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从清风阁归来,陈砚秋心头便如同压上了一块巨石。顾文渊那混合着理想光芒与决绝神情的面孔,以及那满架冰冷而规整的胶泥活字,时常在他脑海中交替浮现。他深知,那看似平静的江宁水面下,正有暗流在疯狂涌动,而清风阁,便是那即将被第一个拍碎的浪花。
他加紧了与墨娘子的联系,同时让苏承恩利用商界人脉,尽可能探听钦差行辕与江宁府衙的动向。然而,一连数日,官面上竟异常平静,仿佛那悄然流传的“清风本”并未引起任何注意。但这种平静,反而让陈砚秋更加不安,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这日午后,陈砚秋正在清溪馆书房内,翻阅着薛冰蟾整理出的、关于东林七子自焚现场灰烬的进一步分析记录。薛冰蟾以其医者的缜密,指出某些灰烬中残留的织物纤维,其燃烧状态与寻常士子所穿麻布、棉布略有差异,似乎掺杂了某种助燃之物,这进一步佐证了现场可能有人为纵火或利用特殊手段加剧火势的推测。
“若真如此,‘清流社’激进一派,其心可诛…”陈砚秋正沉吟间,忽听馆外街道上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夹杂着马蹄声、呵斥声与百姓惊慌的议论声。
“出事了!”陈砚秋心中一凛,豁然起身。
几乎是同时,书房门被猛地推开,墨娘子快步走入,她今日未作伪装,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陈大人,不好了!郑元化动手了!”
“目标是谁?”陈砚秋虽早有预料,心还是猛地一沉。
“清风阁!”墨娘子语速极快,“就在一刻钟前,钦差卫队会同江宁府衙大批捕快、衙役,突然出动,直扑城南螺丝转弯巷!带队的是郑元化的心腹师爷和江宁府的通判!罪名是‘妄议朝政、刊印禁书、蛊惑人心’!”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亲耳听到这个消息,陈砚秋还是感到一阵寒意自脚底升起。郑元化果然狠辣,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雷霆万钧,而且罪名扣得极大,尤其强调了“刊印”二字!
“顾文渊呢?”
“已被锁拿!清风阁被彻底查封,所有印版、书籍、字模,无论内容,悉数查抄!在场工匠、学徒,无一漏网,尽数下狱!”墨娘子声音带着一丝急促,“他们动作太快,我们的人刚发现异常,那边已经动手了,根本来不及预警。”
陈砚秋拳头骤然握紧,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他还是晚了一步,或者说,在郑元化蓄意发难之下,任何预警都可能只是徒劳。
“走,去看看!”陈砚秋抓起挂在墙上的帷帽,便要向外走。他必须亲临现场,了解情况,看看能否在绝境中寻得一丝转圜之机。
“大人,此时前去,恐有不妥…”墨娘子劝阻道。
“顾文渊是因我之故才…”陈砚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顾文渊印制“清风本”,乃是出于自身义愤,并非受他指使。但他前日刚拜访过清风阁,若被郑元化知晓,借此构陷,反而更添麻烦。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备车,我们不去螺丝转弯巷,绕道去府衙附近,看看情势。”
马车很快备好,陈砚秋与墨娘子同乘一车,安福驾车,绕开主干道,向着江宁府衙方向驶去。越靠近府衙,街面上的气氛越发紧张。随处可见佩刀持棍的官差,步伐匆匆,面色冷峻。百姓们则纷纷避让,聚在街角巷尾,低声议论,脸上带着惊惧与好奇。
“听说了吗?城南那个印书的清风阁,被抄了!”
“说是印了反书!抓了好多人!”
“活该!如今这世道,乱说话可是要掉脑袋的!”
“可我听说,那书坊印的书便宜啊…”
“便宜?便宜没好货!沾上就是祸!”
零碎的议论声传入车厢,陈砚秋面色阴沉。郑元化此举,不仅要摧毁清风阁,更是要借此制造恐怖气氛,彻底扼杀民间的声音。
马车在离府衙还有一条街的地方停下,这里已经聚集了不少围观的人群。只见府衙大门洞开,不断有被绳索捆绑、串成一串的人犯被衙役粗暴地推搡着押解进去,哭喊声、呵斥声混杂一片。其中既有穿着工匠短打的汉子,也有几个看似读书人的年轻士子,想必是前去购买“清风本”而被顺藤摸瓜抓获的。
紧接着,几辆沉重的牛车缓缓驶来,车上满载着从清风阁查抄的“罪证”。最显眼的便是那些排列整齐的木质版框和字盘,以及一筐筐用麻布覆盖的胶泥活字。此外,还有大量已经印好或尚未裁切的“清风本”册子,以及其他各类书籍,堆得像小山一样。
一名穿着青色官袍、面色冷厉的官员(正是那位江宁府通判)站在府衙台阶上,对着围观的百姓和闻讯赶来的几名士子代表,高声宣示:
“查,书商顾文渊,胆大包天,罔顾国法,利用奇技淫巧,大量刊印妄议朝政、诽谤大臣、蛊惑人心之禁书,流毒士林,扰乱视听,其心可诛!今奉钦差郑大人钧旨,予以查抄法办,以正视听!尔等百姓士子,当引以为戒,安分守己,不得传阅、藏匿此类谤书,违者同罪!”
他的声音洪亮,在寂静的街道上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人群中响起一阵压抑的惊呼和窃窃私语。“奇技淫巧”四个字,如同钉子般,将活字印刷术与“禁书”、“谤书”牢牢钉在了一处。
陈砚秋在马车中,透过纱帘看着这一幕,心不断下沉。郑元化的手段,比他预想的还要狠辣彻底。不仅要办成铁案,更要借此机会,将活字印刷这一可能动摇信息垄断根基的新技术,彻底污名化、妖魔化!
“看来,郑元化是铁了心要杀一儆百,甚至不惜扼杀这活字之术了。”墨娘子低声道,眼中闪过一丝寒意。
就在这时,一阵骚动从人群后方传来。只见几个穿着国子监生襕衫的年轻士子,试图挤到前面,为首一人高声问道:“敢问通判大人!顾坊主所印之书,内容为何?若真有违禁之处,依律查处便是,为何要株连如此之广?又为何要将那印书之术,指为‘奇技淫巧’?”
那通判目光一寒,厉声道:“尔等是何人?竟敢质疑钦差与府衙决断?顾文渊所印之书,内容大逆不道,证据确凿!至于那活字之术,若非此术,谤书安能流传如此之速、如此之广?正是此等不受控制之技,助长了刁民妄言之风!尔等再敢多言,便以同党论处!”
一番疾言厉色,顿时将那几个士子镇住,周围还想出声的人也噤若寒蝉。权力的高压,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陈砚秋认得那为首的士子,似乎是江宁府学的一名廪生,素有才名,也曾对东林七子之事表示过同情。此刻,他看着那士子脸上不甘却又无奈的神情,看着周围百姓畏惧的眼神,看着衙役们粗暴地推搡着人犯,看着牛车上那些象征着文明传播希望的字模和书籍被当作罪证拉走……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悲愤涌上心头。
他知道,顾文渊完了。清风阁完了。至少在眼下,活字印刷术在江宁,甚至更广的范围内,恐怕也要被贴上“禁术”的标签。
“回去吧。”陈砚秋疲惫地闭上眼,对车外的安福吩咐道。
马车调转方向,缓缓驶离这令人窒息的是非之地。车厢内一片沉默,只有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辘辘声,一声声,敲打在陈砚秋的心上。
回到清溪馆,气氛更加压抑。柳氏早已得到消息,迎上来时,脸上满是忧色:“官人,外面…”
陈砚秋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多言,径直走入书房。他需要冷静,需要思考对策。顾文渊必须救,至少不能让他因此丢了性命。那些被无辜牵连的工匠、士子,也要尽可能营救。但如何救?在郑元化借钦差之威、高举“肃清言论”大旗的情况下,正面抗衡无异于以卵击石。
他铺开纸笔,试图梳理思绪,写下可行的方案。然而,脑海中不断浮现的,却是顾文渊那执拗而充满理想光芒的眼神,是那满架整齐的胶泥活字,是通判那句“奇技淫巧”,是牛车上那些被覆盖的书籍……
“文明之器,普惠众生……”顾文渊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可如今,这“器”未及普惠众生,却先成了“惑乱人心”的罪证。这何其荒谬,又何其可悲!
傍晚时分,苏承恩匆匆赶来,带来了更详细的消息。
“顾兄被单独关押在府衙大牢重囚室,罪名已初步定为‘刊印禁书,煽动士林,图谋不轨’。”苏承恩声音沙哑,眼圈泛红,“清风阁所有财物充公,那些活字字模和印刷器械,据说要被集中销毁,以儆效尤。此外,府衙已根据查抄的销售记录,开始全城大索,凡记录在册、曾购买过‘清风本’的人,皆要传讯拘押!现已抓了不下三十人,狱中都快关不下了!”
“销毁…”陈砚秋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心如同被针扎一般。那不仅仅是销毁一些器物,那是在销毁一种可能,一种希望。
“郑元化这是要借题发挥,将江南士林的反对声音彻底打下去!”苏承恩愤然道,“他这是要制造一场文字狱!”
“他成功了。”陈砚秋的声音带着一丝苦涩。这场由“清风本”引发的文字狱,已然拉开序幕。其残酷与扩大化的趋势,令人心惊。
接下来的两日,江宁城笼罩在一片白色恐怖之中。府衙的差役四处出动,按图索骥,不断有人被从家中、学舍甚至茶馆中带走。士林人人自危,昔日还有的一些私下议论,此刻也彻底消失。曾经因东林七子事件而激荡的悲愤情绪,在官府的铁腕高压下,被迫转入更深的底层,如同被强行压入地底的岩浆,蓄积着更可怕的力量。
陈砚秋数次试图以提举学事司的身份,要求参与会审或至少了解案情,均被府衙以“此案由钦差大人亲自督办,事关谋逆言论,学官不便干预”为由,客气而坚决地挡了回来。
他甚至尝试求见郑元化,想当面陈情,为顾文渊和那些被牵连者争取一线生机,但得到的回复永远是“钦差大人公务繁忙,无暇接见”。
郑元化显然早有准备,布下了天罗地网,要将所有可能的外来干预彻底隔绝。
夜深人静,陈砚秋独自坐在书房中,灯花噼啪作响。他面前摊开着空白的奏本,却一个字也写不下去。直接上奏?奏章能否顺利送出江宁?即便送到汴京,在蔡京、王黼等人把持朝政的情况下,又会有什么结果?恐怕只会石沉大海,甚至反过来成为攻击他的把柄。
他似乎陷入了一个无解的困局。
窗外,夜风呼啸,吹得窗棂咯咯作响,如同无数冤魂在哭泣。
狂风已骤起,吹灭了“清风”,折断了“活字”,也将江宁士林刚刚萌生的一点生机,彻底摧折。而这,似乎仅仅是一个开始。陈砚秋知道,郑元化和他背后的“清流社”激进派,绝不会就此罢手。他们的目标,从来就不只是一个顾文渊,或者一家清风阁。
这场由文字和技术引发的风暴,正向着更深远、更黑暗的境地席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