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紫禁城总比别处冷些,檐角的冰棱挂得老长,宫道上的积雪被往来太监踩得瓷实,泛着青白色的光。
自打皇后有孕,各宫晨昏定省的规矩便松泛了许多——内务府传下话来,遇着风雪大、路滑难行的日子,有孕的妃嫔可免了请安。
这旨意一下,储秀宫、碎玉轩等几处便鲜少再在卯时顶着寒风往景仁宫去。
连带着冬日里各宫请安的次数都稀稀拉拉的,倒让宫人们私下里议论,说皇后这胎怀得金贵,连带着姐妹们都沾了光。
“小主您瞧,今儿这雪下得密,景仁宫那边定是免了请安的。”
锦绣给安陵容披上紫貂披风,指着窗外漫天飞雪道,“昨儿听小海子还说,太后宫里的琉璃窗都上了三层棉纸,就怕寒气侵着。”
安陵容正抚着小腹翻看脉案,闻言淡淡一笑:“皇后娘娘体恤,咱们自当领情。”
“只是这宫墙就这么大,日子久了总闷在殿里,倒真成了笼中鸟。”
她抬眼望向窗外,光秃秃的石榴树枝桠在风雪里摇晃,“前儿富察贵人的事还没过去,谁也不敢大意。”
锦绣拢了拢袖口,声音里带着几分警醒:“可不是嘛,听说惠贵人宫里的炭盆都换成银制的了,就怕炭火里掺了不干净的东西,仔细得很呢。”
接着她又眉头微蹙:“不行,咱们也得赶紧把院里的炭盆全换成银胎的。”
“不光是炭盆,宫里这些日常用度,杯盏、熏炉,但凡挨身的物件,都得拿银簪子试过了才放心。”
“无论如何,必须护着小主和腹中的龙子周全!”
安陵容没接话,指尖在脉案上“小产”二字上轻轻一点。
这宫里的孩子,从来不是单靠谨慎就能保住的,还得看谁的根基硬,谁的算计深。
与此同时,翊坤宫的暖阁里却一派热闹。
鎏金炭盆燃得正旺,映得华妃鬓边的赤金点翠步摇越发鲜亮。
她刚得了消息,年哥哥在西边的军事大捷,捷报昨夜递到了养心殿。”
皇上龙颜大悦,不仅赏了年家良田千亩,连着她这里也得了两匹江南新贡的云锦。
“娘娘,您瞧这云锦的光泽,怕是给皇后娘娘做吉服都够格了。”
颂芝展开云锦,上面织的缠枝莲纹在灯下泛着珍珠般的光,“皇上心里记着您,这才刚得捷报,就先赏了翊坤宫。”
华妃端起茶盏,指尖划过描金的盏沿,唇角噙着惯有的骄矜:“哥哥在外头挣脸面,本宫在宫里自然也不能落了下风。”
她顿了顿,语气里添了几分急切,“周宁海呢?”
“让他去看看,江太医的药熬好了没有。”
颂芝有些为难:“娘娘,方才养心殿来人说,皇上晚膳后会过来。”
“这药……”
“皇上要来?”华妃眉峰一蹙,随即又舒展开,“来得正好。”
“只是药不能停,你让小厨房用药壶温着,等皇上歇下了再给本宫送来。”
她抚着鬓发,对着铜镜仔细瞧了瞧,“去把那支东珠簪子取来,皇上上次说喜欢本宫戴东珠。”
颂芝应着去了,心里却暗叹——娘娘这阵子一门心思想要龙胎,每日按时喝药,连皇上的恩宠都成了“碍事”的事。
前儿皇上留在这里歇着,娘娘半夜还偷偷爬起来喝药,生怕误了时辰。
酉时末,皇上的明黄色龙袍终于出现在翊坤宫门口。
苏培盛尖着嗓子唱喏:“皇上驾到——”
华妃忙带着宫人行礼接驾,眼角余光瞥见皇上玄色朝服上沾着的雪沫,笑着起身迎上去:“天儿这么冷,皇上怎么还亲自过来了?”
“让苏总管传句话,臣妾过去就是了。”
皇上握住她的手,指尖触到她腕间的暖炉,温声道:“刚在养心殿看了捷报,想着你定是欢喜,便过来瞧瞧。”
他目光扫过殿内,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殿里的欢宜香比往日浓郁了数倍,甜腻的香气混着炭火气扑面而来,呛得他喉咙发紧。
华妃何等精明,见皇上眉头微蹙,立刻察觉到他的异样。
她忙敛了敛鬓边的碎发,转眸间已换上一副娇俏笑容,声音柔得像浸了蜜:“皇上怎么了?”
“可是这香太浓了?”
她轻轻拨了拨香炉里的香灰,笑着打圆场,“臣妾想着皇上要来,特意多燃了些欢宜香呢。”
“哦?”皇上的目光落在香炉上,语气听不出喜怒。
“这香还是皇上独赏给臣妾的呢,”
华妃顺势福了福身,眼波流转,带着几分邀功的娇憨,“若不是皇上来,臣妾还舍不得点这么多呢。”
“皇上觉得如何?还合心意吗?”
皇上看着她明媚的笑脸,那点因香气过浓而起的不适,倒也淡了些。
他伸手扶了她一把:“你啊,总是这么费心。”
华妃顺势靠在他怀里,眼底闪过一丝得意。
她太清楚了,男人都吃这一套,尤其是皇上这样的九五之尊,几句软话,一个笑脸,总能化解不少嫌隙。
这宫里的生存之道,她早就摸得透透的。
皇上那边,虽华妃依偎在侧,心思却全然不在此处。
他敷衍着,思绪却飘在欢宜香的底细上——只是年羹尧新立战功,华妃又盼子心切,这点子不适,他便也暂且忍下了。
晚膳时,华妃特意让小厨房做了皇上爱吃的炙羊肉,自己却没动几筷子。
皇上瞧着她日渐清减的脸颊,温言道:“你近来清瘦了些,是不是胃口不好?”
“让御膳房给你添些开胃的点心。”
华妃夹了一筷子青菜,笑着回话:“谢皇上体恤,臣妾只是近来在调理身子,江太医说清淡些好。”
她避开皇上探究的目光,给皇上斟了杯酒,“皇上,哥哥打了胜仗,这杯酒臣妾敬您。”
皇上饮了酒,目光落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其实并不明显,只是她今日穿了件收腰的宫装,倒显得有几分弧度。
他伸手覆上去,温声道:“若这时候能有个孩子,便是双喜临门了。”
华妃心头一跳,面上却笑得越发娇媚:“皇上说笑了,儿女之事全凭天意。”
“臣妾只盼着能日日伺候皇上,便是天大的福气。”
心里却在急——等皇上歇下了,可得赶紧把药喝了,江太医说这几日是易受孕的时辰,可不能耽误了。
夜深了,皇上已在里间睡熟。
华妃轻手轻脚地起身,颂芝早已捧着药碗候在廊下。
黑褐色的药汁冒着热气,在欢宜香的甜腻中透出一股苦涩。
“小主,快喝了吧,江太医说这药得趁热才有效。”
颂芝递过蜜饯,“含颗金丝蜜枣,就不苦了。”
华妃接过药碗一饮而尽,苦涩的味道从舌尖蔓延到喉头,她却浑然不觉。
只望着里间的方向蹙眉:“皇上这几日来得勤,总打乱吃药的时辰。”
“那也是皇上疼小主啊。”颂芝为她擦去唇角的药渍,“再说承宠多了,本就容易有孕,说不定不用喝药……”
“糊涂!”华妃瞪了她一眼,“哥哥在西北拼杀,本宫若不能早日诞下皇子,年家的风光能撑多久?”
“这后宫的恩宠是水中月,只有孩子才是实打实的依靠。”
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冷冽的空气涌进来,冲淡了些许欢宜香的浓郁。
“你记着,等本宫有了皇子,这翊坤宫的香,就得换个更金贵的味道。”
颂芝不敢再多言,只默默收拾了药碗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