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露水还凝在青石板上,顾承砚站在顾家绸庄二楼的雕花窗前,看苏若雪提着藤编账箱从弄堂口进来。
她今天穿了件黛青色立领旗袍,盘扣是银线缠的并蒂莲,发间别着支翡翠簪——那是他昨日趁她不注意塞进妆匣的,此刻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
\"手别抖。\"他转身时,苏若雪已经将账箱搁在八仙桌上,指尖正沿着箱盖的铜锁摩挲。
她抬头看他,眼尾还带着晨起未消的淡红,\"我昨晚数了十七遍,伪造的流水单夹在第三层,'冻结通知'用的是四明银行的旧章。\"
顾承砚走过去,替她理了理被风掀起的鬓角。
他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混着账册特有的墨味,像极了他们初遇时的味道——那时她蹲在仓库里核对布料,他故意把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看她耳尖慢慢红成晚霞。\"松本大郎要的是顾家撑不住的证据,\"他指腹轻轻点了点账箱,\"你只需要让茶盏'恰好'打翻在那页'冻结声明'上。\"
苏若雪突然抓住他的手腕。
她的手比他凉,指节因为常年握笔有些发硬,\"要是他们......\"
\"不会。\"顾承砚反握住她的手,将温度一点点渡过去,\"雷允上老板娘的寿衣订单已经送到《申报》,今天头版会登'顾氏杭绸细若禅心'。
松本急着要在商会里立威,等不及验证真伪。\"他顿了顿,从西装内袋摸出块薄荷糖塞进她嘴里,\"甜的,压惊。\"
苏州河的汽笛声远远传来,是开往十六铺码头的早班船。
顾承砚看了眼怀表,七点三刻,该走了。
商会大厅的红木门\"吱呀\"一声打开时,松本大郎正站在主位前擦眼镜。
他穿了件月白色中式长衫,却系着条墨绿真丝领带,显得不伦不类。
见顾承砚进来,镜片后的小眼睛眯成条缝:\"顾少东家,听说贵庄的新绸子在码头被查了?\"
\"松本先生消息倒是灵通。\"顾承砚笑着点头,余光瞥见苏若雪已经绕到茶案后。
她的手指虚虚搭在茶盏上,腕骨在旗袍袖口若隐若现——那是他们约定的暗号。
\"诸位。\"松本大郎拍了拍桌子,\"织光会收到线报,顾家绸庄近三月往香港转了三万银圆。\"他的目光扫过台下交头接耳的商人们,\"这时候转移资金,是想......\"
\"哐当!\"
茶盏坠地的脆响打断了他的话。
苏若雪蹲下身捡茶盏,鬓角的翡翠簪滑下来,正砸在摊开的账册上。
顾承砚看见松本大郎的喉结动了动——那页被茶水浸透的账册最上面,\"四明银行冻结通知\"几个字晕开墨痕,格外刺眼。
\"对不住,对不住。\"苏若雪手忙脚乱地用帕子擦账册,却越擦越脏,\"这是上个月的......\"
\"苏小姐,让我看看。\"松本大郎三步并作两步跨过来,抢过账册。
他的指甲刮过\"冻结\"二字时,顾承砚听见他倒抽了口冷气。
台下霎时炸开了锅。\"顾家真被冻结了?那之前的订单怎么办?织光会说的转移资金......\"
顾承砚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却像根银针扎进吵闹的空气里:\"诸位莫慌。\"他走到松本大郎对面,\"实不相瞒,顾家确实在筹备新出路——英国通和洋行愿意注资,重建丝绸出口线。\"
松本大郎的脸\"唰\"地白了。
顾承砚看见他身后的织光会成员小林攥紧了拳头,而另一个叫佐藤的却眯起眼,手指在桌面敲出若有若无的节奏。
\"新公司管理层......\"顾承砚顿了顿,目光扫过佐藤,\"愿意吸纳有识之士。\"
大厅里的空气突然凝固。
松本大郎的镜片蒙上层雾气,他狠狠瞪了佐藤一眼,后者却低头摆弄怀表,仿佛没看见。
角落里传来一声极轻的咳嗽。
顾承砚余光瞥见穿灰布长衫的身影闪进后厅——是青鸟。
这男人总像团影子,可今天他的脊背绷得笔直,眼神里多了丝疑惑。
散会时已近正午。
苏若雪抱着湿账册走在前面,顾承砚落在后头,听见松本大郎压低声音骂人:\"蠢货!
英国佬的钱能信?\"佐藤却笑:\"松本君,您忘了我们来上海是做什么?\"
青鸟站在商会后门的梧桐树下,看佐藤上了辆黑色轿车,松本大郎的黄包车往虹口方向去了。
他摸出怀表,秒针走得急,像根刺扎在他心上——织光会内部从来只有松本的命令,何时有过分歧?
\"青先生。\"
顾承砚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青鸟转身,看见他倚着门框,手里转着枚翡翠扳指,\"晚上七点,杜公馆。\"顾承砚指节敲了敲门框,\"有些事,得关起门来说。\"
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
苏若雪在绸庄门口等他,手里提着个食盒,热汤的雾气漫上来,模糊了她耳后的守心痣。
顾承砚走过去,接过食盒时碰掉了张纸条——是青鸟留的,上面只写了三个字:\"有问题。\"
他抬头看向天空,晚霞像团烧红的绸子,正漫过外滩的钟楼。
今晚的晚宴,该上哪道菜呢?
杜公馆的水晶吊灯在晚八点准时亮起,顾承砚站在雕花屏风后,看着穿竹布长衫的王老板捏着茶盏的手在抖。
这位染坊东家上周刚接了织光会的生丝订单,此刻额角的汗却把鬓发黏成了缕。
\"顾少东家这桌佛跳墙,可真比汇丰银行的请帖还金贵。\"李记绸庄的李经理干笑两声,目光扫过桌上的勃艮第红酒——这是他上个月求松本大郎三次才买到的法国货,此刻正被顾承砚亲手斟进细脚杯里。
顾承砚端起酒杯,杯壁上的水珠顺着指缝滑进袖扣。
他盯着王老板喉结动了动,像条被钓上岸的鱼:\"诸位都知道,通和洋行要在闸北建丝绸交易所。\"他顿了顿,看李经理的筷子停在蟹粉狮子头上,\"我顾某不藏私——新所的入会费,织光会要抽三成佣金,通和只要一成五。\"
王老板的茶盏\"当\"地磕在瓷碟上。
他老婆上个月刚被松本的小妾堵在戏园子里骂\"乡巴佬\",此刻耳尖涨得通红:\"顾少...这消息可准?\"
\"准不准,明天上午十点去外滩汇丰银行看公告。\"顾承砚转动着酒杯,酒液在灯光下泛着琥珀色,\"不过...\"他突然放轻声音,\"松本大郎今早还跟我说,要查各位的进项。\"
李经理的筷子\"啪\"地掉在桌上。
他上个月为了接织光会的单子,偷偷把一批次品染布卖给了苏州绣坊,要是被查——他猛地抬头,正撞进顾承砚似笑非笑的眼睛里。
屏风后的留声机突然转了调,《天涯歌女》的旋律混着窗外的雨声。
顾承砚看王老板摸出怀表,李经理的手指在桌布上敲出急促的鼓点,知道火候到了。
他举起酒杯:\"实业救国不是空话,诸位要是信得过顾某...\"
\"承砚哥,账房的灯没关。\"
苏若雪的声音从廊下飘进来。
她撑着油纸伞,旗袍下摆沾了点泥星子,发间的翡翠簪却依旧清亮。
顾承砚看见她袖中露出半角蓝布包裹——那是装着假账册的布包。
他放下酒杯:\"各位慢用,我去去就来。\"
绸庄仓库的霉味混着雨水的腥气。
苏若雪摸黑拧开第三排木柜的铜锁,老榆木的吱呀声在空荡的仓库里格外清晰。
她从怀里掏出蓝布包,真账册的边角还带着体温,换出伪造的\"挪用记录\"时,指尖擦过页脚的暗纹——那是顾承砚用特殊墨汁画的水波纹,只有在月光下才显形。
\"当啷。\"
她手一抖,半块薄荷糖掉在地上。
那是顾承砚今早塞给她的,此刻在青砖缝里闪着银白的光。
苏若雪蹲下身捡,听见后窗传来野猫的嘶叫。
她抬头看向窗外的梧桐树,影子在雨里晃得像群张牙舞爪的鬼——但她知道,真正的鬼在更暗处。
凌晨两点,虹口的霓虹灯还在滴血。
松本大郎攥着苏若雪留下的\"挪用记录\",指节发白。
小林举着煤油灯,火光在他脸上跳:\"松本桑,顾氏绸庄的账户...只剩八百银圆。\"
\"八...八百?\"松本大郎的金丝眼镜滑到鼻尖,\"我们查封令都盖了工部局的章!\"
\"顾先生说,账户三天前就转去通和洋行做保证金了。\"突然响起的英文让所有人一僵。
穿三件套西装的英国经理从阴影里走出来,怀表链在胸前晃得人眼晕,\"根据《上海租界商业公约》第17条,贵方未经通知查封外资保护账户,我们将向总领事提出抗议。\"
松本大郎的长衫下摆浸在水洼里,像团化不开的墨。
他猛地转头看向佐藤,后者正慢条斯理地擦着钢笔:\"松本君,您该想想,是谁让顾承砚拿到通和的合同。\"
雨越下越大,打在顾氏绸庄的青瓦上。
顾承砚站在二楼窗口,看苏若雪抱着真账册从仓库出来,伞骨被风吹得翻卷,她却护着怀里的布包像护着命。
他摸出怀表,秒针正指向三点——比计划早了半小时。
\"叮铃铃——\"
电话亭的玻璃蒙着雾气,青鸟的指节在投币口敲了三下。
他盯着雨幕里顾氏绸庄的灯,喉结动了动:\"我是青鸟。\"话筒里的电流声刺得耳朵疼,他捏紧话筒,\"我需要见幕后的人一面。\"
挂断电话时,雨水顺着帽檐滴进衣领。
青鸟摸出张旧报纸,头版是顾承砚去年在慈善晚会上的照片,底下一行小字:\"顾氏少东与苏府千金再续前缘\"。
他把报纸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转身时撞翻了旁边的纸篓——几张碎纸片飘出来,是\"周记铁厂\"的破产公告。
顾承砚站在二楼,看着雨幕里那抹灰布长衫的影子消失在弄堂口。
他摸出兜里的翡翠扳指,指腹蹭过内侧的刻痕——那是他今早新刻的\"实业\"二字。
窗外的雨打在梧桐叶上,他想起周伯最后一次来绸庄时的模样:白胡子沾着粥粒,攥着他的手说\"小顾啊,造机器比卖布难,可...可总得有人造\"。
雨停的时候,东边的天已经泛白。
顾承砚把扳指套回手上,转身对正在擦桌的苏若雪笑:\"明早去闸北,我得拜访位老朋友。\"苏若雪抬头,看见他眼里有光,像极了他们初遇时,他蹲在仓库里拨算盘的模样——那时他拨的是加减乘除,现在,他拨的是整个上海滩的命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