汾州城的春日,总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倦意。苏家那方小小的庭院里,几株牡丹开得迟滞而凝重,硕大的花苞压在枝头,仿佛承着铅块,沉甸甸地坠着,透不出一丝鲜亮。苏婉娘坐在廊下的绣墩上,指尖捻着细如牛毛的丝线,正对着绷架上一幅未完成的“并蒂莲”出神。针尖悬在半空,迟迟未能落下。那两朵莲花,在她眼前模糊又清晰,纠缠着,像极了昨夜梦里,郭家小院墙头递过来的那枝半开的杏花,还有郭从逊那双在月光下格外清亮的眼睛。
“小姐,”贴身婢女小婵的声音很轻,带着点怯生生的试探,“郭家郎君…托人捎了信进来。”她飞快地将一个叠得方正的素笺塞进婉娘袖中,指尖冰凉,像碰着了什么烫手的东西。
婉娘的心猛地一跳,指尖的绣花针无声地滑落,扎在厚实的锦缎底子上。她迅速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遮住了骤然慌乱的神色,只低低应了一声:“嗯。”袖笼里那薄薄一片纸,却像一块烧红的炭,隔着衣料熨烫着她的肌肤。她知道小婵在怕什么。府里规矩森严,尤其父亲苏有财自从回来,愈发谨小慎微,对两个哥哥尚能厉声训斥,对她这个女儿,则只剩下“规矩”“体统”几个字,像无形的枷锁,日日挂在嘴边。与外男私相授受,若被发现,便是灭顶之灾。
可郭从逊不一样。他是这灰暗汾州城里,唯一透进来的一线光。他是那么一个干净的人,书卷气里带着点木讷的笨拙,站在她面前,话未说脸先红,可眼睛里的赤诚,却能烫得人心慌。他的兄长郭从谦是晋阳有名的伶人,可郭从逊自己,却一心只读圣贤书,盼着乱世能有个尽头,盼着有朝一日能堂堂正正地站在她父亲面前求娶。这份笨拙的、固执的心意,成了婉娘窒息生活里唯一的喘息。
“娘,”婉娘站起身,声音努力维持着平日的温顺,“日头有些烈了,我回房歇歇。”她向坐在廊下另一头、正检视着两个儿子托人捎回的银钱布匹的母亲王氏,微微福了福身。
王氏抬起头,一张富态的脸上刻着经年的风霜和精明的算计,眼角的皱纹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深刻。她目光锐利地扫过女儿略显苍白的脸,又落在她紧攥着袖口的手上,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语气却是不变的刻板:“嗯,去吧。午后记得把昨日教的《女诫》再抄一遍,心要静,字要工整。女儿家,德容言功是根本。”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像一块沉重的磨盘,压在婉娘的心口。
“是,娘。”婉娘垂着头,顺从地应着,转身走向自己那间小小的闺房。阳光被窗棂切割成条状,落在冰冷的地砖上,也落在她单薄的肩头。关上门,隔绝了外面庭院里母亲拨弄算筹的细微声响,她才敢靠着门板,微微喘息。飞快地从袖中抽出那张素笺,展开。上面只有一行熟悉的、略带稚拙的字迹:“戌时三刻,老地方,杏花疏影,盼卿至。”
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又骤然松开,狂跳起来。老地方,是苏家后院围墙外,靠近郭家小院荒僻角落的那一段矮墙。墙内有棵年深日久的杏树,枝桠虬劲地探出墙头。多少次,他便是攀着那树,将新摘的花或新写的诗,悄悄递进来。戌时三刻…正是府里人最松懈,母亲忙着清点哥哥们捎回的财物,父亲多半还在外面商号盘账的时候。
窗外的光线一点点暗沉下去,最终被浓墨般的夜色吞噬。婉娘的心,也随着这天色一点点沉下去,又一点点被那隐秘的、灼热的期盼点燃。她换上最不起眼的素色旧衫,对着昏黄的铜镜,手指颤抖着,将一枚小小的、母亲绝不会注意到的素银杏花簪子,仔细地别在鬓边。镜中的人影模糊,只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燃烧着孤注一掷的火焰。
时间在死寂中爬行。府中巡夜家丁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消失在回廊深处。当更鼓隐约传来,敲了三下时,婉娘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刺入肺腑,带来一种近乎疼痛的清醒。她像一片没有重量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滑出房门,避开廊下昏昏欲睡的守夜婆子,沿着熟悉的、被阴影覆盖的路径,向后院那堵矮墙潜去。
夜风带着初春料峭的寒意,吹拂着墙头稀疏的杏枝。疏影横斜,在冰冷的月光下,投下斑驳陆离的暗影。一个清瘦的身影,正焦急地在那片摇曳的暗影下踱步,正是郭从逊。
“婉娘!”他几乎是扑到墙下,声音压得极低,却掩不住其中的狂喜和急切,“你来了!”他仰着头,月光照亮他年轻的脸庞,额角沁着细汗,眼中是纯粹的、不顾一切的光芒。
“从逊…”婉娘的声音哽在喉咙里,她扶住粗糙冰冷的墙砖,指尖微微发颤,“太险了,你怎么…”
“我等不及了!”郭从逊打断她,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光芒,“我前几日…前几日听大哥说,他在李都指挥使(李存勖)府中宴饮,听到些风声…与你有关…”他顿住,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说是有大人物…要…要纳你为妾?”
最后两个字,像两把淬了冰的锥子,狠狠扎进婉娘的耳膜。她眼前猛地一黑,身体晃了晃,几乎要扶不住墙。尽管早有预感,从母亲近日看她的眼神,从父亲越来越频繁的叹息和欲言又止中,她已隐隐猜到那悬在头顶的命运之剑即将落下。可当这残酷的事实,如此直白地从郭从逊口中说出,经由他充满了痛楚和恐惧的声音传递过来,那股灭顶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四肢百骸都冻得僵硬。
“不…不会的…”她下意识地摇头,声音虚弱得像秋风中最后的蝉鸣,更像是一种绝望的自我欺骗,“我…我爹娘不会答应的…”
“婉娘!”郭从逊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般的痛楚,“是真的!大哥亲耳听见周德威将军在席间与人谈论,说…说你是极好的人选,要献给那契丹的什么左谷蠡王!就在这几日,便要定下了!”他双手死死抠住墙缝,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那冰冷的砖石是他唯一的支撑,“我打听过了,他好像叫顾远…他…他是契丹贵族!我们汉家的女儿,怎能…怎能嫁与蛮子为妾?还是…还是去做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他喉咙里抠出来的血块,带着滚烫的屈辱和恐惧。
婉娘只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咙口,又被她死死咽下。她倚着墙,身体软软地滑落,冰冷的砖石硌着她的脊背,带来一丝尖锐的清醒。是了,周德威…她那权势赫赫的远房表兄,父亲口中苏家在这乱世里唯一的倚仗。原来这倚仗,终有一日,是要用她这“女儿身”来偿还的。攀附契丹贵人,换取更大的权势和利益…她苏婉娘,不过是棋盘上一枚随时可以弃掉的棋子,一件包装精美的礼物。
“为什么…”她喃喃着,眼泪终于冲破堤防,汹涌而出,滚烫地滑过冰凉的脸颊,“为什么是我…从逊…我…我们…”她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墙外那个同样被绝望笼罩的身影,“我们逃吧!逃得远远的!离开汾州,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这念头像野火一样在她死寂的心田里骤然燃起,烧掉了所有的恐惧,只剩下孤注一掷的疯狂。什么规矩礼法,什么父母之命,什么乱世飘零,在这一刻,都比不上眼前这个人眼底的痛楚和爱意。
郭从逊浑身剧震,眼中瞬间爆发出惊人的亮光,那是一种濒死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决绝。“好!好!婉娘!”他声音嘶哑却无比坚定,“我们走!现在就走!我知道有条小路,能绕过城门守卫!往南走,去江南!天大地大,总有我们容身之处!”他激动地伸出手,越过那冰冷的、象征着禁锢的墙头,想要抓住她,“我接着你!快!”
生的渴望和对自由的疯狂向往,如岩浆般冲垮了婉娘心中最后一丝犹豫和恐惧。她猛地站起身,顾不上被粗糙墙砖刮破的衣袖和手掌,双手攀住墙头,用尽全身力气向上撑起。郭从逊在墙外焦急地接应着,有力的手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腕。就在她半个身子已然探出墙外,冰冷的夜风灌满衣襟的瞬间——
“抓住他们!”
一声炸雷般的暴喝撕裂了夜的寂静!数支燃烧的火把如同鬼魅的眼睛,骤然从墙角的阴影里、从后院的月亮门后亮起!刺眼的光焰猛地将这片小小的角落照得亮如白昼,也将墙头上那两个狼狈纠缠的身影,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苏有财肥胖的身躯堵在月亮门中央,脸上是极度的震惊、羞怒和一种被冒犯的狂怒,扭曲得变了形。他身边站着管家苏福,还有几个手持棍棒、一脸凶悍的家丁,显然是早有预谋,在此守株待兔。
“反了!反了天了!”苏有财气得浑身肥肉都在哆嗦,指着墙头,声音尖利得变了调,“把这…这对不知廉耻的狗男女给我抓下来!打断那奸夫的腿!”
“爹!”婉娘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身体因恐惧和绝望剧烈地颤抖起来。郭从逊更是脸色煞白,但他下意识地将婉娘往自己身后一挡,挺直了单薄的脊背,对着墙下怒目而视:“苏伯父!我与婉娘两情相悦,真心…”
“住口!你这勾引良家女子的下贱东西!”苏有财根本不容他说完,厉声打断,“给我打!往死里打!”
几个如狼似虎的家丁早已得了指令,狞笑着扑了上来。粗壮的手臂猛地抓住郭从逊的脚踝,狠狠一拽!郭从逊发出一声痛呼,再也无法在墙头立足,整个人被硬生生拖拽下来,重重地摔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从逊——!”婉娘眼睁睁看着他跌落,心胆俱裂,尖叫着也想往下跳,却被墙内冲上来的两个粗壮婆子死死架住双臂,动弹不得。指甲深深掐进婆子粗糙的手臂,换来更用力的钳制,骨头都像是要被捏碎。
“放开她!不关婉娘的事!是我…”郭从逊挣扎着想爬起来,话音未落,一根沉重的木棍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砸在他的小腿上!
“咔嚓!”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清晰无比的骨裂声,在死寂的夜里骤然炸响!盖过了婉娘撕心裂肺的哭喊,盖过了家丁粗重的喘息,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穿了所有人的耳膜。
郭从逊的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像一只被投入滚油的大虾,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抽气声,剧痛瞬间剥夺了他所有的语言能力,只剩下身体不受控制的痉挛。豆大的冷汗瞬间布满了额头,脸色由惨白转为一种濒死的青灰。
“打!给我狠狠地打!打死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账!”苏有财站在火光映照不到的阴影边缘,声音因暴怒而嘶哑,脸上的肥肉扭曲着,眼中没有丝毫怜悯,只有一种被冒犯尊严后的疯狂报复欲。
棍棒如雨点般落下。粗重的棍影在火光下疯狂地舞动,带着沉闷的、令人心悸的“噗噗”声,无情地砸在郭从逊蜷缩的身体上。砸在肩膀,砸在脊背,砸在蜷缩起来的手臂上…每一次落下,都伴随着一声压抑不住的、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闷哼或痛嘶。
“不要打了!求求你们!爹!爹!放了他!我嫁!我什么都答应!我嫁啊——!”婉娘被两个婆子死死按在地上,脸颊紧贴着冰冷刺骨的地砖,粗糙的沙砾磨破了皮肤。她挣扎着,哭喊着,声音凄厉得如同杜鹃啼血,泪水混合着泥土,糊满了整张脸。视线被泪水模糊,又被粗暴地按压在地面,她只能透过婆子们粗壮的腿脚缝隙,看到那不断落下的棍棒,看到郭从逊在地上痛苦翻滚、蜷缩的身影。每一次棍棒落下,都像直接砸在她的心尖上,痛得她浑身抽搐,灵魂都在颤栗。
“求求你们…别打了…从逊…从逊…”她的哭喊渐渐嘶哑,变得断断续续,只剩下绝望的呜咽,如同濒死小兽的哀鸣。巨大的恐惧和悲伤扼住了她的喉咙,连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每一次抽泣都牵扯着胸腔深处尖锐的疼痛。那沉闷的击打声,骨头碎裂的细微异响,郭从逊越来越微弱、越来越痛苦的呻吟,交织成一张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网,将她死死缠住,拖向无底的深渊。
就在这时,一阵沉重而整齐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闷雷滚过寂静的街道,最终停在了苏府紧闭的大门外。紧接着,是门环被用力叩响的“哐哐”声,在混乱的夜色中显得格外突兀和威严。
院中疯狂的殴打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苏有财脸上的狂怒瞬间凝固,随即被一种巨大的惶恐取代,他肥胖的身躯猛地一颤,几乎站立不稳。家丁们也下意识地停下了挥舞的棍棒,惊疑不定地看向大门方向。
管家苏福反应最快,连滚爬爬地冲过去,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谁…谁啊?”
“开门!周德威将军到!”门外传来一个洪亮而冷硬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周德威!
这个名字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开了院中的混乱,也彻底冻结了婉娘最后一丝渺茫的幻想。她停止了徒劳的挣扎,瘫软在婆子的压制下,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完了。那个决定她命运、也最终碾碎她所有希望的人,来了……
沉重的朱漆大门被几个家丁手忙脚乱地打开。火光跳跃中,一个高大的身影率先踏入。来人穿着玄色劲装,外罩一件半旧的皮甲,腰挎长刀,步伐沉稳有力,每一步都踏在人心上。正是苏家最大的倚仗,晋王李存勖麾下赫赫有名的骁将,周德威。他年约四旬,面容刚毅,线条如同刀劈斧凿,眉骨很高,投下的阴影遮住了深邃的眼窝,只余下两道锐利如鹰的目光扫过混乱的庭院。他的嘴角习惯性地向下抿着,形成一个冷硬的弧度,仿佛世间万物都难入他眼。他身后跟着几名同样甲胄森然的亲兵,铁血的气息瞬间压倒了院中所有的嘈杂。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墙头——那里还留着攀爬的痕迹和半片被撕扯下的素色衣角,然后缓缓下移,落在了庭院中央那个蜷缩在冰冷地砖上、浑身血迹斑斑、痛苦抽搐的人影上。郭从逊已经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有喉咙里断断续续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嗬嗬”声,每一次抽吸都带出细小的血沫。最后,周德威的目光才落在那被死死按在地上、泪痕满面、眼神空洞如同死灰的苏婉娘身上。
整个过程,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那张饱经风霜、刻着战场杀伐痕迹的脸上,甚至没有一丝涟漪。只有那双深陷在眉骨阴影里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厌恶的冰冷。
“这是怎么回事?”周德威的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静,却像一块沉重的寒铁砸在地上,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让院中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郭从逊越来越微弱的痛苦呻吟。
苏有财肥胖的身体筛糠般抖了起来,他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扑到周德威脚边,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谄媚:“表…表兄!您可算来了!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这…这小畜生!郭家的穷酸小子!他…他竟敢翻墙进来,意图拐带我家婉娘私奔!简直…简直是无法无天!辱没门风!我…我正命人教训他…”
“私奔?”周德威的语调微微上扬,带着一丝玩味的冰冷。他向前踱了两步,沉重的战靴踏在青石板上,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婉娘的心尖上。他在距离郭从逊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地上那团模糊的血肉。火光映照下,郭从逊的脸肿胀变形,嘴角和鼻孔不断淌出暗红的血,眼神涣散,身体无意识地抽搐着,只有微弱的进气,没有出气。
周德威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如同审视一件碍眼的、即将被丢弃的垃圾。然后,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瑟瑟发抖的苏有财,落在了被婆子们死死按住的苏婉娘身上。
婉娘感受到了那两道冰冷锐利的视线,如同实质的钢针扎在她的皮肤上。她猛地一颤,空洞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波动,那是深入骨髓的恐惧。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无声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
“婉娘,”周德威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掌控力,“抬起头来。”
婆子们慌忙松开钳制。婉娘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软软地跪坐在地,身体抖得厉害,却不敢违逆,只能艰难地、一点点抬起那张泪痕交错、沾满泥土的苍白小脸。
周德威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从红肿的眼睛,到颤抖的嘴唇,再到鬓边那枚在混乱中歪斜的、小小的素银杏花簪。他的视线在那枚不起眼的簪子上停顿了一瞬,眼中似乎掠过一丝极其隐晦的、难以言喻的复杂,快得让人无法捕捉。随即,那点微澜便被更深沉的冰冷覆盖。
“看来,”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整个死寂的庭院,“是我来得不巧,扰了表妹的‘好事’?”他刻意加重了“好事”二字,冰冷的嘲讽像淬毒的针。
“表兄!冤枉啊!”苏有财几乎要磕头,“婉娘她年幼无知,定是被这奸邪小人所蛊惑!我们苏家上下,对表兄您,对晋王殿下,那是忠心耿耿,绝无二心!婉娘她…她也是懂事的!您吩咐的事,她绝不敢违逆!”
“懂事?”周德威的嘴角扯出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目光重新落回地上气息奄奄的郭从逊身上,“懂事,就不会弄出这等丢人现眼、辱及门楣的丑事!”他声音陡然转厉,如同金石交击,带着战场上号令千军的铁血杀伐之气,“你知道吗?和顾远联姻,结盟石州,这是晋王殿下定下的大计!岂容这等不知死活的东西横生枝节,坏了大事?”
他的目光如同两把冰锥,再次钉在婉娘脸上:“表妹,你可知道,你今夜之举,险些葬送的是什么?葬送的是苏家满门的活路!葬送的是你父兄的前程!更坏了晋王殿下的大计!这等罪责,你担得起吗?”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冰雹,砸得婉娘头晕目眩,浑身冰冷。晋王的大计…苏家的活路…父兄的前程…这些巨大的、无形的帽子压下来,让她感觉自己渺小得如同蝼蚁,连呼吸都带着罪孽。
“我…我…”婉娘嘴唇翕动,喉咙里却像堵着滚烫的炭,发不出任何辩解。巨大的恐惧和一种灭顶的无力感彻底淹没了她。在这个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的表兄面前,在那个高悬于天的“晋王大计”面前,她渺小的情爱,她卑微的挣扎,都显得那么可笑,那么不值一提。
周德威不再看她。他微微侧过头,冰冷的目光扫过那几个手持棍棒、垂手肃立、大气不敢出的家丁,最后,落在了地上那团几乎没有了声息的郭从逊身上。郭从逊的胸膛起伏已经微弱得难以察觉,只有嘴角还在无意识地溢出暗红的血沫。
“哼,”周德威从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轻哼,带着一种战场上裁决敌人命运的漠然。他抬起右手,随意地挥了挥,动作轻描淡写,如同拂去衣袖上沾染的尘埃。
“打死他。手脚干净点。”声音不高,甚至没有刻意加重语气,平静得如同在吩咐一件微不足道的日常琐事。然而那字句里透出的森然杀意和不容置疑的决断,却比腊月的寒风更加刺骨,瞬间冻结了院中所有人的血液。
几个家丁浑身一激灵,在短暂的惊愕之后,凶悍之色重新浮上脸庞。他们没有任何犹豫,再次高高举起了手中沉重的木棍!苏有财肥胖的脸上掠过一丝极快的惊恐,但随即被一种近乎谄媚的顺从取代,他低下头,肥胖的身体微微佝偻着,不敢再看场中一眼。
“不——!!!”
婉娘发出了一声非人的、凄厉到极致的惨嚎!这声音用尽了她残存的所有生命,如同濒死孤雁的绝唱,撕裂了浓稠的夜幕。她不知从哪里爆发出最后一股力气,猛地挣脱了婆子们的压制,像疯了一样扑向郭从逊!指甲在冰冷的地砖上刮擦,发出刺耳的声音。
然而,她的身体只向前扑出了不到半尺,就被反应过来的婆子们更加粗暴地拽了回来。一只粗糙、散发着汗味的大手猛地捂住了她的嘴,将她所有的哭喊、所有的绝望、所有的诅咒都死死地堵了回去!只剩下喉咙深处“呜呜”的、垂死般的悲鸣。
就在她眼前,在跳跃的火光与冰冷的月光交织下,在周德威那双漠然俯视的鹰目注视下,那沉重的棍棒,带着风声,带着家丁们凶戾的呼喝,再次狠狠落下!
这一次,不再有任何顾忌。
“噗!”棍棒重重砸在郭从逊的胸口,他弓起的身体猛地一挺,一口暗红的、带着内脏碎块的血沫狂喷而出,溅在冰冷的青石板上,也溅到了几步之外周德威锃亮的战靴靴尖上。
“咔嚓!”又一根棍棒狠狠砸在他努力护住头部的胳膊上,清晰无比的骨裂声再次响起,那条手臂以一种诡异的角度软软地耷拉下去。
“嗬…嗬…”郭从逊的喉咙里发出最后几声破败的、如同风穿过漏窗的抽气声。他那双曾经清亮、盛满了对她温柔爱意的眼睛,此刻涣散地、无意识地转向婉娘的方向,瞳孔深处最后一点微弱的光,在映出她那张被泪水、泥土和绝望彻底扭曲的脸庞时,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那眼神里,有深入骨髓的痛楚,有无法言说的眷恋,有对这个冰冷世道最深的茫然不解,最终,都化为一片空洞的死寂。那微弱的光芒,如同燃尽的烛火,噗地一声,彻底熄灭了。
他死死望向她的眼睛,凝固了。瞳孔深处最后一点微弱的光,在映出她那张被泪水、泥土和绝望彻底扭曲的脸庞时,剧烈地跳动了一下,随即彻底涣散开,凝固成一片毫无生气的、冰冷的灰白。那望向她的眼神,仿佛穿透了她的身体,投向了某个遥远而不可知的地方,带着对这个冰冷世道最深沉的茫然和不甘,最终定格为永恒的沉寂。
棍棒,依旧没有停止。沉闷的、令人牙酸的击打声持续响起,落在已经毫无反应的身体上,发出令人作呕的“噗噗”声。
周德威微微皱了下眉,似乎对那溅到靴尖上的污血感到不悦。他面无表情地抬起脚,在旁边的青石板上随意地蹭了蹭靴底。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方雪白的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指,仿佛刚才只是拂去了一点微不足道的灰尘。那方丝帕,白得刺眼,在跳动的火光下,散发着一种令人心寒的冷漠光泽。
“好了。”他淡淡开口,声音不高,却让疯狂落下的棍棒瞬间停止。家丁们喘着粗气退开,露出地上一滩不成形状的模糊血肉。浓重的血腥味混杂着尘土和恐惧的气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令人窒息。
周德威的目光再次投向婉娘。她瘫软在婆子怀里,身体筛糠般抖着,被捂住的口中只剩下微弱的气流嘶嘶声,眼神空洞得如同两潭死水,直勾勾地盯着地上那摊刺目的暗红,仿佛灵魂已被那血色彻底抽离。泪水无声地滑落,冲刷着脸上的污迹,留下两道惨白的痕迹。
“表妹,”周德威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刻板的平静,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权威,“今夜之事,到此为止。你受惊了。”他顿了顿,语气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三日后,顾远的迎亲队伍便会在石洲迎接。你,安心待嫁。这是你的福分,也是苏家的造化。”他微微侧身,对着苏有财,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吩咐,“表弟,好好准备,莫要失了礼数,丢了晋王殿下的脸面。”
“是!是!谨遵表兄吩咐!谨遵表兄吩咐!”苏有财点头哈腰,肥胖的脸上挤出谄媚的笑容,额头上全是冷汗,“婉娘她…她定会明白表兄的苦心,明白这是为她好,为苏家好!绝不会再出半点差错!”他一边说,一边狠狠瞪了一眼失魂落魄的婉娘,眼神里充满了警告。
周德威不再多言,仿佛处理完一件微不足道的公务。他最后瞥了一眼地上那摊狼藉,眼中没有丝毫温度,只有一种处理掉障碍后的漠然。他转身,玄色的披风在夜风中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带着亲兵,迈着沉稳的步伐,踏过那滩尚未凝固的暗红血泊,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锃亮的战靴踏在血污上,发出轻微的粘腻声响,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婉娘早已破碎的心上。
沉重的朱漆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深沉无边的夜色,也仿佛隔绝了苏婉娘最后一丝生的气息。院子里的火光跳动着,映照着苏有财劫后余生般谄媚的笑脸,映照着家丁们麻木而凶悍的面孔,映照着婆子们如释重负的神情。
只有婉娘,被两个婆子半拖半架着,像一具失去牵引的木偶,双脚无力地拖在地上。她的目光,死死地钉在庭院中央那片被鲜血浸透的青石板上,钉在那团模糊的、曾经是她全部希望和光亮的“东西”上。郭从逊的一只手无力地摊开在冰冷的地面,手指微微蜷曲,似乎还在徒劳地想抓住些什么。
就在那摊刺目的暗红边缘,一点微弱的光,刺破了浓重的血腥,落入了婉娘死寂的眼底。那是一枚小小的、沾染了点点血污的玉佩。青玉质地,并不名贵,雕刻着简单的祥云纹样——那是去年上元灯节,她偷偷在街角小摊买下,又悄悄塞给他的定情信物。他一直贴身戴着。
一股巨大的、近乎痉挛的悲恸猛地攫住了婉娘!她用尽残存的力气,猛地挣脱了婆子的搀扶,踉跄着扑倒在地,不顾一切地伸出手,抓向那枚沾血的玉佩!冰凉的玉质入手,上面还残留着一丝他身体的余温,那粘腻的血污,却像烙铁一样烫伤了她的指尖,烫穿了她的灵魂。
婆子们惊呼着再次扑上来拉扯她。婉娘死死攥着那枚玉佩,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几乎要嵌进肉里。她不再哭喊,不再挣扎,只是将握着玉佩的手,连同那份冰冷粘腻的触感和深入骨髓的绝望,一起死死地按在自己剧烈起伏的胸口。仿佛要将这唯一的、染血的念想,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苏有财厌恶地看了一眼地上失魂落魄的女儿,对着管家和婆子不耐烦地挥挥手:“还不快把这丢人现眼的东西弄回房去!锁起来!看紧了!再出半点岔子,我要你们的命!”他嫌恶地扫了一眼地上的血污和尸体,又对家丁吩咐道:“把这腌臜东西拖出去,找个乱葬岗扔了!手脚利索点!晦气!”
家丁们应了一声,如同拖拽一袋沉重的垃圾,粗暴地抓起郭从逊早已冰冷的脚踝,毫不费力地将他软塌塌的身体拖离那片血泊。头颅无力地磕碰在冰冷粗糙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在死寂的夜里格外瘆人。拖曳的痕迹在青石板上留下一道长长的、粘稠的暗红印记,蜿蜒着,如同一条丑陋的伤疤,从庭院中央一直延伸到那扇吞噬了所有光明的后门。
婉娘被两个婆子粗暴地架起,双脚离地,身体软得没有一丝力气,像个破败的玩偶。她的头无力地垂着,散乱的发丝遮住了惨白的脸。只有那只紧握成拳、死死按在胸口的手,还在微微地颤抖着,指缝间,一点冰冷的、染血的玉光,微弱地透出来。
她的目光,空洞地追随着地上那道长长的、被拖曳出的血痕,看着它一点点延伸,一点点变淡,最终消失在黑暗的后门之外。那“咚、咚”的磕碰声,如同地狱的丧钟,一声声,敲碎了她对这个世间最后一点残存的念想。
夜色浓稠如墨,沉甸甸地压在汾州城苏家小院的上空。连最后几颗挣扎的寒星也被厚重的云翳彻底吞噬,只有檐角几盏孤零零的白灯笼,在呜咽的夜风中摇曳,投下惨淡昏黄的光晕,如同为谁点起的引魂灯。
婉娘被粗暴地丢回她冰冷的闺房。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巨响,落了锁,沉重的铁栓滑动声如同宣告她彻底沦为囚徒。她瘫软在冰冷的地砖上,身体筛糠般抖着,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不是因为这春夜的寒,而是从骨头缝里、从灵魂深处透出来的冷。那种冷,足以冻结血液,凝固心跳。
眼前挥之不去的,是那片被火把映照得刺眼的暗红,是棍棒落下时沉闷的“噗噗”声,是骨头碎裂的清晰脆响…最终,定格在郭从逊那双彻底失去光彩、凝固着无尽痛楚和茫然的灰白色眼眸。那最后望向她的眼神,像一把烧红的烙铁,深深地、永远地烫在了她的灵魂深处。
“嗬…”一声压抑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泣终于从喉咙深处挤了出来。她蜷缩起身子,紧紧抱住自己,指甲深深掐入手臂的皮肉,试图用身体的疼痛来压过那撕心裂肺、足以让人发疯的绝望。然而,那灵魂被生生撕裂的剧痛,岂是区区皮肉之苦能够比拟?它如同无形的巨蟒,缠绕着她,绞紧她,让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沫的腥甜。
门外传来婆子压低的、带着幸灾乐祸的絮语:“…不知好歹的东西,差点连累我们…”
“…周将军真是杀伐果断…”
“…契丹贵人呢…攀上高枝了还不知足…”
这些声音像淬毒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她的耳朵。她猛地抬起手,死死捂住双耳,将头深深埋进臂弯里,身体蜷缩得更紧,仿佛要将自己缩进一个不存在的小小空间。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只是一瞬。门锁“咔哒”一声轻响。母亲王氏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参汤,散发着浓郁的、令人作呕的甜腻香气。王氏脸上没有了白日里的刻薄和精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疲惫、焦虑和不容置疑的强硬。
“婉娘,”王氏的声音刻意放柔了些,却像裹着糖霜的刀子,“起来,把这参汤喝了。定定神。”她将托盘放在桌上,走过来,伸手想将蜷缩在地上的女儿扶起。
婉娘如同被毒蛇咬到般猛地一缩,避开了母亲的手。她抬起头,散乱的发丝黏在泪痕斑驳的脸上,那双曾经温顺如鹿的眼眸,此刻只剩下冰冷的死寂和一种近乎野兽般的警惕。
“别碰我。”她的声音嘶哑干涩,像砂纸摩擦。
王氏的手僵在半空,脸上强装的柔和瞬间褪去,浮起愠怒:“你这孩子!怎么如此不识好歹!爹娘生你养你,难道会害你?”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火气,重新换上那副语重心长的面孔,“娘知道,你心里委屈。可你想想,那郭家小子,一个穷酸书生,他能给你什么?乱世之中,他能护得住你?护得住我们苏家?”
她坐到婉娘身边不远处的绣墩上,声音带着一种过来人的笃定和冷酷:“周表兄说得对,这是天大的福气!那顾远,是契丹的贵人!左谷蠡王!位高权重!听说年轻有为,才二十二岁!府里就一个正妻!你过去虽是做妾,那也是贵妾!比在这乱世里朝不保夕、担惊受怕强百倍千倍!”
“福气?”婉娘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彻骨的嘲讽和悲凉。她抬起眼,空洞地望向母亲,“娘…那是活活打死一个人啊…就在你们眼前…为了这‘福气’…”泪水再次无声地滑落。
王氏的脸色变了变,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和厌恶,随即被更深的强硬取代:“那是他咎由自取!不知天高地厚,妄想拐带你私奔!坏了晋王殿下的大事,死有余辜!”她语气斩钉截铁,仿佛在陈述一个不容置疑的真理,“婉娘,你醒醒吧!这世道就是这样!弱肉强食!我们苏家,要不是靠着周表兄的庇护,在这乱世里早就骨头渣子都不剩了!你爹,你两个哥哥,我们全家,都得仰仗周表兄!你嫁过去,就是帮了周表兄的大忙,就是帮了我们苏家!帮了你爹娘!帮了你两个哥哥!这是你身为苏家女儿的本分!”
她越说越激动,站起身,指着婉娘:“收起你那些不知所谓的小儿女心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天经地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那顾远就是你的天!你的命!你好好想想!再敢有半点糊涂念头,不用周表兄动手,我先打死你这个不孝女!”最后一句,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吼出来的。
吼完,她不再看婉娘惨白的脸和死寂的眼,仿佛多看一眼都嫌晦气。她端起那碗早已凉透的参汤,“咚”地一声重重放在婉娘身边的地上,汤汁溅了出来,弄脏了冰冷的地砖。
“喝了它!想想清楚!别让爹娘…再为你操碎了心!”丢下这句冰冷的话,王氏转身,带着一阵风,快步走了出去。门再次被重重关上,落锁声清脆而决绝。
房间里重新陷入死寂。只剩下婉娘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和桌上那盏油灯灯芯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她依旧蜷缩在那里,一动不动。王氏的话,如同冰冷的钢针,一句句扎进她的脑海,也扎进她早已麻木的心房。“弱肉强食…本分…天经地义…苏家女儿…”这些冰冷的词句,混合着庭院里那沉闷的棍棒声、骨头碎裂声,以及郭从逊最后那凝固的眼神,在她脑中疯狂地旋转、撞击。
她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紧握成拳、一直死死按在胸口的手上。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僵硬发白,指关节泛着青紫。她一点点、极其艰难地松开手指。掌心被指甲掐出了深深的月牙形血痕,而那枚小小的、沾染着暗红血污的青玉佩,正静静地躺在她汗湿冰冷的掌心里。玉质冰凉,那粘腻的血污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烫得她掌心一阵刺痛。
她颤抖着手指,用衣袖最干净的里衬,一点一点,极其缓慢、极其用力地擦拭着玉佩上的血污。泪水无声地滴落在玉佩上,混着那暗红,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绝望的痕迹。那冰冷的玉质,那凝固的血痕,像是一道无形的锁链,将她最后一点残存的自我意识紧紧锁住,也锁住了那足以焚毁一切的滔天恨意……
她想起了郭从逊笨拙地给她念诗时微红的脸颊,想起了他偷偷递进来带着露珠的杏花,想起了他握着她手时掌心滚烫的温度…所有的美好,都在今夜被那冰冷的棍棒和漠然的目光,彻底碾碎成了齑粉,混着血污,涂抹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而这一切,都为了什么?为了一个从未谋面的契丹贵人?为了周德威的攀附?为了苏家的所谓“活路”和“前程”?
“呵…”一声极其轻微、带着无尽嘲讽和悲凉的冷笑,从婉娘苍白的唇间溢出。她抬起头,目光不再空洞,而是凝聚成一种冰封般的死寂,直直地望向紧闭的房门,仿佛能穿透那厚重的木板,看到外面那个冰冷吃人的世界。
她慢慢地将那枚擦拭不净、依旧带着血痕的玉佩,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攥在掌心,冰冷的玉棱硌得她生疼。然后,她伸出手,端起了地上那碗早已冰冷的参汤。碗壁刺骨的寒意透过指尖传来。
她没有喝。
只是端着,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那浑浊的汤水里,倒映出她惨白如鬼的脸,倒映出摇曳的、如同鬼火的灯影。
不知过了多久,油灯的火苗挣扎着跳动了几下,终于,“噗”地一声轻响,彻底熄灭。浓稠的黑暗瞬间吞噬了整个房间,也吞噬了那个蜷缩在冰冷黑暗中的身影。
黑暗里,只剩下她压抑到极致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受伤的孤鸟在寒夜里悲鸣。还有那枚被死死攥在掌心、染着血污的玉佩,冰冷的棱角,深深嵌进她的皮肉里……
三日后,汾州。
天光未破晓,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仿佛随时要坠下雪来。凛冽的朔风卷起街角的残雪和枯叶,打着旋儿,发出呜咽般的哨音,刮在脸上如同钝刀子割肉。整座城池笼罩在一种压抑的、死气沉沉的寒意里。
然而,苏府门前却是一派与这死寂格格不入的、被强行催生出的“热闹”。
几辆系着崭新却刺目红绸的骡车已套好,瘦骨嶙峋的骡子不耐地打着响鼻,喷出团团白气。仆人们穿着半新不旧的青衣,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麻木、紧张和刻意堆出的喜气的表情,正将最后几个系着红绸的箱笼抬上车。那红绸在灰蒙蒙的天地间,红得像凝固的血,又像烧红的烙铁,灼人眼球。
苏有财和王氏早已穿戴整齐地候在门廊下。苏有财特意穿上了他那件压箱底、只在最重要场合才肯上身的酱紫色绸面长衫,努力挺着肥胖的肚子,双手笼在袖中,却掩饰不住指尖的微微颤抖。他肥胖的脸上挤出一种极不自然的笑容,眼神却不住地瞟向长街的尽头,带着焦灼的期盼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王氏则紧紧拉着小儿子苏小宝的手,脸上是强装的镇定,眼底深处却闪烁着一种即将押上重宝、等待开盅般的紧张和贪婪。她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腕子上那个成色普通的玉镯——那是前几日周德威派人送来的“添妆”之一。
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只有仆役们搬动箱笼时发出的沉闷声响和骡子偶尔的嘶鸣打破沉寂。
就在这时,一阵密集而沉重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闷雷滚过冻土,打破了汾州城清晨的死寂。蹄铁敲击着冻硬的石板路,发出整齐划一、冰冷铿锵的声响,带着一股扑面而来的铁血煞气。
众人心头一凛,纷纷伸长脖子望去。
只见一队约二十余人的精骑,踏着薄雪疾驰而来。当先一骑,通体乌黑,神骏异常,马上之人一身玄色明光铠,在晦暗天光下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肩披猩红大氅,随风猎猎作响。他面容刚毅如铁,眉骨高耸,投下深重的阴影,遮住了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正是周德威!他身后跟随的亲兵,个个甲胄鲜明,腰挎长刀,眼神冷漠,如同出鞘的利刃,散发着久经沙场的剽悍之气。这队人马的出现,瞬间将苏府门前那点虚假的“喜庆”气氛碾压得粉碎,只剩下令人窒息的肃杀与威压。
周德威在苏府门前勒住缰绳,黑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随即稳稳停住。他并未下马,居高临下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缓缓扫过门前众人,最后落在那几辆系着红绸的骡车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对这“嫁妆”的寒酸颇不满意,但随即又恢复了惯常的冷硬。
“表弟,弟妹。”周德威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寒风,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时辰不早了,准备得如何?”
苏有财一个激灵,肥胖的身体几乎是扑到马前,连连作揖,脸上堆满了谄媚到极致的笑容:“表兄!您亲自来了!都…都准备好了!就等您示下!”他搓着手,声音因激动和紧张而发颤,“婉娘她…她已在里头梳妆完毕,随时可以启程!”
王氏也赶紧拉着苏小宝上前,深深福了一礼:“有劳表兄费心!有劳表兄费心!婉娘能得此造化,全赖表兄恩德!”
周德威微微颔首,目光转向紧闭的府门,语气平淡却带着命令:“让她出来吧。顾远那边已在石洲等候,仪程都已备好,不可耽搁。”
就在这时,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目光重新落在苏有财夫妇脸上,那冷硬的嘴角竟罕见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丝极其短暂、却意味深长的笑意,语气也带上了一丝安抚和诱惑的意味:“对了,临行前有件事,正好知会你们二老一声,也免得你们心中忐忑。”
他顿了顿,声音略略提高,确保周围几个靠得近的仆役也能听见:“我顾远老弟对此番联姻,极为看重。虽名份上是贵妾,但我老弟亲口说了,所有婚礼仪程,一概按正妻之礼操办!场面之宏大,耗费之奢靡,绝不亚于他当年迎娶他正王妃之时!”
此言一出,如同在平静的死水里投下巨石!
苏有财和王氏猛地抬头,眼睛瞬间瞪得溜圆,脸上写满了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苏有财肥胖的身体甚至晃了一下,被旁边的管家苏福眼疾手快地扶住。王氏更是倒抽一口冷气,捂着胸口,几乎要喘不上气来。
“正…正妻之礼?”苏有财的声音尖锐地拔高,带着破音的颤抖,“表兄…您…您是说…和娶大老婆一样的排场?”巨大的狂喜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谨慎和惶恐,贪婪的光在他眼中疯狂闪烁,仿佛看到了金山银山在向他招手。
周德威看着他们失态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但语气依旧“温和”:“正是!纳妾之礼?那是对苏家,更是对本将的不敬!顾老弟说了,既是周将军举荐的表妹,便是贵客,自当以最高规格相待。迎亲、拜堂、合卺、宴席…所有礼数,一应俱全,绝无半分怠慢!”他特意加重了“贵客”二字,目光扫过苏家夫妇,“而且,顾老弟还特意吩咐了,成婚当日,二老作为女方高堂,是要端坐受新婿奉茶的!”
“奉…奉茶?”王氏失声叫了出来,声音因激动而尖利,“契丹的王爷…要给我们…给我们奉茶?!”她只觉得一阵眩晕,巨大的荣耀感和对权势的极致渴望瞬间淹没了她。给一个契丹的左谷蠡王奉茶!这简直是他们苏家祖坟冒了青烟!不,是着了冲天大火!她仿佛已经看到了汾州城所有商贾、甚至那些平日里看不上他们官府的小吏们,日后见到他们时那谄媚敬畏的眼神!
“千真万确!”周德威肯定道,目光中带着一丝掌控全局的满意,“所以,你们二老,”他特意停顿了一下,目光在苏有财和王氏狂喜的脸上停留片刻,“也收拾收视,随迎亲队伍一同前往石洲观礼吧!亲眼看看你们的女儿,是如何风风光光嫁入王府的!也受一受那贵王的礼!”
轰——!
这个消息如同第二道惊雷,彻底将苏有财和王氏炸懵了!巨大的狂喜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他们最后一丝作为父母对女儿命运的复杂情绪,只剩下被权势和虚荣彻底点燃的熊熊贪婪之火!
“去!去!我们去!”苏有财激动得语无伦次,肥胖的脸涨得通红,双手不受控制地挥舞着,“小宝也去!都去!都去沾沾王爷的贵气!沾沾婉娘的福气!”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坐在高堂之上,接受那个年轻有为的契丹王爷恭敬奉茶的场景,那将是何等的体面!何等的荣耀!足以让他苏有财的名字在汾州传扬百年!
王氏更是激动得浑身发抖,一把将懵懂的小儿子苏小宝搂进怀里,声音哽咽:“小宝!听见没!我们要去见契丹王爷了!你姐姐…你姐姐给我们苏家争了大光了!”她看向苏府大门的方向,眼神里哪里还有半分不舍和担忧,只剩下无尽的渴望和即将攀上高枝的狂热……
周德威看着他们被贪婪彻底点燃的模样,眼底那丝冰冷的满意更浓了。他不再理会激动失态的苏家夫妇,目光转向管家苏福,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催新娘子出来!误了吉时,你们谁担待得起?!”
“是!是!将军!”苏福一个激灵,连滚爬爬地冲向府内,声音都变了调,“快!快请小姐出来!快!”
府门内。
婉娘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被两个面无表情、动作粗鲁的喜娘摆弄着。那身繁复沉重的大红嫁衣,如同浸透了鲜血的枷锁,紧紧束缚着她。冰冷的金线凤凰压在胸口,沉重得让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痛。凤冠被粗暴地按在头上,冰冷的珠翠垂下来,撞击着她的额角,发出细碎的声响,如同丧钟的余音。
铜镜里,映出一张被浓重脂粉覆盖的脸。胭脂厚厚地涂抹在惨白如纸的面颊上,却遮不住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死寂和淤青。朱红的唇脂,像两片凝固的、干涸的血痂。镜中的人,眼神空洞,毫无生气,像一具被精心妆点过、即将入殓的尸首。
“哭!哭两声啊!我的姑奶奶!”一个喜娘焦急地在她耳边低吼,用力掐着她的胳膊,“新娘子出门哪有不哭的!好两嗓子应应景也行啊!”另一个喜娘也使劲推搡着她。
痛楚传来,却无法穿透那层早已冰封的麻木。哭?她的眼泪,她的悲恸,她的灵魂,早已在那个血色浸透的寒夜里,随着郭从逊最后望向她的那一眼,彻底冻结、碎裂、化为齑粉。剩下的,只是一具被“父母之命”、“家族荣光”、“晋王大计”抽空了所有生气的躯壳。
她甚至连一丝抽噎都发不出来。喉咙像是被冰坨死死堵住,只有冰寒刺骨的气息在胸腔里无声地流转。
外面隐隐传来的骚动和周德威那冰冷威严的声音,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地传入她的耳中。什么“正妻之礼”,什么“场面宏大”,什么“奉茶”…这些字眼如同烧红的铁钉,一颗颗钉进她麻木的神经,带来的不是喜悦,而是更深、更绝望的讽刺和荒诞。用她的一生,换来的竟是父母眼中无上的荣耀和贪婪的满足?多么可笑!多么可悲!
就在这时,管家苏福那变了调的催促声在门外响起:“快快快!周将军亲自来了!王爷那边等急了!快扶小姐出来!”
两个喜娘不敢再耽搁,手忙脚乱地将一方绣着俗气鸳鸯戏水图案的大红盖头,重重地蒙在了婉娘的头上。
眼前的世界,瞬间被一片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血红彻底吞噬。
她被粗暴地架起,像押解犯人一样,踉踉跄跄地拖出房门,拖过冰冷的回廊。脚下虚浮,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云端,又像是踏在刀尖。她经过那曾经开过牡丹的小院,如今只剩下枯枝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她经过那片早已被新雪覆盖的青石板地面——那里,曾浸透了她爱人温热的鲜血,如今只余下一片刺目的、虚伪的洁白。浓重的血腥味仿佛从未散去,混合着嫁衣上熏染的劣质香料气味,直冲她的鼻腔,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府门外,凛冽的寒风如同无数把冰锥,瞬间穿透了厚重的嫁衣,刺入骨髓。她被推搡着,站定在冰冷的石阶上。盖头隔绝了视线,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无数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贪婪的、谄媚的、麻木的、好奇的…如同无形的芒刺。
“婉娘啊!”苏有财刻意拔高的、带着夸张喜悦和谄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大喜的日子啊!到了那边,要好好服侍王爷!王爷待你如此恩重,以正妻之礼相迎,这是天大的体面!爹娘…爹娘和你弟弟,都跟着你去石洲观礼!亲眼看着你风光大嫁!你可要争气,莫要辜负了王爷的厚爱,莫要辜负了周表兄的举荐之恩啊!”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扎在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
王氏也凑了上来,隔着盖头,婉娘都能感受到她身上那股被巨大虚荣和贪婪烧灼的热气。她甚至伸手用力捏了捏婉娘冰冷僵硬的手,声音激动得发颤:“我的儿!娘的好女儿!你听见没?王爷要亲自给我们奉茶呢!光宗耀祖!光宗耀祖啊!你爹娘这辈子…值了!值了!”那“值了”二字,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心满意足的喟叹,彻底碾碎了婉娘心中最后一丝微弱的、关于亲情的幻想……
值了?用她的一生幸福,用郭从逊鲜活的生命,换来他们坐在高堂上接受一个陌生异族王爷的奉茶,就是“值了”?
婉娘盖头下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晃。她死死地咬住下唇,直到一股浓烈的铁锈味在口中弥漫开来。宽大的嫁衣袖中,那只紧握成拳的手,指甲早已深深嵌入掌心,将那枚冰冷、棱角分明、沾染着永远无法洗净的血污的青玉佩,死死地、死死地按在皮肉上。尖锐的痛楚是此刻唯一能证明她还活着的凭证,是连接着她与那个被彻底碾碎、埋葬在雪下的过去的唯一脐带。
“时辰到!新人上轿——!”管家苏福扯着嗓子,用尽力气高喊。
几乎是同时,周德威冰冷而威严的命令也响彻全场:“起乐!出发!”
“咚咚锵!咚咚锵!呜哩哇啦——!”
震耳欲聋的锣鼓声和尖锐刺耳的唢呐声,毫无征兆地、如同山崩海啸般猛然炸响!几个临时雇来的鼓乐手,在周德威亲兵冰冷目光的逼视下,卖力地吹打着,将那喧天价响的“喜庆”之声,蛮横地灌满了整条街道,也狠狠撞进婉娘的耳膜!那声音是如此巨大,如此喧嚣,如此不由分说地要将一切哀伤、死寂和反抗彻底淹没、吞噬!
在这片震得人头皮发麻、心胆俱裂的喧嚣声浪中,婉娘被两个喜娘几乎是架着、拖拽着,踉跄地走向那顶系着同样刺目红绸的小轿。锣鼓唢呐的声音如同无数只无形的手,撕扯着她的神经,要将她最后一点残存的意识也彻底撕碎。
就在她被粗暴地塞进轿门的前一瞬,一阵更加强劲的寒风卷地而起,猛地掀起了大红盖头的一角!
刹那!
她的视线,透过那短暂掀开的缝隙,如同冰冷的刀锋,精准地扫过那片被新雪覆盖的庭院角落——那个吞噬了她所有爱恋与希望的地方。
惨白的雪,覆盖了一切。平整,冰冷,了无痕迹。
仿佛昨夜那场惨绝人寰的杀戮,那撕心裂肺的哭喊,那绝望凝固的眼神,都从未发生过。
只有她知道,那雪层之下,埋葬着什么。埋葬着她曾经鲜活的心跳,埋葬着郭从逊温热的躯体,埋葬着他们对未来所有卑微而美好的憧憬。
寒风卷过,雪沫打着旋儿,如同招魂的纸钱。
盖头重重落下,再次将那片刺目的白、连同她心中最后一点微光,彻底隔绝。
她被狠狠推进了狭窄、冰冷、弥漫着劣质木头和油漆气味的轿厢里。
“砰!”轿帘在她身后沉重落下,将外面那喧嚣到令人作呕的锣鼓声、唢呐声、苏家父母激动的低语声、周德威冰冷的命令声、马蹄的嘚嘚声…都隔绝了一层,却又无比清晰地、如同附骨之蛆般钻入她的耳中,敲打在她早已死去的心上。
小小的空间,一片令人窒息的血红。身体随着轿子被抬起而猛地一晃。
“启程——!”周德威洪亮而冰冷的声音穿透轿帘。
“驾!”车夫扬鞭的脆响。
沉重的车轮碾过冻土,发出吱吱嘎嘎、不堪重负的呻吟。
精骑的马蹄声整齐划一地响起,如同催命的战鼓,沉重、冰冷、不容抗拒地踏在冻土上,也踏在婉娘早已化为冰原的心湖上。
“哒…哒…哒…哒…”
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最终与外面喧嚣的锣鼓唢呐声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混乱、足以摧毁一切意志的声浪洪流,将她彻底淹没。
她孤零零地蜷缩在冰冷的、颠簸的、被血红包裹的囚笼里。袖中紧握的玉佩,冰冷的棱角和凝固的血污,是她与那个被彻底抹去的世界之间,最后的、唯一的、也是绝望的联系。在这片由喧嚣锣鼓、冰冷马蹄和父母贪婪笑语交织成的、庆祝她走向坟墓的乐章中,苏婉娘闭上了眼睛。
没有泪。只有一片无边无际、死寂冰冷的黑暗,在心底无声地蔓延开来,吞噬了所有。心,早已在锣鼓响起的那一刻,彻底死去……
有道是:
妆成泪尽锁朱楼,血玉藏怀恨未休。
雪掩寒庭埋旧孽,霜披锦帐认新囚。
喧天鼓乐鸣心冢,谄语爹娘贺冕旒。
一顶红绸千载狱,堂前谁解拜骷髅?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