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州的雨季来得比阿古达说的还早。七月末的一场透雨下了三天三夜,月牙泉的水漫过了石岸,枣林里的沙枣树抽着新枝,叶子绿得能滴出油来。
陈五蹲在枣林边,看铁蛋和几个狼旗部落的娃娃追着野兔跑。娃娃们的光脚丫子踩在湿沙上,印出一串小月牙。\"张叔叔!\" 豆豆举着半块盐晶跑过来,发辫上的沙枣花被雨水泡得更艳了,\"龟兹商队的叔叔说,这是从黑盐泽挖的,能腌枣子!\"
陈五接过盐晶。这东西在沙漠里金贵得很,巴掌大的一块能换半车葡萄干。他想起上个月祭风节后,龟兹商队带来的消息:黑盐泽的盐矿被沙暴埋了,今年整个西域的盐价涨了三成。甜州的枣子虽甜,没盐可腌不了冬储,这盐晶来得正是时候。
\"走,去市集看看。\" 陈五牵起豆豆的手。甜州的新市集就设在城门口的老枣树下,雨停后石板路还泛着水光,可摊子早支了一溜 —— 沙海盟的兄弟卖着驼绒织的坎肩,狼旗部落的婶子摆着羊奶酪,碎叶城的商队支起琉璃瓶,装着刚榨的石榴汁。
\"陈将军!\" 马三立从骆驼商队里钻出来,身上的绸衫沾着雨珠,\"波斯商人托我带的锦缎到了!您瞧这颜色,和阿月的银镯子一个亮堂!\" 他掀开油布,一匹靛青色的锦缎在雨里泛着幽光,织着的枣花纹样比甜旗上的还精致。
\"好东西。\" 陈五摸了摸料子,\"给学堂的娃娃们裁身新衣裳 —— 上个月阿古达说,龟兹的先生要来教算术,不能让娃娃们光着脚去见客。\"
马三立刚要答话,远处突然传来驼铃的急响。陈五抬头,就见三匹骆驼顶着雨冲过来,骑骆驼的人裹着灰麻斗篷,帽檐压得低低的,腰间挂着中原样式的铁剑。
\"甜州的!\" 为首的骑手掀了斗篷,露出张满是胡茬的脸,\"我是玉门关的守将李大胆!黑盐泽的盐矿塌了,西突厥的 ' 沙蝎 ' 部落带着五百人往甜州来了,说是要 ' 借' 粮!\"
陈五的鱼符在腰间发烫。沙蝎部落他听说过,专在沙漠里抢盐矿,去年还劫过碎叶城的商队。甜州的粮仓刚收了新枣,存着三千石粮 —— 够甜州人吃半年,可沙蝎要 \"借\",哪有还的道理?
\"铁柱!\" 陈五喊,\"带狼旗骑兵去校场点兵。阿月,你去请阿古达爷爷 —— 沙蝎的人熟沙漠,得用咱们的法子对付。\"
阿月回来时,手里攥着半块烤驼骨:\"阿古达爷爷说,沙蝎要走黑风口进甜州,那地方两边是沙崖,中间只有一条道。\" 她用银镯子在沙地上画,\"地脉里有条暗河,我能引着水冲垮半边沙崖,把他们堵在沟里。\"
\"马三立,\" 陈五转身,\"你带商队的人去市集,把盐晶、锦缎全收进地窖 —— 沙蝎的人见了好东西眼馋,不能让他们抢了去。老周头,蒸五百个枣馍,咱们甜州的人,不饿肚子,也不让客人饿肚子。\"
黑风口的雨还在下。陈五带着人埋伏在沙崖上,望着沟底的沙路。沙蝎的骑兵刚进沟,阿月的银镯子突然发亮,暗河的水顺着地脉涌上来,\"轰\" 地一声,半边沙崖塌了,碎石混着泥水堵住了退路。
\"陈五!\" 沙蝎的首领 \"毒刺\" 骑在黑驼上,手里的弯刀闪着冷光,\"老子听说甜州有粮,借个千把石,明年还你双倍!\"
\"毒刺大人,\" 陈五站在崖顶,\"甜州的粮是给饿肚子的人吃的。您要是真饿,咱们进甜州,喝碗热枣茶再聊?\"
毒刺的脸涨成了猪肝色:\"给我冲!踏平甜州!\"
沙蝎的骑兵挥着弯刀往上冲,可沙崖湿滑,马蹄直打滑。狼旗骑兵从后面杀来,铁蛋的阿爸举着骨刀砍向驼腿:\"三年前你们抢了我们部落的盐,今天拿命偿!\"
陈五抽出腰刀冲进阵里。甜州军的朴刀专挑弯刀的手腕砍 —— 不是要杀人,是要卸他们的兵器。老周头带着民壮举着枣木叉,喊着:\"扔刀的给馍!\"
沙蝎的士兵懵了。他们跟着毒刺抢过不少地方,可从没见过这样的仗 —— 对方不砍脑袋,只卸兵器;不骂脏话,只喊 \"甜州不杀人\"。有个小兵摔在泥里,老周头递过去半块枣馍:\"吃吧,甜的。\" 小兵咬了口,突然扔了刀:\"我降!我家里还有老娘,半年没尝过盐味了...\"
毒刺见势不妙,拨转驼头要跑。陈五的刀挑飞了他的弯刀,\"当啷\" 掉在泥里:\"毒刺大人,您看这黑风口的雨,是不是比别处甜?\" 他指了指远处的甜旗,\"甜州的甜,是人心堆起来的 —— 您要是想通了,咱们合伙挖盐矿,甜州出粮,沙蝎出人,赚的钱分您三成。\"
毒刺的额头全是汗。他看了看周围投降的士兵,又看了看陈五手里的枣馍,突然翻身下驼,单膝跪地:\"陈将军,我毒刺认栽!沙蝎的人听着,降!\"
甜州城门口,康队长的唢呐吹得跑调,老周头蒸了八百笼枣馍。沙蝎的士兵蹲在墙根下啃馍,有个大胡子边吃边抹泪:\"我八年没吃过这么甜的馍了... 我老家在黑盐泽,盐矿塌了,全家喝了三个月的雨水煮野菜...\"
陈五让王铁柱登记降兵的籍贯,转头对毒刺说:\"您挑五十个精壮的,跟着商队去黑盐泽 —— 甜州的粮、龟兹的工具,换你们的盐。赚的钱分您两成,剩下的给弟兄们寄回家。\"
毒刺的眼眶红了:\"陈将军,您这是拿人心当买卖... 可这买卖,我毒刺做!\"
傍晚,陈五和阿月坐在学堂的门槛上。新刷的黑板上,歪歪扭扭写着 \"盐粮 盟\" 三个字,铁蛋用草棍指着自己的字:\"阿月阿姨,我写的 ' 盟',比豆豆的圆!\"
\"都圆。\" 阿月笑着摸出银镯子,上面新刻了朵盐晶花,\"张郎,今天碎叶城的婶子送来块羊毛毡,说给学堂铺地上,娃娃们跪坐不凉。\"
陈五望着远处的甜旗,风把旗子吹得鼓鼓的,上面不知谁新绣了沙蝎的蝎子纹样,和枣花、格桑花、波斯蔷薇挤在一起,热闹得像片小花园:\"铁柱说,毒刺的人里有会挖盐矿的,往后甜州的枣子能腌成蜜枣,卖到更远方。\"
\"还有!\" 豆豆跑过来,举着个泥团,\"我和铁蛋捏了个甜盐娃娃,要放在学堂门口!\" 泥团上歪歪扭扭刻着 \"甜\" 和 \"盐\",还沾着枣泥和盐晶末。
陈五接过泥团,放在门槛上。夕阳把泥团照得暖黄,像块化了一半的蜜糖。他想起早晨在黑风口,那个降兵啃枣馍时说的话:\"甜州的甜,不是糖罐里的甜,是饿过的人知道的甜;甜州的盐,也不是矿里的盐,是手拉手挖出来的盐。\"
夜里,月牙泉边的甜旗轻轻飘动。陈五和阿月靠在一起,鱼符和银镯子碰出轻响。泉水里倒映着甜州的灯火,比星星还亮 —— 市集的琉璃灯照着波斯锦缎,学堂的油灯映着新写的 \"盟\" 字,城墙根下沙蝎的士兵裹着驼绒坎肩,哼着狼旗部落的民谣。
\"张郎,\" 阿月轻声说,\"你说咱们的甜旗,能飘多远?\"
\"飘到黑盐泽,飘到西突厥,飘到所有有人饿肚子、缺盐吃的地方。\" 陈五望着星空,\"等娃娃们长大了,他们会带着甜旗去更远方,告诉所有人 —— 甜不是天上掉的,盐不是地里抠的,是手拉手,心碰心,种出来、挖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