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开始在深夜的绣楼里秘密交谈。
程砚舟带来的煤油灯放在窗台上,将他的影子投在对面墙上,像个会跳舞的诗人。
他给我讲巴黎的铁塔如何在晨光中镀上金色,讲伦敦的雾里藏着多少个等待被书写的故事,讲那些穿着灯笼裤骑自行车的姑娘,裙摆扬起时能看见脚踝上的红绳。
春桃总会在这时守在楼梯口,假装打盹,实则警惕着周围的动静,她腰间别着的铜哨,是用来警示危险的信号。
\"红绳?\"我蜷在藤椅上,捧着他带来的《雪莱诗集》,指尖划过\"我永远爱你\"的英文批注,\"是像我们系在手腕上的那种吗?\"
他笑着摇头,从口袋里摸出一枚铜戒,上面刻着缠绕的常春藤:\"她们的红绳系在自行车把手上,每骑过一条街道,就打一个结,等攒够一百个结,就去申请大学的入学资格。\"
月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地上,碎成满地银霜。
我望着他手中的戒指,想起前日在街角看见的女学生,她们剪着齐耳短发,胸前别着校徽,走路时腰板挺得笔直,像一棵棵挺拔的小白杨。
\"我连自行车都没骑过。\"我轻声说,指尖摩挲着诗集边缘卷起的纸角,\"祖母说女子骑车有失体统,会让骨盆变形。\"
程砚舟突然放下画板,走到我面前单膝蹲下。
他的眼睛在月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像盛着两汪溶金的湖水:\"九妹,你知道我第一次见你时在想什么吗?\"
他握住我的手,放在自己胸口,\"我听见你的心跳声,像战鼓一样响。我就知道,你不属于这里。\"
春桃在楼梯口轻踩木板,发出\"咯吱\"声,提醒我们时间紧迫。
我想抽回手,却被他轻轻按住。
他的拇指擦过我食指的针眼,那里已经结了痂,像颗小小的黑痣。
\"等我们到了北平,\"他说,\"我会教你骑自行车。我们沿着未名湖骑,看冰面上的残荷,听进步青年的演讲。你会穿着学生装,胸前别着校徽,头发上别着我送的钢笔——\"
\"可祖母已经定下亲事......\"
我喉咙发紧,想起那日在祠堂看见的红绸,像一条血色的锁链。
程砚舟忽然从画袋里抽出一张素描,上面是两个并肩站在长城上的身影,女子的短发被风吹起,男子的围巾缠在两人腕间:\"你看,这是未来的我们。没有绣绷,没有礼教,只有天地和自由。\"
春桃在楼下咳嗽三声,示意祖母房里的灯亮了。
更鼓声从远处传来,已是子时三刻。
我望着他眼中跳动的火苗,想起母亲临终前说的话:\"九儿,要像风一样自由。\"
那时我不懂,直到遇见程砚舟,才明白风之所以能穿越山海,是因为它从不属于任何牢笼。
春桃轻手轻脚上楼,递来一包裹好的粗布衣裳——那是她熬夜改的,为了让我逃亡时更方便行动。
\"砚舟,\"我终于鼓起勇气,从颈间摘下母亲的玉佩,\"这个给你。上面刻着'自在',是母亲留给我的。\"
他接过玉佩时,指尖触到我锁骨下方的胎记——形状像片枫叶,母亲说那是我出生时落在身上的秋意。
\"等我们走的那天,\"他将玉佩贴身藏好,\"我会给你买一条真正的项链,上面嵌着你名字的首字母,在阳光下会闪光的那种。\"
春桃在旁将一枚顶针塞进我手心,那是她母亲的遗物,说\"必要时能当武器\"。
窗外的玉兰花又落了几片,飘进窗台的雨水在青砖上汇成小水洼。
我忽然想起绣楼里的鎏金香炉,永远燃着沉水香,却熏不走骨子里的潮湿。
而此刻,在程砚舟带来的煤油灯下,在他描绘的未来里,我第一次感受到血液在身体里奔涌的热度,像春天的河流,正在冲破冰层。
春桃的影子映在窗纸上,像只展翅的鸟,与我们的影子重叠在一起。
\"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我轻声念出雪莱的诗句,程砚舟忽然伸手替我理了理鬓边的碎发,指尖拂过我耳垂:\"不会远了。等春天来了,我们要在油菜花田里放风筝,让所有人都看见,沈九娘的天空,从来都不是四角的。\"
我望着他眼中的星光,忽然明白,所谓爱情,从来不是牢笼里的互相慰藉,而是两个灵魂在黑暗中相遇,共同点燃火把,照亮彼此通向自由的路。
绣楼的砖墙依然冰冷,但窗台上的煤油灯却烧得那样旺,将我们的影子投在墙上,叠成了一对展翅的飞鸟,而春桃的影子,正站在我们身后,像守护翅膀的第三片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