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带着陈旧砖石气味的黑暗包裹着张承山。他手脚并用地在狭窄的逃生通道里向前挪动,每一次急促的呼吸都搅动着充斥灰尘的空气,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撞击着肋骨,呼应着身后暗房方向传来的、沉闷而持续的撞击声——他们正在破门。杨爷爷最后那声短促的、仿佛被截断的呼喊像根冰冷的针,扎进他的耳膜。
他死死攥着老人塞给他的那枚镜面底片。黑暗中,那冰冷的、带着奇异棱角的触感是唯一的指引,也是唯一的锚点。指尖摸索着底片边缘那凹凸不平的刻痕——那是新的死亡宣判:**6天21小时13分**。冰冷的数字像烙印,烫在他的意识里。
通道似乎永无止境。就在胸腔的憋闷感快要达到极限时,前方终于出现一丝微弱、摇曳的光亮。他奋力爬过去,推开一块松动的木板,湿冷的、混杂着腐烂垃圾气味的空气猛地灌了进来。他跌跌撞撞地滚出,发现自己蜷缩在一个大型垃圾箱的阴影里。眼前是凌晨破晓前最深的昏暗,老城区迷宫般的巷道如同怪兽蛰伏的肠道。
他小心翼翼地探出头。街对面斑驳的墙壁上,一张崭新的寻人启事在昏暗的路灯下白得刺眼。照片里,穿着病号服的“张承山”眼神空洞,日期赫然标注着“2023年12月18日走失”。下方那行红字如同诅咒:“**编号E-1417具有高度危险性**”。
必须离开这里,立刻!
他压低了帽檐,将衣领竖得更高,试图融入这片黎明前最后的阴影。他遵循着杨爷爷模糊的指引——“老城区深处,午夜营业”。但具体在哪条街?哪扇门?在这如同巨大蛛网般的巷子里,寻找一个只在午夜出现的照相馆,无异于大海捞针。
他拐进一条狭窄得仅容一人通过的巷子。两边的墙壁高耸、潮湿,布满滑腻的青苔。就在他疾步前行时,眼角的余光不经意瞥向脚下。巷子里积着浅浅的污水,映出他仓惶的身影。然而,就在下一瞬间,水洼里的倒影猛地扭曲了!那不是他!水影中的“人”穿着笔挺的黑色制服,脸上带着一种非人的、冰冷的专注,正缓缓抬起头,一双暗金色的眼睛穿透水面,精准地锁定了他的位置!
张承山头皮炸开,心脏几乎停止跳动。他猛地抬头环顾四周——狭窄的巷道空无一人!只有风穿过缝隙的呜咽。他再低头看水洼,水面已经恢复平静,映出他自己惊恐的脸。幻觉?不!那冰冷的、被锁定的感觉如此真实!
“滴答…”
一滴水珠从头顶高处的某处滴落,恰好砸进水洼中心,涟漪荡开,水影再次扭曲。这一次,他看到的不再是制服身影,而是他自己!但水中的那个“他”,嘴角正向上咧开,扯出一个无声的、极其诡异的笑容,缓缓抬起手,指向巷道的深处。那笑容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令人毛骨悚然的恶意。
倒影在追踪!它们果然无处不在!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张承山不敢再看任何反光的东西,发足狂奔,只想立刻逃离这条诡异的“镜巷”。他慌不择路,接连转过几个岔口,每一次都尽量避开地上的水渍和任何可能反光的表面。周围的建筑变得更加破败,窗户大多破碎,黑洞洞的如同无数只窥视的眼睛。
就在他以为自己甩掉了那诡异的倒影追踪时,前方巷口的光线似乎被什么东西挡住了。一个佝偻的身影蜷缩在墙根下,披着破旧的毯子,面前放着一个豁了口的搪瓷碗。是个流浪汉。
张承山警惕地放缓脚步,打算从另一侧快速通过。
“咳…咳咳…”流浪汉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声音嘶哑破碎,像破旧的风箱。他抬起头,乱发下露出一张被岁月和污垢侵蚀得看不清本来面目的脸,但那双眼睛,在昏暗中却异常明亮。“小伙子…咳咳…这么早,慌慌张张的…找地方躲?”
张承山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没有回答,只是更加握紧了口袋里那枚冰冷的镜面底片。
“别怕…咳…老头子我在这片睡了几十年了…”流浪汉又咳了几声,浑浊的眼睛似乎在打量他,“看你样子…是惹上麻烦了吧?那些穿深色衣服…追得紧的人?”
张承山瞳孔微缩。穿深色衣服的人?是指那些“记忆回收小组”?他怎么知道?
“这地方…邪乎着呢…”流浪汉自顾自地说着,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神秘兮兮的腔调,“特别是那些反光的玩意儿…水啊,玻璃啊…会说话,会告密!你想去的地方…咳…我知道一个地方,他们找不到…”
流浪汉枯瘦的手指从毯子下伸出,颤巍巍地指向旁边一条更加幽暗、几乎被杂物堵死的岔路。“从这儿钻过去…第三个拐角,有扇绿漆剥落的旧门…门牌号看不清了,但门上…画着一只闭着的眼睛…那就是了…只在午夜前后…有点动静…”
午夜照相馆?门上有闭着的眼睛?
这信息来得太过巧合!张承山的心脏狂跳,一半是可能的希望,一半是浓重的疑虑。他死死盯着流浪汉的脸,试图从那张污秽的面孔上分辨出任何伪装的痕迹。
“为什么告诉我?”张承山的声音干涩沙哑。
流浪汉咧开嘴,露出仅剩的几颗黄牙,笑容在昏暗中显得格外诡异。“看你顺眼…咳…也讨厌那些装神弄鬼、扰人清梦的家伙…快去吧…他们快来了…”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张承山,投向巷口的方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
就在这时,张承山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流浪汉放在膝前搪瓷碗里残留的一点浑浊液体。水面微微晃动,映出流浪汉模糊的倒影。那水中的倒影并没有咳嗽,也没有说话,而是正用一种冰冷的、毫无情绪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更可怕的是,倒影的嘴角,正缓缓勾起,和刚才水洼里那个诡异的“自己”的笑容,如出一辙!
陷阱!
张承山浑身的血液瞬间冰凉!这个流浪汉,他的倒影也是被控制的!他在把自己往陷阱里引!所谓的“闭眼门”,恐怕是另一张罗网!
他猛地后退一步,毫不犹豫地转身,朝着流浪汉所指的相反方向发足狂奔!身后,传来流浪汉骤然拔高、不再伪装嘶哑的尖利声音:“抓住他!他跑了!”
杂乱的脚步声果然从巷口方向迅速逼近!至少有三人!张承山头也不回,爆发出求生的全部力量,在迷宫般的小巷里亡命穿梭。他不敢再相信任何指引,更不敢再看任何倒影,只能凭借本能和对杨爷爷那句“老城区深处”的模糊记忆,向着这片破败区域最核心、最黑暗的腹地冲去。
不知跑了多久,身后的脚步声似乎被甩开了一些,或者被这复杂的巷道暂时阻隔。他扶着一堵冰冷潮湿的墙壁剧烈喘息,肺部火辣辣地疼。汗水浸透了衣服,冰冷的贴在身上。天光似乎更亮了一分,但被高墙切割,只吝啬地洒下几缕惨白。
他抬起手抹去额头的汗,目光却猛地定住。
就在他扶着的这面墙斜对面,一栋几乎被爬山虎完全吞噬的老旧两层小楼,静静地伫立在巷子的尽头。小楼的门面异常狭窄,夹在两栋更高的旧屋之间,毫不起眼。那扇门…厚重的、布满岁月裂纹的旧木门,油漆早已剥落殆尽,露出底下深色的木头纹理。而门板上,没有门牌,只有用某种暗红色的、近乎干涸凝结的颜料,画着一个图案——
一只巨大的、线条扭曲、紧紧闭着的眼睛!
正是流浪汉描述的样子!但此刻,这扇门,这紧闭的眼睛,在经历刚才的陷阱后,不再像是希望之门,更像是一个无声的、充满未知凶险的邀请。它是真正的“午夜照相馆”?还是另一个精心设计的、针对他的“闭眼”牢笼?
口袋里的镜面底片似乎又微微发烫。张承山的心沉了下去。他环顾四周,这条死胡同寂静得可怕,仿佛与世隔绝。身后,追兵的声音似乎又隐隐传来。他已经没有选择,也没有退路了。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着喉咙。他一步步走向那扇画着闭眼的木门,每一步都沉重无比。门没有锁,只是虚掩着,门缝里透出一点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的光。
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凉粗糙的木门。那感觉,像触摸一块墓碑。
用力一推。
“吱呀——”
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在死寂的巷子里格外刺耳。门开了。
一股混合着陈旧相纸、显影药水以及更浓郁的、如同福尔马林般刺鼻的消毒水气味扑面而来。门内并非想象中的接待处或工作室,而是一条极其狭窄、仅容一人通过的幽深走廊。走廊两侧的墙壁上,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地挂满了照片。每一张照片都极其模糊,像是曝光过度或者被水浸过,只能勉强辨认出一些扭曲的人形轮廓,影影绰绰,充满了不祥的气息。
走廊尽头,一盏瓦数极低的、蒙着厚厚灰尘的灯泡,散发出昏黄摇曳的光晕。光晕笼罩下,隐约可见一扇更小的、似乎是通往内室的门。
张承山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他强忍着刺鼻的气味和强烈的不适感,小心翼翼地踏入这照片走廊。两侧模糊的影像仿佛在无声地注视着他,压迫感如潮水般涌来。他屏住呼吸,一步一步,艰难地向尽头那点微弱的光源挪去。
就在他即将走到尽头那扇小门前时,脚下似乎踩到了什么东西。软软的,像一张纸。
他低头。
一张被遗弃在地上的照片。这张照片比墙上的那些清晰得多,但内容却让他瞬间血液凝固!
照片上,正是他自己!穿着病号服,眼神空洞麻木,背景是白塔研究所那冰冷熟悉的走廊!拍摄日期,清晰地印在照片一角:**2023.12.18**。
和外面那些寻人启事上的照片,一模一样!
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瞬间窜遍全身!这里怎么会有这张照片?!难道这里…也是白塔的延伸?是另一个观察点?
惊疑不定间,他眼角的余光猛地瞥向旁边墙壁上挂着的一幅模糊照片。那照片里的人影轮廓…在昏黄摇曳的灯光下,似乎微微动了一下!那模糊的五官位置,似乎正缓缓转向他所在的方向!
张承山头皮发麻,猛地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挂满照片的墙壁上,激起一阵轻微的哗啦声。他不敢再看,强迫自己转身,将全部的注意力投向走廊尽头那扇唯一的小门。门把手是黄铜的,布满铜绿,形状像一只扭曲的手。
出路,或者更深的陷阱,就在这扇门后。
他不再犹豫,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决绝,伸出颤抖的手,握住了那冰冷滑腻的铜质门把手,用力一拧!
“咔哒。”
门开了。
门内的景象,让他瞬间如遭雷击,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彻底停滞。
里面是一个不算大的房间,像是一个等待室。没有柜台,没有照相设备,只有一排破旧的、蒙着灰尘的长椅。而此刻,每张长椅上,都坐满了“人”。
他们穿着不同的衣服——有便装,有工装,甚至还有两个穿着和他身上一模一样的病号服。
但他们每一个人,都长着同一张脸。
张承山的脸。
几十个,甚至上百个“张承山”,密密麻麻地挤满了长椅。他们有的低着头,仿佛在沉睡;有的目光呆滞,望着虚空;有的则缓缓地、极其同步地转过头,用空洞麻木、如同玻璃珠般的眼睛,直勾勾地看向门口,看向刚刚闯入的——另一个“张承山”。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那盏悬在房间中央、同样蒙尘的灯泡,发出滋滋的电流声。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存在的只有无数个相同的、等待审判的镜像。
张承山站在门口,如同闯入镜中世界的迷失者,面对着无数个自己构成的、无声的恐怖深渊。口袋里的镜面底片,灼热得如同烙铁,那冰冷的倒计时,仿佛在嘲笑他无处可逃的命运:
**6天20小时47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