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五的骆驼刚踏上草原的第一簇青草,甜南就拍着小手尖叫起来。
\"阿爹!草!会挠痒痒的草!\" 她从阿月怀里探出身,小手指着漫山遍野的绿,发辫上的陶片挂件叮当作响 —— 那是老匠头用狐王送的地火陶捏的,刻着小骆驼和甜州的蝎子纹。
阿月笑着把她往上托了托:\"当心别摔着,这草比沙漠的刺棵子软和,可马镫硌人呢。\"
陈五勒住驼绳,望着远处的地平线。草原的天低得像块蓝布,大团大团的云压着草浪,风里飘着马粪混着野薄荷的味道,和沙漠的干热截然不同。商队的胡商们摘了头巾,任风灌进领口,铁罕的儿子小铁把脸埋进草堆里,抬起头时鼻尖沾着蒲公英。
\"这才叫活地儿。\" 老茶商蹲下来,捧了把黑土凑到鼻尖,\"甜州的土是甜的,这土是腥的,可腥得实在。\"
毒刺把三棱刺往地上一插,倚着刀柄笑:\"等我建了房,屋前要种两垄葱,屋后圈三只羊 —— 再不让甜南啃陶片了。\"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闷雷似的轰鸣。
陈五的后颈突然发紧。他翻身下驼,手按在甜灯上 —— 灯身裂了十道缝,每道缝里都渗着淡金色的光,像陶土在呼吸。这是进入草原后,甜灯第一次有反应。
\"尘烟!\" 铁罕的声音带着哨音。他爬到骆驼背上,手搭凉棚,\"至少二十骑,青鬃部的!\"
商队瞬间绷紧了。老匠头把陶土袋往骆驼肚皮下塞,阿依古丽迅速收起草药筐,小铁被他娘拽到骆驼后面,甜南的笑声卡在喉咙里,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陈五。
陈五摸了摸腰间的短刀。刀是铁柱留下的,刀鞘上还刻着甜州的狼旗纹。他望向铁罕:\"青鬃部什么规矩?\"
\"草原三部落之一,\" 铁罕的拇指蹭过刀背,\"管着东草原的商道。要过他们的地,得有通行令,或者交 ' 草头税 '—— 五匹布,十斤盐,或者... 活口。\"
\"活口?\" 阿月的声音冷了。
铁罕点头:\"青鬃部爱抓手艺好的,烧陶的、打铁的、熬药的... 说是 ' 请去部落里当客 ',实则和奴隶差不多。\" 他看了眼老匠头和阿依古丽,\"你们俩得藏好家什。\"
马蹄声更近了。陈五数着,二十骑,为首的骑一匹青灰色高头大马,马鬃染成靛蓝色,在风里猎猎作响。骑士的皮甲上钉着铜鳞,腰间挂着骨笛,左腕缠着狼尾毛 —— 是草原勇士的标记。
\"停步!\" 为首的骑士大喝。他的声音像破了的铜锣,右脸有道从眉骨到下颌的伤疤,\"报上名讳,打哪来,往哪去!\"
陈五往前走了两步,双手摊开以示无刃:\"我们是甜州来的难民,跟着铁罕的商队去玉门关。\"
\"甜州?\" 骑士的马往前踏了半步,马蹄碾碎了几株野菊,\"三年前被寒狼部屠了的甜州?\"
陈五的指甲掐进掌心。铁柱的血、甜州的火、城墙下的尸山,突然在眼前闪了闪。他点头:\"是。\"
\"寒狼部的余孽?\" 骑士的手按在刀柄上,\"谁知道你们是不是来偷草场的?\"
\"放屁!\" 毒刺的三棱刺 \"唰\" 地出鞘,\"老子在甜州砍了十七个寒狼部的脑袋,你说老子是余孽?\"
\"毒刺!\" 陈五喝止。他转向骑士,声音放软:\"我们有胡商作保,铁罕是草原通,您该认得他。\"
铁罕挤出个笑,从怀里摸出块青铜牌:\"青鬃部的 ' 顺风牌 ',去年秋猎时,您家大萨满赏的。\"
骑士瞥了眼铜牌,没接:\"顺风牌管商队,不管难民。\" 他的目光扫过商队,停在老匠头的陶土袋上,\"那老头背着陶土?烧陶的?\"
老匠头缩了缩脖子。陈五挡在他身前:\"他是烧砖的,甜州城破时救过二十条人命。\"
\"烧陶的就是烧陶的。\" 骑士的伤疤抽动了下,\"青鬃部缺陶匠,跟我走。\"
\"不行!\" 阿依古丽突然站出来,药囊在腰间晃,\"他要是走了,我这医工也走 —— 你们部落的产妇难产、马腿折了,找谁治?\"
骑士的马烦躁地转了个圈。陈五注意到,马的眼睛总往甜灯的方向瞟,鼻孔里喷出白气。他摸出甜灯,灯身的金光照亮了半片草地:\"我们有这个。\"
\"邪物!\" 骑士的刀 \"呛啷\" 出鞘,\"哪来的妖灯?\"
甜灯突然发烫,金砂从裂缝里飘出来,落在草叶上,染出点点金光。老茶商的枣核袋动了动 —— 里面的枣核在跳,像被甜灯的光牵着。甜南挣开阿月的手,摇摇晃晃跑过去,捡起粒金砂塞进嘴里,吧唧着嘴:\"甜!\"
骑士的马惊了,前蹄扬起,差点把他甩下来。他拽紧马缰,脸色发白:\"这灯... 招邪!\"
\"这是地火陶。\" 阿依古丽上前一步,\"沙漠里地心岩浆烧的,能镇煞,能引魂。甜州城破时,它照着百姓从火场里爬出来;红石山的沙母,见了它都得退三步。\"
骑士的刀慢慢垂下。他盯着甜灯,又看了看甜南 —— 小丫头正把金砂往阿月的银镯子上贴,镯子立刻烫得阿月直甩手,却也泛出同样的金光。
\"风母的灯。\" 骑士突然说。
\"什么?\" 陈五没听清。
骑士翻身下马,单膝跪在草地上。他的部下们面面相觑,也跟着下马,刀鞘碰在地上,发出一片轻响。
\"草原古歌里唱,\" 骑士的声音轻了,\"风母是草原的魂,她用陶灯引迷路的人回家。灯上的裂缝是风的脚印,灯里的光是草的命。\" 他抬头,伤疤在金光里泛红,\"我阿娘说,见着风母的灯,要磕三个头,敬三碗马奶酒。\"
陈五愣住了。阿月悄悄拽他的衣角,他才反应过来,伸手去扶骑士:\"您... 认错了吧?\"
\"没认错。\" 骑士站起来,拍了拍膝头的草屑,\"我叫巴图,青鬃部的百夫长。三年前秋猎,我阿爹坠了悬崖,是盏金灯引着我找到他的 —— 和这盏,像极了。\"
老茶商摸出枣核水,递过去:\"喝口?甜州的味。\"
巴图接过来,喝了一口,眼睛亮了:\"比马奶酒甜!\" 他把铜刀插回鞘里,\"你们要去哪?\"
\"玉门关。\" 陈五说,\"找块地,重建甜州。\"
巴图笑了:\"玉门关往西是沙海,往东才是好草场。我带你们去青鬃部的冬窝子,那里有河,有树,有现成的土房 —— 比玉门关强。\"
\"我们和寒狼部有仇。\" 毒刺说,\"你们不怕?\"
巴图的伤疤又抽动了下:\"寒狼部?上个月被金帐汗的铁骑踏平了。他们屠甜州那天,就该想到有今天。\" 他拍了拍陈五的肩,\"走,去我部落,我阿娘会熬最好的酸奶,我妹妹会唱《风母引》—— 就唱给这小灯听。\"
甜南突然指着巴图的马。青鬃马正低头舔甜灯的光,舌头卷走粒金砂,打了个响鼻。巴图摸了摸马颈:\"它也认灯,这马驹子,比我还精。\"
商队重新上路时,巴图的骑兵们围在四周,唱着草原的调子。甜南骑在巴图的马背上,揪着马鬃笑,巴图的妹妹琪琪格跟在旁边,用骨笛吹着《风母引》,笛声像风穿过草叶,和甜灯的光缠在一起。
\"陈将军。\" 铁罕凑过来,压低声音,\"巴图这人心直,但青鬃部的大萨满... 不太好说话。\"
陈五望着远处的部落炊烟,甜灯在他手里暖得像团火:\"走一步看一步。\"
日头偏西时,青鬃部的冬窝子到了。
几十顶毡房像白蘑菇,散在河边。孩子们追着羊羔跑,妇女们在晒肉干,老人们坐在石墩上打羊毛绳。巴图的马一出现,孩子们就喊着 \"巴图叔叔\" 围过来,甜南立刻被举到脖子上,成了新的小客人。
\"巴图!\" 一个裹着红头巾的老妇人冲过来,拍了巴图一巴掌,\"又野到现在?客人呢?\"
\"阿娘,这是甜州的陈五,\" 巴图指着陈五,\"这是阿月,甜南,毒刺... 都是好人。\"
老妇人上下打量陈五,突然抓住他的手:\"手茧子厚,是干活的。\" 她又摸了摸甜灯,\"这灯... 暖。\"
\"额吉(蒙语母亲),\" 琪琪格跑过来,\"这灯是风母的!\"
老妇人笑了,眼角的皱纹像朵花:\"风母显灵,该杀只羊。\"
巴图的妹妹们立刻忙开了,杀羊的杀羊,煮茶的煮茶。陈五被按在毡房的上座,阿月和甜南挨着他,老茶商和老匠头被拉去看晒肉干,阿依古丽跟着妇女们学熬酸奶,毒刺和铁罕被小伙子们拉去比摔跤。
\"陈将军。\"
陈五回头,见个穿黑毡袍的老人站在毡房外,手里捧着铜铃,脸上画着蓝靛的图腾 —— 是大萨满。
\"请。\" 萨满的声音像砂纸擦石头。
陈五跟着他走到河边。萨满蹲下来,用铜铃舀了勺水,洒在甜灯上:\"这灯,从沙漠来?\"
\"是。\"
\"带着沙母的恨,带着狐王的恩,带着... 死人的魂。\" 萨满的手指划过甜灯的裂缝,\"它要的不是草场,是家。\"
陈五的心跳漏了一拍:\"您... 能看见?\"
萨满笑了,露出两颗金牙:\"我能闻见。甜州的土味,混着血,混着陶,混着小娃娃的口水 —— 这是活人的味,比任何咒语都强。\" 他把铜铃挂在甜灯上,\"青鬃部不拦你们,风母的灯,该照哪照哪。\"
\"谢您。\"
萨满站起来,拍了拍陈五的肩:\"但前面有金帐汗的哨卡,他们认刀不认灯。\" 他从怀里摸出块狼头骨,\"拿着,见了金帐汗的百夫长,说 ' 青鬃部的萨满让我带话,风母的灯要过路 '。\"
陈五接过骨牌,骨头上刻着歪歪扭扭的符文,还沾着松脂的香。
\"额吉喊吃饭了!\" 甜南的声音从毡房传来。
陈五回头,见甜南骑在巴图脖子上,手里举着羊腿,阿月笑着追,老茶商端着酸奶碗,老匠头和铁罕举着酒囊,毒刺揉着被摔红的肩膀,所有人的脸都被夕阳染成了金色。
萨满的铜铃在甜灯上叮零作响。陈五突然明白,铁柱说的 \"甜州的魂跟着脚\",不是跟着某个人的脚,是跟着所有想活、想暖、想团圆的脚。
风从草原深处吹来,带着野薄荷的香。陈五望着甜南手里的羊腿,望着阿月发辫上的陶片,望着老匠头兜里的陶土 —— 这些东西,比任何刀、任何灯都更硬,更暖,更像家。
\"走。\" 他说,\"明早出发。\"
萨满点头:\"带着风母的灯,带着甜州的魂,你们走到哪,哪就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