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衡蓦地一怔,母亲怎会将瑾娘受伤一事同他娶不娶她混为一谈?
他原想说母亲多虑,可脑中却倏然浮现方才藏书阁中,萤儿那番决绝之语。他忽然醒悟,难道,难道萤儿也以为自己会因瑾娘为他挡刀而娶她?
她是怕到时候他必须承情,才不得不抢先断了那初萌的情意?
萤儿啊萤儿,你如此冰雪聪慧,怎会不知我心早已系于你身?
我若真要娶谁,岂会因旁人一句“知恩承情”便应了下来?
程氏将心中所虑一股脑儿说了出来,话音落下,便察看儿子神色。只见他先是恍然大悟般眉眼舒展,继而又眉头微蹙,面露苦笑。她以为儿子终于明白婆母用意,又被她一句“仕途寸步难行”而愁眉不展。
心道她终于将儿子点醒,宽慰之余,语气不由柔和了几分,她好言道:“如今既已知晓你祖母用意,日后少去正院便是。”
她沉吟片刻,又道:“瑾娘那里你不必担忧,她是我接来的,我自能再将她送回去。”
杜衡沉默不语,实是想着应如何同苏萤言说。然而他的行止看在程氏眼里,却以为他终是被她说服。见目的已达,程氏心满意足地将筷子执起。
她的衡哥儿向来知礼懂事,她若不动筷夹菜,他是绝不会去执那摆在他身前的碗箸。忙忙碌碌地奔波半日,她可不能让儿子饿着。
食不言,寝不语,母子二人各有所思,终是将午膳用毕。
那边厢,苏萤匆匆逃回偏院,面上的愁绪还未消散,却见姨母已在屋中,似是等她用膳。
因不愿姨母瞧出端倪,苏萤敛了心神,乖巧言道:“姨母,您怎么回来了?”
容氏笑着招她坐下:“瑾娘刚搬去正院,你祖母定是要与她一同用膳。我若是也在,怕她用得不自在。不若回来同你一起,算算时日,已经月余未同你一起进膳了。”
容氏打量了番苏萤的脸,只见她面色苍白,一点血色也无,不由自责道:“你来时,姨母还说,要把你养得如小时那般圆润。可这些时日,姨母却分身乏术,未曾好好照顾于你,是姨母食言了。”
说着便将她拉至膳桌前,忙道:“快坐下,姨母今日要好好看着你,你今日若不吃下两碗,便不放你往藏书阁去。”
说起藏书阁,苏萤的心不由沉了几分,方才见杜衡一脸诧异地望向自己,她便知他定会再去寻她。
她不知道他听进了她多少话,也不知道他明不明白老夫人的用意。事已至此,自然不能再有任何瓜葛。
桃溪是他的人,这藏书阁,至少在他与瑾娘之事未曾明言之时,她是万万不能再去了。
既然姨母提起了藏书阁,她便顺势接了下去:“姨母,萤儿有个不情之请。”
容氏宠溺道:“什么不情之请,只要不是上天摘月,姨母都应承你。”
“那倒不用,我只想歇息几日,如今书目业已核查,只待将书籍重新分类摆放。所有安排均写在新书目之中,桃溪是识字的,我歇息期间,由她依书目分类摆放即可。我不去,也耽误不了。”
原本整理书阁就是未免苏萤困于偏院,打发光阴之用。如今瑾娘一事,衡哥儿未来也算是有了着落。既如此,便没什么可顾虑的,她遂应允道:“你已做了许多,如今歇歇也是应当。你帮姨母做了那么多,姨母也给你个奖励。”
“你来京城已久,除了灯会,从未看过京中繁景。你若是愿意,不若出去走动走动?”
苏萤求之不得,可是又有些迟疑:“如今瑾娘姐姐有伤在身,我这么出门是否会让姨母再惹大伯母非议?”
容氏宽慰道:“你大伯母的心向来在你表兄身上,只怕她眼下因瑾娘的事,为你表兄的亲事愁眉呢,等闲犯不到我的身上。”
然而姨母这话,却让苏萤一怔,原来不只是自己,就连程氏也瞧出了祖母用意。看来她所思不假,今日那番话说得正当时。
容氏却有些后悔自己一时的脱口而出,见苏萤愣怔,以为她是惊讶,遂解释道:“这事还未定论,姨母方才一时嘴快,你别当真。”
苏萤明白姨母用意,反倒劝容氏道:“姨母,其实我亦瞧出端倪。昨日您说瑾娘姐姐搬去正院,我便有了些疑惑,今晨听闻她原是替表兄而伤,我就心知肚明了。”
“知恩图报,重情重义,这是对的!”
一句话,既像是宽慰姨母,更像是劝慰自己。
容氏自然不晓得苏萤心中意有所指,只当是自己外甥女冰雪聪慧,看出了老夫人之意。
她拍了拍苏萤的手道:“其实这样也好。等瑾娘伤好之后,她与衡哥儿这事儿定了,你大伯母就没那么多心思了。府里安安静静,大家相安无事,到时我便将管家之权交还于她,我也更有时日帮你相看人家。”
说到相看,苏萤的心便又沉了几分,怅然道:“姨母,劳您挂心了,其实,是不是读书人倒也无甚紧要。”
容氏心中一紧,她这外甥女心思通透得让人心疼。
她从前一直讲,她要给萤儿找一户家世清白的读书人家,可世道被儒家浸透已久,但凡书香人家,有哪个愿意低头娶个商贾之女?除非家境贫寒,才能放下读书人的清傲,为了果腹,违心求娶。
可她并未曾在萤儿面前提起这些顾虑,没曾想萤儿什么都知晓,只是从未明说罢了。容氏心中酸楚,不愿外甥女在亲事上如此这般退让。
她唤了苏萤一声:“傻孩子!”
“这是你要顾虑的事儿吗?你一未出阁的姑娘,怎好意思告诉姨母你要找什么样的人家?”
她伸手刮苏萤的鼻子,佯装斥责,道了一句:“不知羞!”
容氏看似嗔怒,实则怜惜:“你外祖可是江南士林人人敬重的容先生。你虽然姓苏,可是身上也流着我们容家的血。你是容家的孩子,没人会轻看于你。你好好想想,是谁才进京月余,便凭着一手魏碑,选入菩提寺献经?”
“萤儿,你勿要妄自菲薄,听姨母的,选个天晴之日,好好出去走走,不用带着婉仪,也不用想着瑾娘,像小时候在雁荡山一样,想去哪儿就去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