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砚舟带来的《新青年》杂志在绣楼里翻得卷了边。
深夜,我蜷在藤椅上读易卜生的《玩偶之家》,书页间夹着他送的银杏叶——那是他前日爬树摘的,说要让我看看\"自然的形状,不是绣绷上的规整纹路\"。
春桃端着银耳羹进来时,烛火将我的影子投在屏风上,像只扑火的飞蛾。
她袖口的红绳换成了新的,上面系着枚铜扣,是她用攒了三个月的月钱买的《女工之友》徽章。
\"小姐,程少爷看你的眼神......\"
她忽然噤声,耳尖泛红,却用指尖悄悄点了点我膝头的《新青年》,\"昨儿我在厨房听见厨子说,程家少爷常去工人夜校讲课......\"
我慌忙将书扣在膝头,却看见扉页上程砚舟的批注:\"娜拉出走后会怎样?或许我们可以一起写个新结局。\"
墨迹未干,带着淡淡的松烟香,混着窗外飘来的夜来香,在静谧的夜里织成一张温柔的网。
春桃放下银羹,从围裙里摸出半本《劳动界》,压低声音:\"小姐,这是我托卖报小童弄来的,里面说......\"
那日暴雨倾盆,我正对着镜子练习程砚舟教的\"自由笑\"——嘴角要扬起三十度,眼睛里要有光。
雕花木门突然被撞开,程砚舟浑身湿透地冲进来,怀里紧抱着用油纸裹着的画框,发梢滴下的水珠在青砖上砸出细小的坑洼。
\"快看看。\"他顾不上擦拭脸上的雨水,小心翼翼展开画布。
画中女子穿着白裙,赤脚踩在浪花里,脖颈间缠绕着紫藤花,发梢沾着露珠,唇角扬起的弧度竟与我练习时一模一样。
背景是灰蓝色的天空,几道金黄的闪电劈开云层,像极了他说过的\"冲破黑暗的光\"。
春桃躲在屏风后,指尖捏着块碎镜,悄悄将光线反射到画布上,让闪电的金光更盛。
\"这是你。\"他的声音带着喘息,\"真正的你,不是绣楼里的沈九娘,是要去看大海的沈九娘。\"
我伸手触碰画中舒展的手指,颜料未干的触感像电流般窜过全身,比初次触碰他的画笔时更灼热。
雷声在天际炸开时,他忽然握住我的手,掌心的老茧蹭过我食指的针眼:\"九妹,跟我走吧。去北平,去上海,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我猛地抽回手,绣绷上的银针还插在裙兜里,此刻正硌着大腿。
祖母昨天才让人给我量了婚服尺寸,说跛脚富商虽有残疾,却能给沈家带来十里洋场的人脉。
\"我......\"喉咙像塞了团浸水的棉絮,说不出半个字。
程砚舟却忽然单膝跪地,像西方电影里的骑士:\"给我三个月时间,我会攒够路费,会找到能接纳我们的学校。你只需相信——\"
他抬头看我,睫毛上的水珠掉进眼里,\"你值得更好的人生。\"
窗外的雨突然变大,打在芭蕉叶上沙沙作响。
我想起七岁那年偷喝的桂花酒,辛辣中带着甜味,此刻心跳的感觉竟如此相似。
低头时,看见他裤脚沾着的泥浆——那是翻墙时蹭的,或许还混着巷口卖混沌的摊子溅的污水。
这样的狼狈,在他眼里却成了奔向自由的勋章。
春桃在屏风后轻咳一声,提醒我们楼下有脚步声,同时将半块玉米饼塞进我手里——那是她省下的口粮,怕我饿肚子。
\"砚舟......\"我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你说巴黎的姑娘会把玫瑰别在围裙上,那她们......会害怕吗?\"
他忽然笑了,伸手替我拂去鬓边的碎发:\"害怕是因为还有退路。但你看这画里的闪电,\"他指着画布上的金黄笔触,\"闪电从不害怕劈开黑暗,因为它知道,后面跟着的是雷声和暴雨,是让万物重生的力量。\"
我望着他眼中跳动的火苗,忽然想起母亲的玉佩还藏在妆匣底层。
或许真正的恐惧不是未知,而是明知牢笼的存在却不敢打破。
绣楼外的更鼓声惊起寒鸦,我鬼使神差地将手放进他掌心,感受着他指尖的温度:\"三个月后,卯时三刻,西津渡口。\"
春桃在旁握紧拳头,指节发白——她早已在暗巷联络了进步青年,准备为我们的逃亡铺桥。
他猛地将我搂进怀里,雨水混着体温渗进我的衣领。
这一刻,我听见绣绷里的金线在暗处断裂的声音,像极了春天冰河解冻时的脆响。
原来有些东西,一旦开始发芽,就再也无法被囚禁在方寸之间。
春桃的影子在屏风上晃了晃,我知道,她正在用发簪在墙上刻下倒计时——那是属于我们三人的秘密,是破茧前的倒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