统万城的夯土城墙在晨光中泛着青灰,像头垂死的巨兽。陈五站在中军高台上,望着城下堆积如山的云梯残架 —— 这已是月余来第二十七次总攻。他的玄鸟披风浸透了血与汗,甲胄里的甜灯烫得灼人,金砂在掌心聚成 “破” 字,与城墙上 “大夏永固” 的石刻形成刺目的对比。
“大人,中路军的撞木到了!” 李昭的声音混着箭簇破空声,他的刀疤被硝烟熏得发黑,“太武帝让咱们从南门佯攻,他率羽林军凿东门 —— 赫连昌把铁鹞子全压在北门了!”
陈五握紧玄鸟剑,剑锋映出城楼上晃动的大夏旗帜。那面绣着金狼的王旗被箭射得千疮百孔,却始终未倒。他想起三日前被俘的夏军偏将说的话:“我大夏男儿,要么死在城墙上,要么死在龙椅前。” 此刻望着城垛上那些染血的甲胄,他忽然明白,所谓 “骨气”,不过是一群无路可退的人,把性命当最后一块砖,砌进将倾的城墙。
“传令下去,” 他的声音像被砂纸打磨过,“骑弩混编队压前,专射城垛的弓箭手;铁莫尔带狼崽子们绕到护城河下,用大夏人埋的火药炸塌东南角;杨诺的猎鹰队盯紧王旗 —— 若王旗倒,立刻吹骨哨!”
冲锋号响起时,陈五看见铁莫尔的狼崽子们像群黑鸦,顺着护城河的暗渠摸向城墙。他们腰间挂着从大夏粮仓缴获的火药包,羊皮水袋里装的不是水,是火油。李昭的弩手们支起蹶张弩,箭雨如蝗,压得城上的夏军只能缩在女墙后。
“轰 ——”
东南角传来闷响,城墙轰然坍下一角。陈五拍了拍沙云的脖颈,战马长嘶着冲进硝烟。他看见缺口处的夏军正用血肉堵洞,一个披银甲的小将举着铁槊,把第一个爬上缺口的魏兵挑下城墙。小将的护心镜上沾着血,却在看见陈五的玄鸟旗时,突然笑了:“魏狗!我大夏的城,是用骨头砌的!”
陈五的剑挑开小将的铁槊,剑锋划过对方咽喉的刹那,他听见小将用大夏话喊:“阿父!儿替您守了半刻!” 血溅在玄鸟纹上,像朵迟开的红牡丹。他翻进缺口时,看见城墙上的夏军正往下扔滚木,滚木上钉着生锈的铁蒺藜,砸在魏兵的甲胄上,迸出火星。
巷战从巳时打到未时。统万城的青石街道被血泡成了暗红色,每扇雕花木窗后都可能射出冷箭。陈五的玄鸟剑卷了刃,换过三柄大夏的环首刀,刀背敲开木门的刹那,他看见屋里缩着个抱婴儿的夏国妇人,怀里的襁褓绣着金狼 —— 是夏军的家眷。
“退下!” 他用大夏话吼,“我大魏不杀妇孺!” 妇人浑身发抖,却突然把婴儿塞进他怀里,转身抓起丈夫的佩刀:“杀了我!但求你带孩子出城!” 陈五抱着啼哭的婴儿退出门,看见妇人挥刀自刎,血溅在门框的 “长夏” 二字上,像幅未干的画。
“大人!王旗倒了!” 杨诺的骨哨声刺破硝烟,陈五抬头,看见那面金狼旗终于坠地,被魏兵的马蹄踩进泥里。他把婴儿交给身后的羌人士兵,转身冲向宫城方向 —— 那里才是大夏的最后血脉。
宫城的朱门紧闭,门楣上的 “统万宫” 三字被火烤得卷曲。陈五的玄鸟剑劈断门闩时,看见赫连昌端坐在龙椅上,冕旒歪斜,手中的酒樽里盛着暗红的液体。他身后站着二十几个文武大臣,有的持剑,有的捧笏,像尊尊石像。
“陈卿,” 赫连昌的声音沙哑,却带着帝王的从容,“朕等你很久了。” 他举起酒樽,“这是朕亲酿的葡萄酒,埋在宫墙下二十年。当年太武帝的使者来求和,朕没请他喝;今日你破了朕的城,倒该尝尝。”
陈五接过酒樽,酒液入口是浓烈的酸涩,混着铁锈味 —— 是掺了毒的。他望着赫连昌腰间的玉珏,那是当年大夏开国皇帝赫连勃勃的遗物,此刻在龙椅扶手上投下细长的影子。
“朕知道你想问什么,” 赫连昌笑了,“朕不会降。大夏的土地,是赫连家的血换来的;大夏的灭亡,也该由赫连家的血来祭。” 他解下冕旒,露出灰白的鬓角,“你看,朕连白绫都备好了 —— 悬在承露殿的梁上,是当年皇后亲手织的。”
陈五的甜灯在袖底发烫,金砂散成 “敬” 字。他望着赫连昌身后的老臣们,有的已悄悄解下腰带,有的正把朝笏垫在脚下 —— 他们要与皇帝同死。殿外传来羽林军的脚步声,太武帝的玄鸟旗在宫墙上猎猎作响。
“陛下,” 陈五单膝跪地,“臣替大魏,替沙海的百姓,送您最后一程。”
赫连昌起身,整理好龙袍,走向承露殿。陈五跟着,看见梁上的白绫在风里轻晃,像朵将落的云。赫连昌踩上垫脚的玉案,回头对陈五说:“你修的坎儿井,朕在舆图上看过。沙海的水该养人,不该养刀。” 他的手搭上白绫,“告诉太武帝,朕认败,但大夏的骨头,没软。”
白绫绷紧的刹那,陈五听见殿外传来太武帝的叹息。帝王的玄色龙袍沾着血,却在看见赫连昌的遗体时,伸手合上他的眼:“朕会让人厚葬,按诸侯王礼。” 他望着陈五,“你做得对 —— 胜者的刀,该有温度。”
庆功宴设在统万宫的演武场。月光铺在青砖上,像撒了层盐。陈五卸了甲,穿着素色襕衫,望着席上的胡汉将领:鲜卑的狼头杯与汉人的青铜爵碰在一起,羌人的骨笛与汉乐的编钟和鸣,连被俘的夏军降将都被请上座,太武帝亲自为他们斟酒。
“陈卿,” 太武帝举着酒樽,“这杯酒,敬你破城首功。” 他的目光扫过演武场中央的 “胡汉共市” 新碑,“朕已传旨,明年开春在统万城重开互市,甜市的规矩,搬到这里用。”
陈五接过酒樽,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环佩叮咚。拓跋清穿着月白锦袍,发间的玄铁银铃是用大夏的箭簇重铸的,在月光下泛着幽光。她端着酒樽走到太武帝面前,裙摆扫过陈五的鞋尖:“陛下,某有一事相求。”
演武场突然静了。陈五的甜灯在袖底发烫,金砂聚成 “珠” 字 —— 那是他当年在甜市给拓跋清买的糖瓜,糖纸上写的字。
“说。” 太武帝的声音带着醉意,却藏着锐锋。
拓跋清深吸一口气,银铃轻响:“某愿嫁与陈五为妻。” 她望着陈五,眼里有当年在甜市教孩子识字时的光,“当年和亲柔然,某是大魏的棋子;今日下嫁陈五,某是自己的主。”
陈五的喉结滚动。他想起在漠南界碑送她北去时,车帘里露出的半片月白裙角;想起她在甜市会馆与胡商争执,为百姓争取盐价;想起昨夜在宫城废墟,她蹲在夏国妇孺身边,用羌语安慰啼哭的孩子。
“陛下,” 他单膝跪地,“臣出身寒微,恐负公主。”
太武帝大笑,笑声惊飞了檐下的乌鸦:“陈卿,你修的坎儿井连起胡汉,你带的兵破了大夏,你护的甜市富甲河西 —— 这样的儿郎,配得上任何女子。” 他望着拓跋清,“你当年说‘甜市的甜要漫过阿古达的刀’,如今陈卿做到了。朕准了。”
演武场爆发出欢呼。铁莫尔举着狼头杯冲过来,酒液溅在陈五的襕衫上:“某早说过,大人和公主是沙海里的并蒂莲!” 李昭挠着后脑勺笑,刀疤在月光下泛着红:“某替甜市的百姓高兴 —— 往后互市的文书,不用再让大人熬夜批了。”
拓跋清的手悄悄覆上陈五的手背。她的指尖冰凉,却带着甜市糖瓜的甜。陈五摸出甜灯,金砂在两人掌心散成 “圆” 字,与拓跋清银铃上的玄鸟纹交叠,在月光下凝成颗发亮的珠。
“明日,” 太武帝的声音忽然低了,“朕要回平城。陈卿,你留在统万城,把甜市的规矩立起来,把胡汉的心捂热。” 他拍了拍陈五的肩,“朕等着看,沙海的甜,如何漫过大漠,漫过草原,漫过所有曾刀兵相向的地方。”
深夜,陈五牵着拓跋清的手,登上统万城的望楼。月光下,新立的 “胡汉共市” 碑泛着暖光,远处的坎儿井正往城里送水,水声叮咚,像首没词的歌。
“后悔吗?” 陈五问。
拓跋清摇头,银铃轻响:“当年在甜市,某见你蹲在井边,教羌人孩子用陶罐分水。那时某就想,若能和你一起,把甜市的甜酿成蜜,该多好。” 她望着远处的沙海,“现在,咱们有的是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