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鸟的棉鞋踩过顾宅青石板时，后颈还沾着戏院后巷的冷露。
他推开门的动作极轻，却还是惊得密室里的炭盆噼啪爆响——顾承砚正俯身在沙盘前，指尖悬在\"东亚文库\"的位置，听见动静也不抬头：\"说。\"
\"那文士关在二楼三日了。\"青鸟喉结动了动，掌心还留着后巷木窗的凉意，\"小的从通风口瞧了眼，地上堆的稿纸能没到脚面，每张都写满'茧'字。
墙上......\"他顿了顿，声音发涩，\"用银线粘了只大白鹭，翅膀是一圈圈连起来的笔迹，像蚕茧抽丝似的绕。\"
顾承砚的指尖在沙盘上停住了。
他抬头时，烛火在镜片上投下阴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暗潮：\"手呢？\"
\"右手食指烂得见骨。\"青鸟攥紧了袖口，\"可他还攥着那截断笔，笔杆里的银线直往纸上淌，像......像血。\"
密室里静得能听见炭灰簌簌落进铜盂的声响。
顾承砚突然笑了，指节叩了叩沙盘边缘的\"焚化炉\"标记：\"停了所有反向供料。\"他起身走向窗边，月光透过糊着米纸的窗棂落在肩头，\"只留院中央那台，让他从木窗缝里看得见。\"
\"顾先生？\"青鸟没动，喉间滚出疑惑。
\"将死之蚕，吐丝最纯。\"顾承砚转身时，月光在他眼底碎成寒星，\"他现在每写一个字，都是在跟命换。
我们要的，是他拿命换的真话。\"
账房里的算盘声在这时停了。
苏若雪掀开门帘进来，月白衫子下摆沾着墨点——她刚核对完最后一本账册。\"顾先生，笔奴渠道的情报量......\"她把账本摊在案上，指尖划过密密麻麻的数字，\"近半月抵得上青鸟全年实地侦查。\"
顾承砚扫了眼账本，眉峰微挑：\"你想说什么？\"
\"趁他还有意识。\"苏若雪攥紧了账本边缘，指节泛白，\"我们可以引导他写......\"
\"不可。\"顾承砚截断她的话，走到她身侧，指腹轻轻覆上她腕间的薄茧，\"你见过被茧裹住的蚕吗？
越挣扎，丝缠得越紧。
他早被执念磨成了茧里的蛹，强导只会让丝断，让蛹碎。\"
他从袖中取出个檀木匣，打开是张空白的素纸，唯有一枚银丝绣的白鹭在月光下泛着幽光：\"把这个夹在老丐的饭盒底。\"他将纸递给青鸟，\"告诉他，这是《蚕音谱》的首页。\"
第三日清晨的雾特别浓。
老丐的破棉袄沾着露水，掀开竹篮时，最底下的粗瓷碗下压着张血纸。
苏若雪接过来时，血渍还没干透，带着股铁锈味。
她转身往账房跑，发梢扫过顾承砚的手背：\"等我。\"
砚台里的碘酒在纸上晕开时，顾承砚站在她身后，能看见她后颈细汗顺着发线往下淌。
血污像被风吹散的云，渐渐显出一行小字：\"伪满频段非主网，真频在......\"后面的字被血泡得模糊，只剩几个残缺的笔画。
\"调吴淞监听哨的档案。\"苏若雪的手指在算盘上飞，\"近七日所有未解密信号。\"
顾承砚没说话，只是让人搬来一摞牛皮纸档案。
苏若雪翻到第三本时突然顿住——某页边缘用红笔标着\"干扰波\"，时间全在凌晨三点，特征写着\"类似市井收音机杂音\"。
\"他不是在泄密。\"她抬头时，眼睛亮得惊人，\"他是在认祖。\"
顾承砚接过那张档案，指尖拂过\"干扰波\"三个字。
窗外的雾不知何时散了，阳光透过窗纸照在他脸上，照出他眼底翻涌的暗潮——那暗潮里，有只白鹭正扑棱着翅膀，从银丝绣的茧里，挣出一片新的天。
他将档案轻轻放回案上，声音轻得像叹息：\"得查查这'干扰波'，到底在跟谁说话。\"顾承砚的拇指在档案边缘的红笔标记上碾了三碾，镜片后的眼尾微微抽了抽——这是他思考时惯有的小动作。
窗外的梧桐叶被风卷着擦过窗纸，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极了电报机走纸的声音。
\"青鸟。\"他突然开口，声音像浸过冰水的钢丝，\"去盐帮找'夜眼'老周，再调商会电器行的陈师傅。\"
正垂手立在门边的青鸟闻言抬头，眼底闪过一丝锐光：\"顾先生要......\"
\"改装三台矿石收音机。\"顾承砚转身从书案抽出张泛黄的电路图，指尖点在\"滤波电路\"的位置，\"加这个，再装自动记录装置。\"他的指节叩了叩档案上\"干扰波\"三个字，\"日本人的频段藏在市井杂音里，我们得让他们觉得，不过是几个发烧友在测星象噪点。\"
青鸟接过图纸时，掌心被纸角硌得生疼。
他望着顾承砚微抿的唇线，突然想起半月前在戏院后巷，这男人也是用同样的冷静语调说\"把笔奴的稿纸灰全收着\"。
那时他还不懂，现在看着摊开的档案，突然懂了——顾承砚要的，从来不是碎片，是能串起整匹绸缎的经线。
\"何时要？\"
\"今夜子时前。\"顾承砚扯松领口，露出喉结处淡青的血管，\"他们怕的不是被听，是被认出来听。\"
苏州河的风裹着湿冷的水汽灌进阁楼时，青鸟正蹲在海宁路楼顶的铁皮棚里。
他怀里的收音机比寻常的大一圈，机身上缠着粗麻线——陈师傅说这是\"伪装旧物\"。
凌晨两点五十分，他的腕表秒针刚划过十二，收音机突然发出刺啦刺啦的蜂鸣。
\"来了。\"他喉间滚出半声低咒，手指颤抖着按下记录键。
电流杂音里，隐约浮出断续的摩斯码，像被风吹散的火星子。
等三点零五分信号消失时，记录纸上已经爬满蚯蚓似的划痕。
顾承砚是在天刚蒙蒙亮时冲进阁楼的。
他发梢沾着露水，苏若雪跟在身后，月白衫子下摆被风掀起一角，露出绣着并蒂莲的缎面裙。
\"转译结果。\"顾承砚的声音带着晨起的沙哑，却像铁锥般戳进空气里。
青鸟递过抄满符号的纸页时，手背上还留着记录笔压出的红印：\"重复三遍，内容是......\"他顿了顿，喉结上下滚动，\"华北各站，十五日后断绝与沪联络，自组网络。\"
苏若雪的指尖\"啪\"地掐进掌心。
她望着顾承砚骤然绷紧的下颌线，突然想起三年前顾宅祠堂里，老族长拍着桌子骂\"纨绔子懂什么家国\"时，这男人也是用这种像要把牙齿咬碎的力道，把茶盏捏得咯咯响。
\"断线？\"顾承砚突然笑了，那笑像冰面裂开的细缝，\"他们以为割断线，就能把华北的毒瘤捂成烂疮？\"他抓起桌上的狼毫，笔锋在宣纸上扫出凌厉的墨痕，\"青鸟，去把笔奴这三日的纸灰全收来。\"
\"顾先生？\"青鸟瞳孔微缩。
\"他写'茧'字时，银线浸了血。\"顾承砚的笔尖悬在\"遗茧计划\"四个字上方，\"血里有他的执念，执念里有日本人的破绽。\"他抬眼时，晨光正穿过窗棂落在他镜片上，将眼底的暗潮照得透亮，\"把灰按时间封装，每包塞颗雪纹茧——苏小姐的蚕房新出的，茧衣白得像雪。\"
苏若雪站在蚕房里时，鼻尖还萦绕着桑叶的清苦。
她看着伙计将最后一包纸灰裹进粗布，忽然从袖中摸出张素笺。
小楷在纸上洇开时，她想起昨夜顾承砚说的\"心魔自吐\"，笔尖微颤，写下：\"此丝非敌所织，乃心魔自吐。
收者焚之，烟向北，即为信。\"
七日后的晌午，顾承砚正对着绸庄账房的算盘核账，忽然听见楼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青鸟掀开门帘时，额角还挂着汗珠，手里攥着封被揉皱的电报。
\"华北回电。\"他喘着气把纸页拍在案上，\"灰烬显影，得频段三，联络点七，已设伏。\"
苏若雪凑过来看时，发梢扫过顾承砚手背。
他望着电报上力透纸背的\"已设伏\"三个字，突然伸手覆住她的手。
她的手背上还留着封灰时沾的炭末，粗粝得像砂纸，却让他想起去年冬天，她蹲在雪地里帮他捡散落的账本，指尖冻得通红却还在笑：\"顾先生，账册比我金贵。\"
\"去阁楼。\"他轻声说，拉着她往楼上走。
绸庄阁楼的木窗吱呀一声推开，北风卷着细尘灌进来。
顾承砚望着北方天际线，那里浮着几缕若有若无的烟，像谁用淡墨在蓝天上扫了几笔。
他想起笔奴在密室里用银线缠的白鹭，此刻那白鹭仿佛正从烟里扑棱着翅膀，飞向更北的地方。
\"断笔为口，亦能传音。\"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被风卷着撞在青瓦上，发出清响。
楼下突然传来\"砰\"的一声。
顾承砚和苏若雪同时转身。
楼梯拐角的阴影里，站着个形容枯槁的男人。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月白长衫，右手食指裹着渗血的布条，却仍紧攥着半支断笔。
笔尖垂落的银线拖在青石板上，像条泛着冷光的蛇。
\"我......\"他张了张嘴，喉间发出破碎的声响，\"织完了。\"
顾承砚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认出这是被关在二楼三日的文士——那个在墙上用银线缠白鹭的笔奴。
此刻他的眼白布满血丝，却亮得惊人，像两盏将熄未熄的灯。
苏若雪正要上前，却被顾承砚轻轻拦住。
他望着文士一步步往门外挪，银线在地上拖出蜿蜒的痕迹，突然想起青鸟说过的\"将死之蚕，吐丝最纯\"。
门扉在文士身后吱呀轻启。
风卷着他的衣摆，将那截银线吹得微微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