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整个顾公馆笼罩在一片沉寂之中。
书房内,唯有一盏孤灯,光线将顾承砚的影子拉得修长而凝重。
他的指尖摩挲着那块从林芷兰遗物中找到的丝绸布条,粗糙的质感与上面那行秀丽却决绝的字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深深扎进他思绪的迷雾里。
“曙光……”他低声呢喃,这个词仿佛带着某种魔力,既是希望,也是一道深不见底的谜题。
究竟是谁,或者是什么,能让林芷兰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依然执着于此?
他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了书桌上那叠泛黄的信件上。
那是林芷兰留下的最后笔墨,他曾逐字逐句地看过,试图从中找出“织光会”的蛛丝马迹,却始终一无所获。
然而此刻,被那布条上的留言所触动,一种强烈的直觉驱使着他再次翻开了那封最长的信。
借着台灯昏黄的光,顾承砚的视线一寸寸地扫过纸页。
他的手指忽然停住了,停在信纸的末页,一个几乎与纸张纹路融为一体的角落。
那里,有一行用极细的笔尖写下的小字,若非此刻心神高度集中,几乎不可能被发现。
“曙光非一人之名,乃群火之始。”
短短十一个字,犹如一道惊雷在顾承砚的脑海中炸响!
他猛地站起身,双眼死死地盯着那行字,心脏狂跳不止。
原来如此!
原来他一直都想错了!
“曙光”不是一个代号,不是某个隐藏在幕后的神秘人物,它是一种象征,一个起点!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苏若雪端着一杯热茶走了进来。
“承砚,夜深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担忧,看到他凝重的神色,不由得放下了茶杯,走到他身边。
“若雪,你看。”顾承砚将信纸递给她,指着那行小字。
苏若雪凑近一看,清丽的脸上瞬间布满了震惊。
她反复念着那句话,脑海中一道尘封的记忆碎片被猛然激活。
她脸色微变,急切地说道:“我想起来了!有一次,我和芷音姐姐聊天时,她无意中提起过,芷兰生前常常对她说一句话。”
“什么话?”顾承砚追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苏若雪深吸一口气,努力回忆着当时的情景,缓缓说道:“芷兰说,‘一个人可以倒下,但思想不会死亡’。当时芷音只当是姐姐在感怀时事,并未深思。现在想来,这句话和信上的留言,说的是同一个意思!”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那份豁然开朗的震撼。
“我明白了,”苏若雪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所谓的‘曙光行动’,或许根本不是什么险恶的阴谋,而是一种理念的传承!它不是要摧毁什么,而是要点燃什么!”
“点燃……”顾承砚重复着这个词,眼中的迷雾彻底散去,取而代之的是锐利如鹰隼的光芒。
他将所有的线索在脑中飞速串联——林芷兰的牺牲,那些民族企业家或被胁迫或被蒙蔽的合作,以及“织光会”那看似无孔不入却又始终无法完全掌控局面的行事风格。
一个大胆的推论在他心中成型。
“织光会……‘织光’,编织光明。”顾承砚踱步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低沉而有力,“我们一直以为‘织光会’是一个组织严密的实体,就像青帮洪门那样的存在。但现在看来,我们都错了。它更像是一个思想体系,一种试图通过极端甚至隐秘的手段,强行引导民族资本走向统一,以对抗外辱的理念集合体!”
这个结论,让苏若雪也倒吸一口凉气。
如果敌人不是一个组织,而是一种思想,那要如何对抗?
思想是无形的,杀不死,也抓不着。
“这……这岂不是更难对付?”她忧心忡忡地问。
顾承砚却缓缓转过身,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眼中燃烧着前所未有的斗志:“不。恰恰相反,这才是我们真正的机会。”
他的眼神让苏若雪一怔。
“既然它是一种思想,那就意味着,信奉它的人,未必都是十恶不赦之辈。”顾承探的语速越来越快,思路也愈发清晰,“他们中的许多人,可能和我们一样,都怀着实业救国的热情,只是被那套激进、暴力的手段蒙蔽了双眼。他们以为自己在追寻光明,却不知早已走进了更深的黑暗。”
苏若雪冰雪聪明,立刻领悟了他的意图,眼中闪过一丝亮光:“你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利用这种理念,反过来影响‘织光会’内部的成员,让他们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产生动摇?”
“没错!”顾承砚重重一点头,“用光明,去驱散他们心中的阴霾!用真正的‘曙光’,去取代他们所信奉的‘织光’!”
这不仅仅是一场商业上的博弈,更是一场思想上的战争!
胜负的关键,在于谁能抢占道义的制高点,谁能真正唤醒那些在迷途中挣扎的灵魂。
第二日清晨,顾承砚雷厉风行,立刻召集了华商商会所有核心骨干。
会议室里,气氛肃杀,每个人都感受到了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顾承砚站在主位,目光如电,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他没有多余的废话,开门见山地将自己对“织光会”和“曙光精神”的全新剖析全盘托出。
“诸位,我们真正的敌人,不是某个人,也不是某个帮派,而是一种被扭曲了的爱国思想!”他的声音掷地有声,在寂静的会议室里回荡,“‘织光会’想要用恐惧和暴力捆绑我们,那我们就用理想和信念来唤醒他们!他们想做民族资本的掌控者,而我们要做的,是这个时代真正的引路人!”
一番话,说得在场众人热血沸腾,原先的恐惧和迷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高昂的使命感。
会议结束后,顾承砚把自己关在书房,亲自执笔。
他要写的,不是檄文,不是战书,而是一篇《致民族企业家书》。
他下笔如飞,将林芷兰的遗志、曙光的真谛、实业救国的正途,以及“织光会”暴力手段对民族工商业的真正危害,一一阐述。
他的文字,没有空洞的口号,没有激烈的谩骂,却充满了真挚的情感和振聋发聩的力量。
他写道:“……资本无罪,实业兴邦。我辈之责任,非以同胞之血筑高台,乃以众人之智铺长路。所谓曙光,非一人独揽之权柄,乃万众同心之炬火。若以黑暗手段追寻光明,所得必非光明,而是更深之炼狱……”
这封信,没有署上顾承砚的名字,而是落款“一个愿与诸君共赴国难的同路人”。
短短数日之内,这封信通过顾承砚建立的地下渠道,如雪片般飞入了上海、天津、汉口、广州等地无数企业家的书房。
一场无声的思想风暴,就此席卷了整个中国的商界。
效果立竿见影。
最先做出反应的,是北平的一位棉纱大王,他曾因家人被胁迫而被迫为“织光会”提供资金。
在看到信后,他连夜召开家族会议,第二天便公开宣布,与任何试图以暴力操控市场的势力划清界限。
紧接着,汉口的船运公会会长,一位在长江航线上举足轻重的人物,也公开发表声明,谴责一切破坏商业秩序的非法行径,并呼吁所有会员团结一致,共同抵制。
一石激起千层浪。
那些原本在“织光会”的威逼利诱下摇摆不定的商人们,仿佛找到了主心骨。
他们发现,自己并不孤单。
那封信点燃了他们心中早已存在的疑虑和不甘,给了他们挺直腰杆的勇气。
短短一周内,多个原本暗中支持“织光会”的企业主纷纷倒戈,公开表态反对暴力操控。
“织光会”苦心经营的联盟,开始出现一道道肉眼可见的裂痕。
与此同时,顾承砚命人将林芷兰的遗物,包括她的日记、信件以及生前发表过的关于实业救国的文章,全部整理成册,准备在最合适的时机,公之于众。
他要让世人知道,这位奇女子真正的理想是什么,她所追寻的“曙光”,又是何等光明磊落。
清晨,一缕金色的阳光刺破云层,洒在黄浦江上,波光粼粼。
顾承砚站在书房的落地窗前,手中端着一杯已经凉透的咖啡,目光深邃地望着江面上缓缓升起的朝阳。
那场景,像极了“曙光”二字。
他的身后,是上海滩的风起云涌;他的心中,是一个正在徐徐展开的宏大计划。
“如果她是想唤醒这个时代,”他望着那片晨曦,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道,“那我就替她完成这个使命。”
他不仅仅是在为林芷兰复仇,更是在继承她的遗志,完成一场未竟的救赎。
就在这时,管家老陈步履匆匆地走了进来,神色异常严肃。
他手中拿着一份刚刚译好的电报,恭敬地递了上来。
“先生,南京来的加急密电。”
顾承砚接过电报,目光落在纸上。
电文很短,却字字千钧,仿佛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
发报方,是国民政府经济委员会。
内容只有一句话:“沪上顾承砚先生,鉴于君在商界之卓越声望及爱国热忱,特邀速赴宁,共商实业救国大计。”
电报纸的一角,被他的手指无声地捏紧,微微卷曲。
窗外的朝阳愈发炽烈,将整个上海镀上了一层金色,然而顾承砚的眼中,却掠过一丝无人察觉的冰冷。
南京……那座权力的漩涡中心,是比上海滩这片江湖,更加深不可测的龙潭虎穴。
这封突如其来的密电,是认可,是机遇,还是一场早已布置好的鸿门宴?
一场更大的风暴,似乎已在金陵城的上空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