦开始选,就意味着有人可以牺牲。只要有人能牺牲,就会有下一个,第三个……到最后,谁还记得最初是为了救谁?”
他顿了顿,目光坚定:“我要找第三条路。”
“没有第三条路。”她几乎是脱口而出。
“那就造一条。”他笑了,笑得很累,但很倔,“你说世上有没有天生的英雄?我觉得没有。所谓的英雄,就是普通人站在悬崖边,不肯后退一步。”
他站直身体,面对那本书,声音变大:“力量不是抢来的,是守出来的。我宁可一辈子卡在金丹,也不碰这种脏东西。”
话音刚落,星空开始崩塌。
星星一颗颗熄灭,像被吹灭的蜡烛。地面裂开,黑洞出现,吞噬光明。书页哗啦啦响,最后一行字浮现:
“选择未定,轮回停滞。”
空间在缩小,空气变少,呼吸像吞刀片。如果不马上决定,他们会困在这里,永远出不去。
叶清歌转身看向虚空,像在对看不见的人说话。
“我知道有些人会觉得,少杀点人,控制范围,就能救人。可一旦开了头,下次就说‘再少一点’,再下次就说‘只剩最后一个’。到最后,谁还记得最初是为了救谁?”
她拔出寒渊剑,剑上有裂痕,但她握得很稳。
“李沧澜说过,剑不是用来夺的,是用来守的。”她把剑插进地面,“我信他。”
那一刻,李沧澜看着她侧脸,心跳快了一下。
不是因为喜欢,而是震撼。
在这个人人都想走捷径的时代,还有人愿意相信“守住”比“夺取”更重要。
他走到她身边,两人并肩站着,背对崩塌的星空,面对那本书。
他大声说:“我不愿再来一次——如果代价是别人的命。”
书页剧烈震动。
空白页上,缓缓浮现出新字:
“心诚者,路自开。”
刹那间,崩塌停止。
裂缝愈合,星光重现,星空比之前更亮。那本书静静漂浮,不再压迫人,反而透出温和,好像刚才的一切,只为考验持书之人的心。
李沧澜松了口气,腿一软差点摔倒。叶清歌伸手扶他,发现他整条右臂都在抖,手冰凉。
“你伤得不轻。”她低声说。
“没事。”他摇头,勉强笑了笑,“灵窍有点裂,养几天就好。”
她说这话时,目光落在他眉心的金纹上。
那是混沌灵窍的印记,平时像细金线,现在颜色暗了,边缘有裂痕,像瓷器上的裂,透着不安。
这是强行清除邪识留下的伤。
“值得吗?”她问,“为了一个选择,把自己弄成这样。”
“值得。”他说,“有些线,踩进去就回不来了。我不想变成那种连自己都恨的人。”
叶清歌低头看自己的剑。
剑柄上的钥匙印记还在发光,但弱了很多。那是进入秘境的凭证,也是父亲临终前交给她的唯一东西。父亲说:“此印通幽冥,唯诚者方可启。”
她一直不懂“诚”是什么意思。
直到今天。
原来“诚”,是明知道没希望,也不肯打破底线;是在生死关头,还记得为何握剑。
“其实……我也害怕。”她第一次语气这么轻,像在自言自语,“怕不够强,怕关键时刻救不了人。所以刚才那一瞬,我真的在想,要不要试试这本书里的法子。”
李沧澜没说话,把手放在她握剑的手背上。
那只手很冷,也在抖。
“你没选它,就是因为你还清醒。”他说,“只要还知道怕,就不会走错路。”
她抬头看他,眼睛很亮,像有星光落进去。
远处,那扇写着“唯诚者入”的门还开着,后面是一片未知星域,星河流转,隐约能看到漂浮的岛屿,有宫殿遗迹若隐若现。
书页无风自动,新的内容开始出现。
李沧澜正要走,突然停下。
他感觉体内麒麟残魂有点不对。不是反噬,也不是躁动,而是一种……召唤。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远处等他去拿,又像沉睡的记忆要醒。
“怎么了?”叶清歌察觉到他停住。
“没事。”他摇头,“就是觉得,事情还没完。”
他往前一步,脚踩在星河投影上,涟漪扩散,照出一幅模糊画面——
一间石室,昏暗潮湿,墙上挂着一把断剑,锈迹斑斑,但还有剑气残留。地上有一滩干血,发黑,边缘裂开。角落里坐着一个人,背影瘦,衣服破烂,手里攥着一块金色晶体,低声说着什么。
画面一闪而过。
李沧澜心跳漏了一拍。
那个背影……
太像他自己了。
不只是样子,连坐姿、肩膀、甚至右手摸晶体的动作,都一模一样。
“那是哪里?”叶清歌皱眉。
“不知道。”他说,“但我觉得,我们必须去看看。”
他抬脚又要走,眉心突然刺痛。
混沌灵窍嗡鸣,像有什么要冲出来。感觉既熟悉又陌生,像麒麟残魂在回应召唤,又像另一个“他”在试图联系。
他咬牙忍住,额头冒汗,嘴角又渗出血。
叶清歌扶住他:“你还撑得住吗?”
“撑得住。”他擦掉血,“大不了吐几口血,死不了。”
他往前走,脚步坚定,哪怕腿软,也要一步步向前。
可就在靠近书本时,眼角扫到一行小字——
刻在书脊底部,几乎看不见。
三个歪歪扭扭的字,像用指甲划上去的:
“别信我。”
李沧澜脚步一顿。
这字迹……
和他们在南岭古战场看到的一样。
那次他们在残碑背面发现这三个字,笔画颤抖,充满悔恨。当时以为是前辈警告,没想到会再出现。
是谁写的?
是他自己?还是另一个他?
如果是警告,那是在提醒不要信谁?
他自己?这本书?还是写这字的“他”?
他回头看向叶清歌,发现她也在盯着那三个字,眉头紧锁,若有所思。
“你觉得……”他刚开口。
叶清歌突然抬手,指向书页。
“你看那里。”
李沧澜转头。
原本空白的一页,不知何时出现一幅画。
画的是两个人。
一个少年站在祭坛上,穿黑袍,手里拿着金色晶体,头顶雷电如冠,像帝王加冕。他面无表情,眼神空洞,仿佛忘了悲喜。
另一个少年跪在地上,满脸是血,双手被锁链穿过,被人拖向深渊。他抬头看着祭坛上的少年,嘴动了动,好像在喊什么。
李沧澜全身僵住。
他认出来了。
站着的,是未来的他。
跪着的,是现在的他。
未来要亲手抹掉现在的自己。
不是杀死,是让他从未存在,从未修行,从未认识任何人。
书页轻轻翻动,下面浮现一句话:
“当你看清真相,还能坚持初心吗?”
静。
连星河都不动了。
李沧澜站在原地,脑子里乱成一团。
他想起小时候在村塾,先生问他:“何为道?”
他说:“守心即道。”
先生笑而不语。
后来他走上修行路,经历生死,也曾怀疑过,以为力量才是真理。可每当夜深人静,他总会想起那个答案。
守心即道。
守住最初的信念,才不会迷失。
而现在,有人告诉他——终有一天,他会亲手否定这一切。
他会成为那个站在祭坛上的人,冷漠地看着过去的自己被拖进深渊,只为完成某种“更高”的使命。
“这不可能……”他喃喃道。
“也许是预言,也许是假象。”叶清歌低声说,“但既然出现了,就不能不管。”
李沧澜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再睁眼时,眼神已清明。
“不管未来会发生什么,现在的我,还活着。”
他指着画中跪地的少年:“他是我,我是他。只要我还记得疼,记得怕,记得为什么握拳,我就不会变成画里那个怪物。”
他伸出手,指尖燃起一缕青焰,是麒麟真血和意志融合的结果。
“我不怕知道真相,只怕不敢面对。而这本书……它想让我害怕,让我动摇,让我怀疑自己值不值得坚持。”
他把火焰按向画卷。
嗤——
青焰燃烧,画面褪色,但两个少年的身影始终不灭,直到化作灰烬,空中还留着淡淡轮廓。
“你可以预示我的结局,”他冷冷道,“但不能替我做决定。”
话音落下,整本书轻轻一震。
书页翻回首页,一道金光升起,变成一扇光门,通向未知。
与此同时,那三个字——“别信我”——悄然消失,好像从未存在。
李沧澜望着那扇门,久久不语。
他知道,真正的试炼,才刚刚开始。
而那间石室、那块晶体、那个背影……或许就是解开一切的关键。
“走吧。”他对叶清歌说。
她点头,捡起寒渊剑,与他并肩前行。
两人踏入光门的瞬间,身后星空彻底消散,归于虚无。
而在遥远某处,一间尘封千年的石室里,一块金色晶体突然微微发亮。
角落里,那个背影缓缓抬头。
他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笑。
“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