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擦亮,顾承砚蹲在法租界爱多亚路的墙角,水蓝色工装裤的膝盖处沾着水泥灰。
他仰头望了眼对面那栋三层高的旧楼——原属英资汇通银行的招牌早被拆了,斑驳的大理石墙面爬满青苔,倒像块被人啃剩的老面包。
\"顾少?\"身后传来极轻的唤声。
苏若雪站在梧桐树影里,月白竹布衫外罩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围裙,手里提着个竹篮,篮底隐约露出半卷油纸。
她鬓边的珍珠簪规规矩矩别着,发尾却沾了片梧桐絮——和昨夜不同,这次是故意的。
顾承砚摸了摸工装裤口袋里的起子,朝她使了个眼色。
两人一前一后绕到楼侧,生锈的铁门\"吱呀\"一声被他推开,霉味混着潮土气涌出来。
\"密码表在油纸包里。\"苏若雪的手指擦过他掌心,竹篮递到他怀里时,油纸窸窣作响,\"我今早去邮筒取的,夹层里还有这个。\"她摊开手掌,掌心里躺着半枚铜钥匙,齿痕深浅不一,\"我娘的笔记写着,'真正的资本不在账上,在钥匙里'。\"
顾承砚的指腹蹭过钥匙,凉意顺着血管往上爬。
他想起昨夜苏若雪藏在身后的手——指腹的铜绿不是邮筒蹭的,是她用指甲抠开邮筒缝隙时刮的。
这个总把情绪藏在温软笑意里的姑娘,原来早把危险当算盘珠子拨得透亮。
\"跟紧我。\"他将钥匙塞进工装裤最里层的暗袋,顺着维修通道往下走。
水泥台阶上结着蛛网,手电筒光束扫过墙根,隐约能看见褪色的箭头——和地图上的红圈完全重合。
下到地下三层时,苏若雪的鞋跟磕到块凸起的砖。
顾承砚反手拽住她手腕,掌心触到她袖底藏着的剪刀柄——和绸庄里裁布料的剪刀一模一样,刃口磨得发亮。
\"到了。\"他停在面青砖墙前。
手电筒照过去,砖缝里嵌着道极细的铜线,\"这面墙是空的。\"
苏若雪将油纸包里的密码表展开。
泛黄的纸上列着三行数字,最下面用钢笔写着\"汇通银行1932年密钥\"——和刘先生查的十年前德资金库记录对上了。
顾承砚掏出起子撬砖,第三块砖下露出个铁盒。
他用钥匙插进锁孔,\"咔嗒\"一声,铁盒里掉出张纸条:\"密码在你脚下。\"
苏若雪蹲下身,指尖拂过地面的方砖。
每块砖角都刻着极小的数字,她的手指在第七块砖上顿住:\"7-15-23,和密码表第一行吻合。\"
顾承砚按她指的位置敲了三下,墙面突然发出\"嗡\"的轻响。
两人后退两步,青砖墙缓缓向一侧滑开,露出半人高的铁闸门。
\"该你了。\"苏若雪将密码表递给他。
顾承砚的手指在铁闸的转盘上飞转,现代密码学知识混着记忆里的银行保险库操作流程——顺时针三圈到15,逆时针半圈到7,再顺时针一圈到23。
\"咔\"的一声,铁闸开了。
霉味更重了。
顾承砚的手电筒扫过金库,整面墙的保险柜空着,水泥地面落满灰尘,连个指纹都没有。
他的心跳突然快起来——匿名信说这里藏着\"曙光行动\"的启动资金,可眼前连块银圆都没有。
\"看墙角。\"苏若雪的声音发颤。
手电筒光束下移,墙角的水泥里刻着一行小字:\"当你找到这里,说明你还活着。\"字迹歪歪扭扭,像用刀尖划的,却让顾承砚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这是林芷兰的记号,三年前他在苏州河沉船里见过同样的刻痕。
\"她来过。\"苏若雪的指尖抚过那行字,\"我娘说过,林小姐总爱用这种方式留线索。\"
顾承砚摸出怀里的地图,泛黄的纸页在手电筒光下泛着冷白。
红笔圈着的\"汇中饭店地下三层\"旁边,还有另外三个标记点:\"百老汇大厦货仓霞飞路裁缝铺地窖外白渡桥桥墩暗格\"。
他的拇指按在\"百老汇大厦\"的标记上,指节泛白。
刚才在金库时,他闻到了极淡的檀香——和昨夜跟踪苏若雪那人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若雪。\"他转身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汗沾湿了她的指节,\"把地图上的其他标记点抄三份,分别交给陈老板、周厂长,还有...巡捕房的老吴。\"
苏若雪点头,发间的珍珠簪在手电光里晃了晃:\"你怀疑有人比我们先一步?\"
顾承砚没回答。
他望着铁闸外的维修通道,那里有串极浅的鞋印——42码,胶底,和今早他在绸庄后巷发现的脚印完全吻合。
\"走。\"他拉着她往台阶上走,\"去百老汇大厦。\"
苏若雪被他拽得踉跄,却没问为什么。
她望着他紧绷的下颌线,突然想起昨夜他在二楼案前折地图的模样——锁扣\"咔嗒\"一声,像给某段往事封了印,又像给某场局,上了弦。
而现在,这根弦,要绷断了。
顾承砚的拇指在地图红圈上重重一按,纸页发出细微的撕裂声。
苏若雪凑过来时,正看见他瞳孔里跳动着某种灼亮的光——那是他在绸庄账本里发现日商做假账时的眼神,是在码头截获掺水棉纱时的眼神,是终于摸到线头的兴奋与警惕。
\"若雪,你看。\"他指尖沿着标记点滑动,从外白渡桥桥墩到霞飞路裁缝铺,再到百老汇大厦货仓,最后回到汇通银行地下金库,\"这四个点,正好卡在黄浦江航运线、法租界物资通道、公共租界贸易枢纽的交叉点上。\"他扯下领口的铜扣,在地图上划出三条虚线,\"码头到仓库是运输链,仓库到商铺是分销链,商铺到银行是资金回笼链——这哪是金库?
分明是个资本转移网络。\"
苏若雪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想起昨夜在账房整理旧物时,从母亲陪嫁木箱底翻出的泛黄照片:二十年前的外滩,穿月白旗袍的林芷兰站在一群西装革履的男人中间,身后是\"沪上民族资本联盟\"的横幅。
照片背面用钢笔写着:\"当潮水漫过堤岸,我们要让财富成为种子。\"
\"这是我母亲的手笔。\"顾承砚突然开口,声音发涩。
他想起十岁那年,父亲醉酒后摔碎的相框里,也有张类似的合影——穿墨绿旗袍的女人站在最中间,眉眼与他有七分相似。
原主记忆里那个早逝的母亲,原来藏着这样的秘密。
他摸出怀里的怀表,按动背面的暗扣,露出嵌在夹层里的电话号码。
这是三天前\"夜枭\"通过死信箱传来的联络方式,说是\"有事可直接找我\"。
此刻金属表盘贴着掌心发烫,像块烧红的炭。
\"帮我把风。\"他将地图塞进苏若雪手里,转身走向维修通道的转角。
砖块砌成的墙根有部锈迹斑斑的公用电话,听筒上还沾着前个人的唾沫星子。
顾承砚深吸口气,手指缓缓拨出号码——每转一个数字,心跳就快一分。
\"喂。\"电话那头的声音沙哑,带着金属过滤后的失真感,是夜枭特有的变声。
\"我找到所有金库了。\"顾承砚压着喉结,让声音听起来比平时更沉,\"外白渡桥、霞飞路、百老汇、汇通银行,四个点。\"他故意停顿,听见自己的呼吸在听筒里放大,\"但里面什么都没有。\"
电话那头沉默了。
顾承砚能听见电流的嘶鸣,像极了绸庄织机卡壳时的声响。
就在他以为对方要挂断时,夜枭突然说:\"你母亲比我想象的更聪明。\"
血液轰的冲上头顶。
顾承砚的手指扣住电话线,指节发白。
他母亲?
原主的母亲早就在他六岁时病逝,可夜枭这句话里的\"母亲\",分明指的是照片里那个穿墨绿旗袍的女人——那个被顾家刻意抹去的存在。
\"你知道这个网络?\"他追问,声音发紧。
\"叮——\"
刺耳的忙音突然炸响。
顾承砚猛地抬头,透过维修通道的气窗,看见斜对面的梧桐树影里晃过道灰影。
与此同时,楼梯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皮鞋跟叩击水泥台阶的脆响,带着股狠劲。
\"特务!\"苏若雪的低唤像根针,扎破了他的怔忡。
她不知何时摸出了袖底的剪刀,刃口在黑暗里泛着冷光。
顾承砚反手拽住她手腕,拽向墙角的通风管道——那是他刚才检查金库结构时注意到的,直径足够两人蜷缩的空隙。
\"进去!\"他托起她的腰,苏若雪咬着唇爬进管道,蓝布围裙被铁皮刮出道豁口。
顾承砚刚要跟上,余光瞥见电话亭的玻璃被人从外敲了敲——是张模糊的脸,戴鸭舌帽,帽檐压得极低。
但那道从帽檐下漏出的目光,让他后颈发寒——是昨夜跟踪苏若雪的檀香味道。
\"砰!\"
维修通道的铁门被踹开。
顾承砚猛地缩身钻进管道,铁皮立刻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捂住苏若雪的嘴,能感觉到她的睫毛扫过自己手背,像只受了惊的蝴蝶。
\"霍夫曼先生说,只要控制住这批金库,就能切断'曙光'的资金链。\"
\"可这第四个金库也空了。\"另个声音带着江浙口音的生硬,\"会不会被共党抢先了?\"
\"放屁!\"为首的特务啐了口,皮鞋跟碾过地上的地图碎片,\"那姓顾的纨绔能懂什么?
我看是林芷兰那老东西留的后手——当年她带着那群资本家藏钱,现在倒成了麻烦。\"
顾承砚的指甲掐进掌心。
林芷兰,这个名字他在苏若雪母亲的笔记里见过,在苏州河沉船的刻痕里见过,现在又从日伪特务嘴里听见。
原来\"曙光行动\"的根,扎在二十年前的民族资本联盟里。
\"走!
去百老汇大厦。\"特务的脚步声渐远,通风管道里的霉味却更重了。
苏若雪的手指突然攥紧他的袖口,往管道深处指了指。
顾承砚顺着她的目光看出去,正看见气窗外的梧桐树梢——有个身影立在对面楼顶,鸭舌帽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半张苍白的脸。
是夜枭。
他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像在说:别跟来。
铁皮管道里,顾承砚的心跳声大得震耳。
苏若雪的体温透过蓝布围裙渗过来,混着她发间残留的桂花头油香。
他听见自己喉咙里滚出句极轻的呢喃,像承诺,又像警告:\"若雪,我们要找的,从来不是钱。\"
通风管道外,日伪特务的脚步声已经消失在楼梯口。
管道里的两人屏住呼吸,听着彼此的心跳,等待着下一个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