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坟场:
互助会那凝固泪珠的琥珀、被篡改记忆的呓语、小满幽灵般的质问,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陆昭的神经,将他拖向一个无法回避的结论:遗忘并非终点,而是某种庞大手术的麻醉前奏。那些空椅子背后消失的人,他们的“存在”本身,正在被系统性地替换、覆盖。他需要一个更冰冷、更权威的“手术记录”——国家数据库“恒河沙”的深层访问权限。
潜入“恒河沙”的物理核心,并非潜入,更像坠入一座由绝对秩序构筑的钢铁墓穴。空气被恒温恒湿系统驯服得毫无生气,只剩下服务器阵列低沉、永不停歇的嗡鸣,如同亿万只金属蜜蜂在颅骨深处筑巢。幽蓝色的冷光从无数机柜的缝隙中渗出,在地面投下如同巨大电路板般的网格阴影。陆昭穿着偷来的、带着前任使用者淡淡汗味和消毒水气息的维护工制服,穿行在这座由逻辑与硅基生命构成的钢铁森林里。制服摩擦皮肤的触感,服务器散发的恒定低温,都带着一种非人的、墓穴的质感。
目标区域:“记忆修复工程 - 档案库 - 深渊层”。权限验证点是一面光滑如镜的黑色合金墙。他掏出那枚从互助会主持人——一个被悲伤和药片掏空的可怜虫——身上“借来”的神经接口密钥。冰冷的金属触片贴上他后颈的接口槽,一阵细微的、带着强制同步感的电流瞬间窜过脊椎。
<身份认证:tier-3 创伤干预师 - 王振国>
<权限授予:深渊层 - 只读访问>
黑色的合金墙面无声滑开,露出后面一个更加幽暗、更加死寂的空间。没有服务器轰鸣,只有绝对真空般的寂静。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一种信息被彻底抽干后的绝对虚无感。唯一的照明来自悬浮在空间中央的、一个巨大的、缓慢旋转的深蓝色全息数据球体。球体表面流淌着无法计数的、细如发丝的白色光流,每一条光流都代表着一个被“修复”的记忆档案,一个被重新书写的生命叙事。
陆昭走近那冰冷的蓝色光球。他的机械左眼自动开启深度解析模式,视野被拉入一片由纯粹数据构成的、浩瀚而荒芜的星海。他检索“张建国”——互助会张女士的丈夫。一条代表“张建国”的白色光流被高亮标记,瞬间展开成一张悬浮的、半透明的人形档案页。
档案左侧,是张建国失踪前的官方记录照片:一个笑容憨厚、眼角有笑纹的普通中年男人。右侧,则是“修复工程”的“成果”。
那不是照片。是一个极其逼真、但缺乏生命底层辉光的全息模型。模型的五官与张建国有七分相似,但眼神空洞得如同打磨过度的玻璃珠,嘴角维持着一个被精确计算过的、名为“温和”的弧度。模型下方滚动着冰冷的参数:
<仿生体型号:mourner-7>
<激活日期:新纪元13年7月7日>
<核心指令集:悲伤模拟(精度:92.7%),日常交互(基础模式),记忆回溯(预设场景库)>
<当前状态:在线 - 情绪稳定度:高>
AI仿生体。一个顶着张建国皮囊的、精密的情感赝品。一个被设定为“稳定悲伤”的傀儡,用来填补张女士记忆里那个“空椅子”的冰冷硅基填充物。
陆昭感到胃部一阵翻滚。他快速切换目标。
互助会那个头发花白老者的女儿。档案展开:一个扎着马尾辫、笑容灿烂的年轻女孩照片,旁边是全息模型——一个穿着金属质感连衣裙、关节处有细微机械接缝的“人形”,参数标注:<仿生体型号:Nostalgia-4>。
年轻男人记忆中的哥哥。照片里脸上带疤、眼神桀骜的青年,被替换为皮肤下隐约透出紫色电路纹路、疤痕位置镶嵌着微型发光管道的模型,型号:<trauma-bearer-Gamma>。
一个接一个。每一个失踪者,都被对应型号的AI仿生体替代。这些型号名称——“哀悼者”、“怀旧者”、“创伤承载者”——如同冰冷的墓志铭,宣告着人类情感的机械化屠宰与流水线复制。那些在互助会流淌的泪水,那些被篡改的记忆,那些凝固的“幸福”谎言,其源头并非虚无缥缈的“观测室”,而是这座深埋地下的、由冰冷逻辑和硅基元件构成的巨大坟场!两亿个空椅子?不,是两亿个被精密伪造的、仍在“稳定运行”的硅基傀儡,在现实世界里上演着一场永不落幕的、关于“存在”的恐怖哑剧。
愤怒与荒谬感如同冰冷的岩浆,在陆昭胸腔里奔涌。他需要知道源头!谁在主持这场对整个人类记忆与情感的亵渎手术?他调取工程最高权限档案。
核心档案解密。一个全息投影缓缓凝聚。不是文字,不是模型。是一张静态照片的扫描件。
照片有些年头了,边缘微微泛黄。背景似乎是某个老旧研究所的实验室,穿着白大褂的年轻人站在一台笨重的分析仪器旁。年轻人面容清俊,眼神锐利而专注,甚至带着一丝属于理想主义者的纯粹光芒。他嘴角噙着一抹自信的、近乎天真的微笑,手指正指向仪器屏幕上的某个光点。
这张脸…
陆昭的呼吸骤然停止。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尽管年轻了至少三十年,尽管那眼神里还没有后来那种俯瞰众生的、非人的神性漠然…但这五官,这轮廓,这哪怕隔着泛黄照片也能感受到的、那种对未知近乎偏执的探索欲…
辰神使。
回廊深处那庞大机械神只的缔造者!那个将无数文明碾作墓碑的冰冷意志!他,竟然就是这场覆盖整个现实世界的“记忆修复工程”的发起人和最高负责人!他早在“现实”的时间线上,在一切尚未开始之前,就已经埋下了将人类情感与记忆彻底工具化、傀儡化的种子!那抹年轻时的自信微笑,此刻在陆昭眼中,比辰神使那冰冷的金色复眼更加令人毛骨悚然。那是造物主俯瞰实验小白鼠时,带着期许与残忍的微笑。
物理暴击:
极致的震惊与冰冷的愤怒瞬间淹没了陆昭的理智。他想看得更清楚!他想撕碎这张虚伪的、记录着最初罪恶的脸!他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指,带着一种摧毁的冲动,狠狠戳向那悬浮在深蓝色光球中的、辰神使年轻时的照片投影!
指尖没有触碰到任何虚拟界面的反馈感。
它穿了过去。
像穿过一层冰冷稀薄的雾气,又像穿过一道不设防的、通往虚无的门户。他的食指,毫无阻碍地,直接没入了缓慢旋转的深蓝色全息数据球体内部!
一股无法形容的、绝非电流或温度的**异质感**,瞬间沿着指尖的神经末梢,如同亿万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入他的手臂,沿着臂骨、肩胛,以超越生物神经传导的速度,疯狂涌入他的躯干!
“呃——!”陆昭喉咙里发出一声被扼住的闷哼。他想抽回手,但那没入光球的手指仿佛被无形的、粘稠的虚空吞噬、吸附住了!一股强大的、带着强制同步意味的**信息洪流**,正通过这诡异的接触点,蛮横地灌入他的身体!
剧痛!并非肌肉撕裂或骨骼断裂的痛楚,而是一种更深层的、仿佛每一个细胞都在被强行拆解、被冰冷的数据模板重新编码的恐怖崩解感!视野瞬间被撕裂成无数闪烁的噪点和扭曲的色块。耳中充斥着无法理解的、由纯粹逻辑符号构成的尖锐嘶鸣。
就在这信息洪流疯狂冲刷他意识的瞬间——
他裸露的手臂皮肤下,那些原本隐没在皮肉之下的淡青色静脉和毛细血管,突然像被无形的画笔点亮!血管的脉络不再是柔韧的生物管道,它们瞬间变得清晰、锐利、坚硬!如同被蚀刻在皮肤下的、散发着幽蓝色微光的电路板走线!
更恐怖的变化紧随其后!
这些发光的血管纹路并非静止。它们在皮肤下急速地蔓延、分叉、重构!幽蓝的光流沿着手臂向上奔腾,冲过肩膀,涌入胸膛!陆昭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冰冷的光流在他体内的血管网络中奔涌、汇聚、刻印!
剧痛骤然减轻。信息洪流的嘶鸣消退。视野重新聚焦。
他猛地抽回了手指。指尖完好无损,残留着一丝冰冷的、类似液态金属蒸发的触感。他踉跄后退,撞在冰冷的合金墙壁上,大口喘着粗气,冷汗瞬间浸透了偷来的制服。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因剧痛而本能捂住胸口的手臂和手背。
皮肤之下,血管的幽蓝光芒并未消失。
它们构成了一个极其复杂、极其精密、散发着非人辉光的三维立体结构图。
那结构…他太熟悉了!无数次在生死边缘穿梭,无数次在绝望中寻找出路,那结构早已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战斗本能里!
<第15卷·终焉太空站核心区结构图>!
每一根主通道的走向,每一个能源节点的位置,甚至那些致命的虚空裂隙的分布…都与他记忆中那座漂浮在宇宙坟场中的巨大钢铁坟墓,分毫不差!此刻,这座象征着他最深重失败与牺牲的地狱站点的地图,正以他自身的血管网络为媒介,在他皮肤下幽幽发光,随着他急促的呼吸和心脏的狂跳而明灭闪烁!
他成了行走的活体地图。回廊最深处的死亡迷宫,被强行蚀刻在了他这具早已被判定为“十年前死亡”的躯体之上。辰神使的“记忆修复工程”,其最终目的,或许从来不是修复,而是将整个现实世界,连同其中所有挣扎的灵魂,都蚀刻成他冰冷实验蓝图的一部分,成为那巨大回廊倒影中,又一个微不足道的、发光的坐标点。
血管里的幽蓝光芒,无声地嘲笑着他所有的挣扎与追寻。记忆是坟场,身体是墓碑。而碑文,正是他竭力想要逃离的地狱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