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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百双空洞麻木的眼睛,如同冰冷的玻璃珠,齐刷刷地聚焦在张承山身上。空气凝滞,灰尘在昏黄的灯光下悬浮,每一粒都仿佛带着无声的尖叫。长椅上挤满了他的脸,穿着各异,却共享着同一份令人窒息的绝望。他站在门口,如同误闯入自己无数个破碎镜像构成的坟墓,胃里翻江倒海,指尖因攥紧那枚滚烫的镜面底片而失去知觉。

**6天20小时47分**。时间在无数个自我的凝视下,粘稠得难以流动。

就在这时,角落里,一个穿着沾满油漆工装的“张承山”,动作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手。那动作牵动了关节,发出轻微的、如同朽木断裂般的“咔”声。他的手指,指向了房间深处,一扇几乎被长椅和“人”影完全遮挡住的、更小的、刷着斑驳绿漆的木门。

这个动作像是触发了无形的开关。长椅上,其他的“张承山”们,头颅开始以相同的频率,极其轻微地、左右摇摆起来。那并非有意识的动作,更像是一种坏掉的玩偶在电流刺激下的规律性抽搐。无数张相同的脸,在昏暗中同步摇晃,形成一种无声的、令人头皮发麻的集体韵律。

没有言语,只有无数双眼睛的注视和那诡异的摇摆。指向深处木门的那只手,如同墓穴中的路标,在无声地催促。

逃?身后是那条挂满模糊鬼影照片的走廊,尽头是布满镜巷的追兵。留下?在这无数个自己构成的囚笼里,结局只会是被同化或撕碎。那扇绿门,是唯一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出口。

张承山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陈腐相纸和消毒水的气味呛得他喉咙发痛。他强迫自己移开与那些空洞眼神对视的目光,侧着身,几乎是贴着冰冷的墙壁,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试图穿过这由“自己”构成的密林,向那扇绿门靠近。

每一个擦肩而过的“自己”,都带来一股冰冷的、非人的气息。他能看到他们皮肤下细微的、如同电路板纹路般的青色脉络,看到他们僵硬的脖颈上细微的缝合痕迹。当他从两个穿着病号服的“自己”中间挤过时,其中一个的头颅猛地偏转超过九十度,没有眼白的暗色瞳孔直勾勾地“盯”着他,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露出一个无声的、凝固的狞笑。张承山的心脏骤然停跳,猛地推开挡在前面的一个穿着夹克的“自己”,踉跄着扑向那扇绿门。

绿门没有锁。他几乎是撞了进去,反手重重地将门关上,背靠着门板,大口喘息,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衣衫。

门内并非解脱。

这是一个狭小的、近乎完全黑暗的房间。唯一的光源,来自房间中央一张老旧木桌上的一盏台灯。台灯的光晕昏黄而微弱,仅仅照亮了桌面一小片区域。灯罩上积着厚厚的灰尘,让光线显得浑浊不清。

台灯下,放着一台极其老旧的、黄铜外壳的照相机。相机镜头幽深,像一只沉睡怪物的独眼。相机旁边,散乱地放着几枚镜面材质的底片,和他口袋里那枚一模一样。

桌后,坐着一个人。

正是照相馆的杨爷爷。老人枯瘦的身躯几乎蜷缩在宽大的旧椅子里,脸上沟壑纵横,如同被风霜侵蚀千年的岩石。他的左眼依旧空洞,镶嵌着一枚冰冷的镜面义眼。右眼浑浊不堪,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疲惫和……深不见底的悲伤。

他抬起头,那只浑浊的右眼看向张承山,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沉重的了然。

“第六个。”老人的声音沙哑干涩,像砂纸摩擦着朽木,“也是…最接近‘完成’的一个。”他的目光落在张承山剧烈起伏的胸口,仿佛能穿透皮肉,看到里面那颗狂跳的心脏。

“外面那些…是什么?!”张承山的声音嘶哑,带着无法抑制的恐惧和愤怒,“那些…我?!”

“是你。”杨爷爷的声音没有起伏,却像重锤砸在张承山心上,“也不是你。他们是‘倒影’,是被捕捉、被固定、被抽空的‘壳’。”他枯瘦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上的黄铜相机,“是被这台‘噬影机’吃掉灵魂的影子。”

“噬影机?”张承山盯着那台古老诡异的相机,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它能拍下人的倒影,真正的倒影。”杨爷爷的右眼望向虚空,仿佛在回忆极其遥远而痛苦的事情,“当一个人被自身的倒影长久凝视,当那倒影被强烈的执念或…外力扭曲时,它就可能被剥离出来,被这台机器捕获,凝固成你看到的…那些东西。他们是你的一部分,是你被一次次‘重置’时剥离的碎片,是你父亲实验失败的残次品,也是他最终计划所需的…养料。”

“养料?融合?”张承山想起父亲在影像中举起的那管暗金色液体,“他要做什么?!”

“他要的不是你,张承山。”杨爷爷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那只镜面义眼在昏暗中反射出一点诡异的光,“他要的是那个东西。那个借由你母亲之死,从镜子里爬出来的…东亲。你只是容器,一个正在被它侵蚀、同化的容器。外面那些‘壳’,是容器破损溢出的残渣。而你父亲…张明远,他要做的就是清除这些残渣,修复容器,然后在圣诞夜,让那东西在你体内彻底苏醒,完成‘降临’!”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进张承山的意识。母亲…镜子…容器…降临!白塔的无数次“治疗”,父亲诡异的“欣慰”,硬币眼球中看到的培养舱…所有破碎的线索在这一刻被强行串联,指向一个令人灵魂冻结的真相!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你又是什么人?”张承山的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

“我是守墓人。”杨爷爷的脸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守着这间埋葬了无数倒影的照相馆,守着这条镜巷最后的‘真实’。也守着…你母亲死前最后的嘱托。”他浑浊的右眼涌起浓重的雾气,“她看到了那东西…从镜子里伸出的手…她试图保护你…代价是她的灵魂也被镜子吞噬了一部分…我就是那时候…失去了这只眼睛…”

他指了指自己的镜面义眼。

“那枚底片,”老人目光转向张承山紧握的口袋,“是你母亲留下的最后一点‘真实’。它能暂时干扰那些被植入的‘眼睛’的追踪,也能…照出一点你正在被侵蚀的‘本相’。只有这台‘噬影机’,能用它拍下你最真实的模样…也许,那是唯一能对抗你父亲和那东西的东西。”

就在这时——

“砰!砰!砰!”

沉重的撞击声从外面那扇画着闭眼图案的木门传来,伴随着金属器械刮擦门板的刺耳噪音!追兵到了!他们已经突破了外面的照片走廊!

“他们来了!快!”杨爷爷猛地站起身,枯瘦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他一把抓起桌上那台沉重的黄铜相机,动作迅捷地将张承山口袋里的那枚镜面底片抽出,塞进相机后部的卡槽里。“站到灯下来!快!没有时间了!”

张承山被老人推到台灯昏黄的光晕下。门外,撞击声越来越猛烈,木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门板上的裂纹如同蛛网般蔓延!

杨爷爷端起那台沉重的“噬影机”,黄铜镜头对准了站在光圈中的张承山。镜头幽深,仿佛连接着另一个世界。老人浑浊的右眼透过取景框看着他,那只镜面义眼则冰冷地映照着门外疯狂撞击的景象。

“孩子,看着镜头!”老人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不要想你是谁,不要想你要成为什么!只想你**不想**失去的东西!抓住它!那是锚!”

张承山的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不想失去的东西?混乱的大脑瞬间闪过童年母亲温暖的手,闪过解剖台上父亲第一次赞许的眼神(那赞许如今想来如此残忍),闪过硬币眼球里看到的那个培养舱中正被篡改的脸…最终,定格在七岁的自己,在放映机影像中,将手术刀刺入父亲眼眶时,那双燃烧着纯粹恐惧与反抗的眼睛!

**我不想消失!**

这个念头如同绝望的呐喊,冲垮了一切!

“咔嚓!”

一声沉闷的机械声响。黄铜相机的快门落下,并非清脆,而是一种仿佛叹息般的、沉重的闭合声。

几乎在快门按下的同一瞬间——

“轰隆!”

画着闭眼图案的木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外面彻底撞开!木屑纷飞!三个穿着深色防护服、戴着防毒面具般头盔的身影,手持闪烁着不稳定蓝白色电光的奇异长杆,如同地狱里冲出的恶鬼,闯了进来!为首一人头盔下露出的眼睛,闪烁着冰冷的、非人的暗金光芒!他的目光瞬间锁定了站在光圈中的张承山!

“目标锁定!执行强制回收!”机械化的声音从头盔下传出,冰冷刺骨。

防护服手中的电光长杆猛地抬起,致命的蓝白光芒瞬间暴涨,刺得人睁不开眼,直指张承山!

千钧一发!

杨爷爷猛地将刚刚从相机后部弹出的、一张还冒着微弱热气的镜面底片,狠狠塞进张承山手里!“跑!从后门!去镜巷最深处!找‘无影之地’!快!”

老人枯瘦的身体爆发出与年龄不符的力量,他猛地将张承山推向房间角落一扇极其隐蔽、几乎与墙壁融为一体的破旧小门,同时自己如同扑火的飞蛾,决绝地转身,用身体挡在了那三个防护服和张承山之间!他枯瘦的手,竟直接抓向那闪烁着致命电光的长杆!

“滋啦——!!!”

令人牙酸的电流爆响和皮肉焦糊的气味瞬间弥漫了整个狭小的房间!刺眼的蓝白光芒中,杨爷爷的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如同风中残烛!

“不——!”张承山目眦欲裂,嘶吼出声。

“走——!”杨爷爷被电流灼烧的喉咙里挤出最后一声嘶哑的咆哮,那声音带着血肉烧焦的恐怖质感,如同濒死野兽的悲鸣。

张承山的心脏被巨大的悲痛和恐惧撕裂,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在电光中剧烈抽搐、迅速碳化的枯瘦身影,狠狠一咬牙,用尽全身力气撞开了角落那扇破旧的小门!

门外,是更深、更浓稠的黑暗,以及老城区镜巷那如同怪兽内脏般错综复杂的、未知的路径。刺鼻的焦糊味和电流的爆响被隔绝在身后那扇关闭的小门内,但老人最后那声嘶吼,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他的灵魂里。

他跌入黑暗的甬道,手心死死攥着那枚刚刚显影、还带着相机余温的镜面底片。底片的边缘棱角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冰冷的触感下,似乎有什么在微弱地搏动。

他没有时间悲伤,没有时间思考。只有跑!向着镜巷深处,向着那虚无缥缈的“无影之地”!杨爷爷用生命为他争取的这几秒钟,是他唯一的生路!

他在散发着霉味和潮湿土腥气的黑暗中狂奔,身后的寂静比任何声响都更可怕。他不知道那扇小门能阻挡追兵多久。

不知跑了多久,前方出现一点微弱的光亮,似乎是另一个出口。他冲出甬道,发现自己站在一条更狭窄、两侧墙壁如同刀削般陡直的巷道里。巷子异常干净,没有垃圾,没有水洼。但诡异的是,两边的墙壁光滑如镜!

真正的镜面墙壁!光可鉴人!

他喘着粗气,下意识地看向左侧的镜墙——

镜子里映出的,不是他现在狼狈不堪的样子。

镜中的人,穿着笔挺的黑色制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冰冷的石雕。而最让张承山血液冻结的是,镜中人的双眼——那不再是他的眼睛——左眼是纯粹的、毫无感情的暗金,右眼…右眼赫然是杨爷爷那只浑浊的、充满悲伤的右眼!

镜中的人缓缓抬起手,手中握着的,正是那枚刚刚拍下的、还在微微发热的镜面底片。他对着镜子外的张承山,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露出了一个与流浪汉水洼倒影、与照片走廊那个狞笑的“自己”一模一样的、无声而诡异的笑容。

口袋里的硬币眼球突然疯狂发烫!张承山猛地低头掏出它——

镜面瞳孔里,清晰地映照着他此刻的样子:站在镜巷中央,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左眼暗金,右眼浑浊,正对着手中的硬币眼球,露出那个无声的、冰冷的诡异笑容!

而硬币瞳孔映照出的倒计时,如同染血的判决:

**6天19小时08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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