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城的晨雾还没散透,西市的铁铺已经叮叮当当响成一片。陈五蹲在铺门口的青石板上,望着老匠头用铁钳夹起块烧红的精铁,锤子落下时溅起的火星子,像撒了把碎星星。
“陈当家,这是最后十车铁料。” 铁铺掌柜老周擦了把汗,腕子上的铁镯撞得叮当响,“可往后真没法再供了 —— 北门外的铁矿让穆家的庄子占了,说是要‘圈地养马’,我们这些小户连矿渣都捡不着。”
陈五摸出块银锭推过去:“老周,我要的是带‘魏’字印的官铁,不是野矿的粗铁。”
老周的脸垮了下来:“官铁?您当太仆寺的铁库是我家米缸?鲜卑人把着库门,汉商买官铁得加三成价,还得找保人 —— 上回张记铁铺没找着保人,货刚出城门就让羽林卫截了,说是‘私运军资’。”
陈五的指节在膝盖上敲了敲。他想起昨儿在玄德寺,穆提婆说马市要赶在秋祭前开张,可没官铁,铁掌的火候根本压不住草原马的蹄力。甜灯在腰间发烫,金砂顺着腰带爬到手背,像条金色的小蛇。
“老周,你还记得前儿被慕容家小子踢翻菜筐的王老汉么?” 陈五突然问。
老周点头:“记得,那老汉的葱种得好,我常去买。”
“他孙子小栓子在北门外给鲜卑人种地。” 陈五压低声音,“穆家圈的地,有一半是王老汉的祖田。小栓子昨儿半夜来找我,说穆家的庄丁拿马鞭子抽他,就因为他蹲在田埂上哭。”
老周的铁镯又响了:“陈当家是要……?”
“官铁在太仆寺,太仆寺的库管是穆家的门客。” 陈五指了指天,“穆提婆要马市赚钱,穆家的门客要捞油水,王老汉要讨田契 —— 这三桩事儿,能串成一条线。”
老周的眼睛亮了:“您是说…… 用田契换官铁?”
陈五笑了:“王老汉有地契,穆家圈地没走官文,田契在他手里就是把刀。穆家的门客怕事儿闹大,肯定愿拿官铁换田契;穆提婆要马市开张,也乐见门客消灾;咱们得了官铁,老周你能多赚两成 —— 这买卖,三方都不亏。”
老周一拍大腿:“陈当家这脑子,真该去当廷尉!我这就找王老汉,让小栓子把田契拿来!”
铁铺外突然传来喧哗声。陈五掀开门帘,看见五个穿皮甲的鲜卑青年正踢翻路边的菜担,青萝卜滚得满地都是。为首的青年戴着狼头银冠,腰间悬着羽林卫的腰牌,正是前儿被李昭教训的慕容家小子。
“汉狗的破菜,也配摆西市?” 狼头银冠踹了脚菜筐,“明儿西市要清场,给我阿爹的寿宴腾地方!”
卖菜的妇人跪在地上捡萝卜,怀里的小娃被吓哭了。陈五刚要上前,甜南已经从他身后窜了出去,举着阿月的陶片喊:“坏狗狗!不许踢阿婆的菜!”
狼头银冠的脸涨得通红。他抬手要打甜南,手腕却被李昭扣住。唐刀的寒气顺着皮肤往上窜,他打了个寒颤:“你敢动我?我阿爹是羽林中郎将慕容拔!”
“羽林中郎将的儿子,该学《周礼》,不该学踢菜筐。” 李昭的声音像块冰,“给阿婆赔五贯钱,滚。”
狼头银冠甩开李昭的手,摸出块银锭砸在地上:“算你狠!” 说完带着同伙跑了,皮靴声在青石板上敲得山响。
妇人捡完萝卜,冲陈五作揖:“客官,这是鲜卑八姓的慕容家,惹不得... 您快带孩子走。”
陈五蹲下来,帮甜南拍了拍膝盖上的土:“阿婆,您的萝卜我全买了。” 他摸出十贯钱塞过去,“明儿让儿子去西市唐记货栈,领套铁锄 —— 种萝卜得用新家伙。”
妇人的手直抖:“客官这是...?”
“胡汉都要吃饭,吃饭就得种地。” 陈五指了指远处的鲜卑骑兵,“他们的马要吃草,咱们的地要长萝卜,不冲突。”
妇人望着陈五的背影,嘴里念叨着 “胡汉不冲突”,慢慢走远了。
晌午时分,王老汉的孙子小栓子来了。这孩子才十三岁,脸上还带着青肿,怀里紧抱着个油布包:“陈当家,我阿爷说您是好人,这是祖田的地契。”
陈五展开地契,黄绢上的朱印清晰可见:“小栓子,你跟着我去太仆寺库管张九家,我让他把官铁钥匙给你。”
小栓子的眼睛亮了:“真能要回地?”
“地要不回,但能换铁。” 陈五摸了摸甜南的头,“等马市开张,鲜卑人买铁掌的钱,能买十亩新田。”
张九的宅子在东市深处,青瓦白墙,门口蹲着对石狮子。陈五掀开门帘时,张九正躺在胡床上啃葡萄,身边围着两个穿窄袖短衣的鲜卑侍女。
“陈当家?” 张九坐起来,“穆二公子的朋友?”
“穆二公子说马市要官铁。” 陈五把地契拍在桌上,“张管事的庄子占了王老汉的田,地契在这儿。”
张九的脸变了:“你... 你想干什么?”
“我想让王老汉拿地契换官铁。” 陈五指了指窗外,“王老汉的孙子在门口,他说要是拿不回地,就去尚书省击鼓鸣冤 —— 崔浩大人最近正查‘占田违制’,张管事的庄子,有几亩走了官文?”
张九的汗顺着下巴往下淌。他摸出串铜钥匙扔过来:“后库第三排,带‘太仆’印的铁料,你随便搬。”
陈五把地契收进怀里:“张管事,下个月马市分红,我让穆二公子给你留三成。”
张九的眼睛亮了:“陈当家够意思!”
出了张九的宅子,小栓子攥着铜钥匙直发抖:“陈当家,这就能换铁?”
“能换铁,能换钱,能换田。” 陈五摸了摸他的头,“等马市赚了钱,我帮你在城南买二十亩水浇地,种葱种萝卜,比祖田肥。”
小栓子笑了,脸上的青肿跟着动:“陈当家,我给您当学徒吧!我会记账!”
陈五还没答话,甜南已经拽住他的衣角:“阿爹,我也要当学徒!我会背《三字经》!”
陈五笑了:“好,都当学徒。”
傍晚时分,唐记货栈的后院里堆起了小山似的铁料。老茶商举着铁钳敲了敲,火星子溅在他的胡子上:“陈当家,这官铁就是不一样,火候足!”
李昭从门外走进来,唐刀鞘上的红绸沾了点血:“老陈,慕容拔的儿子纠集了二十个羽林卫,在北市堵咱们的驼队。”
陈五的甜灯突然发烫,金砂像团火在腰间烧:“他们要干什么?”
“说咱们的铁料是‘私运军资’,要扣货。” 李昭摸出块染血的布,“毒刺被他们打了,不过抢回了这块布 —— 是慕容拔给儿子的手令,上面写着‘截康记货,断穆家财’。”
陈五展开布片,字迹歪歪扭扭,还带着酒气:“好个慕容拔,想借咱们的货,给穆家难堪!”
“要我带人去揍回来?” 毒刺抹了把嘴角的血,三棱刺在手里转得呼呼响。
“揍回来,咱们就成了挑事的。” 陈五指了指桌上的地契,“慕容拔占了汉民的田,咱们把地契给崔浩的书院 —— 崔浩正愁没把柄参鲜卑贵族,这事儿能闹到太武帝跟前。”
李昭挑眉:“崔浩那拨汉臣,能信?”
“崔浩要‘用夏变夷’,咱们要‘胡汉共荣’,目标不一样,但对付慕容拔,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陈五摸出火折子,点燃张纸,“去把王老汉和小栓子喊来,让他们跟着书院的人去击鼓鸣冤。”
一更天,平城的夜空炸开了雷。陈五站在唐记的屋顶上,望着尚书省方向的火光 —— 那是崔浩的书院派人举着火把,护送王老汉去击鼓。慕容拔的宅子也亮着灯,人影在窗纸上晃得急,像群没头的苍蝇。
“陈哥,穆提婆来了。” 毒刺的声音从楼下飘来,“带着二十个鲜卑骑士,马背上全是酒坛。”
陈五下楼时,穆提婆正把银壶里的马奶酒往地上泼:“陈当家,慕容拔那老匹夫,竟敢动我的买卖!我已让阿爹上本参他,太武帝今儿下旨,让廷尉查慕容家的占田!”
陈五倒了碗酒:“穆二公子,马市的铁料齐了,秋祭前能开张。”
穆提婆拍了拍陈五的肩:“陈当家,你比我阿爹还会下套!往后平城的买卖,咱们搭伙干!”
后半夜,陈五躺在货栈的竹床上,听着甜南的鼾声。甜灯的金砂在暗中流动,像条金色的河。他摸了摸怀里的地契,想起王老汉击鼓时的喊冤声,想起慕容拔宅子里的慌乱,想起穆提婆眼里的算计。
“阿月,” 他轻声说,“平城的棋,开始下了。”
天快亮时,陈五被一阵喧哗声吵醒。他掀开门帘,看见王老汉举着新田契跑进来,小栓子跟在后面直喊:“陈当家!廷尉判了!慕容家退田,还赔了三十贯!”
老茶商从后厨端出糖饼,甜南举着陶片追蝴蝶,阿依古丽在给骆驼喂豆饼。远处传来马市的马嘶,混着汉商的吆喝,鲜卑的胡歌,像首没谱的曲子,却意外地和谐。
陈五摸了摸甜灯,金砂亮得刺眼。他踢了踢马腹,枣红马踩着晨露往前走。前方的城墙上,狼头旗和云纹旗并列飘着,在晨光里像对扭在一起的兄弟。
“走,” 他对李昭说,“去马市看铁掌。”
李昭笑了,唐刀在鞘中轻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