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
老参客那俩字儿,像两块冻硬的土坷垃砸进雪地里,干巴,硌耳朵,还带着股子不容拒绝的锈味儿。他浑浊的眼珠子跟俩蒙了厚厚松油的玻璃球似的,死气沉沉地粘在我左肩那根烟锅骨臂上,挪都不挪一下。指完门洞,他那枯树杈子似的手又慢吞吞缩回破皮袄袖子里,低下头,继续嘬他那杆油亮的烟袋锅,好像刚才那俩字儿是雪片掉地上自个儿砸出来的响动。
窝棚门洞里透出的那点橘黄火光,摇曳着,像在风雪里冻得直哆嗦。可那点光,那点暖意,对我这条在雪泥里快冻成冰坨子的半截身子骨来说,就是勾魂的灯!心里头那点警惕,早被刺骨的寒风和左肩钻心的胀痛刮得没剩多少了。进!管它里面是龙潭虎穴还是断头饭,总比冻死在外头喂了野牲口强!
我咬着后槽牙,喉咙里滚着血腥气,用还能动弹的右胳膊肘和右腿膝盖,在雪壳子上硬生生犁出两道沟。左肩上那根死沉的烟锅骨臂拖在雪泥里,黄铜烟锅头刮着冻土,发出“嘎吱…嘎吱…”让人牙酸的动静。每往前拱一寸,左肩那嵌着铜铁的骨头缝里就像有烧红的铁钎子在搅,冷汗混着雪水糊了一脸。
拱到那低矮的门洞口,一股子味儿猛地扑了出来。
不是老参客身上那股子冲鼻的旱烟味儿。是……一种混杂着浓烈草药苦气、陈年兽皮膻味、还有某种难以形容的、如同老树根在腐殖土里缓慢腐烂的……沉闷土腥气!这味儿钻进鼻孔,非但没让人觉得暖和,反而像兜头浇了一盆冰水,激得人浑身汗毛倒竖!
门洞里黑黢黢的,火光是从里面拐弯处透出来的。我喘着粗气,一头撞了进去。
窝棚里头比外头更暗。眼睛一时半会儿没缓过劲,只感觉一股子混合着浓烈草药、兽皮、土腥和……一丝若有若无铁锈味的、粘稠闷热的空气,劈头盖脸地裹了上来,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憋得人喘不过气。脚下踩着的不是硬地,是厚厚一层软乎乎的、带着弹性的东西,像是铺了不知多少层的兽皮垫子,又像是……踩在某种活物的皮上?
“嚓……”
一声轻微的摩擦声在极近的地方响起,带着干涩的颗粒感。
是老参客。他不知何时也挪了进来,佝偻着背,像个贴着墙根的影子,就蹲在门洞内侧的阴影里。他划了根洋火,橘黄的小火苗跳动着,映亮了他小半边酱紫色的脸皮和那杆凑在火苗上的烟袋锅。
“吧嗒…”
他又嘬了一口。烟锅头里的火星亮起暗红的光,随即被更浓的青灰色烟雾吞没。那烟雾凝而不散,在这狭小闷热的窝棚里盘旋,混合着那股子沉闷的怪味,呛得我喉咙发痒,忍不住咳了起来。
借着这点微弱的光,我终于勉强看清了窝棚里面的情形。
心,瞬间沉到了冰窟窿底。
这他妈哪是窝棚?!
分明是个……活物的腔子!
四壁和头顶的“棚顶”,根本不是什么原木和泥巴!而是一种暗褐色、带着深深沟壑纹理的……木质结构!但这木头是“活”的!在昏黄跳动的火光映照下,能看到那些深褐色的木质纹理深处,隐隐有极其粘稠、如同半凝固血浆般的暗红色浆液,在极其缓慢地……流动!像巨树深埋地底的根须里流淌的汁液!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土腥混合着铁锈的甜腥气,正是从这“活壁”上散发出来的!
地面,我脚下踩着的这层“软垫子”,也不是兽皮!而是一种同样暗褐色、带着细微褶皱和弹性、如同某种巨大生物腹腔内膜般的……“地衣”!踩在上面,能感觉到一种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搏动!如同贴着大地深处一颗缓慢跳动的心脏!
角落里,堆着一些看不清形状的杂物,黑黢黢的轮廓,散发着陈腐的草药味和兽类的腥臊。正对着门洞的“墙壁”下,挖了个浅坑,坑里正燃着一小堆篝火。火堆不大,几根黑黢黢的、看不出材质的“木柴”架着,燃烧得很安静,几乎没什么烟,只散发出一种沉闷的、带着奇异草木灰烬气息的热量。那点橘黄的光,就是它发出来的。火光跳跃,映照着坑底,隐约能看到火堆下面垫着的……不是石头,是几块惨白的、带着关节轮廓的……骨头!被火焰舔舐得微微发黑。
这根本不是什么猎人的庇护所!这是一个……活着的、由某种难以理解的巨大植物或者……“东西”……内部掏空形成的……巢穴!或者说,胃袋?!
“坐。”
老参客那干涩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像砂纸在刮锅底。他依旧蹲在门洞边的阴影里,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帽檐下小半张沟壑纵横的脸,浑浊的眼珠子像两口废弃的枯井,深不见底。
坐?坐哪?坐在这搏动的“地衣”上?坐在这流淌着血汁的“活壁”旁边?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骨往上爬,比外面的风雪更刺骨。我僵在原地,喉咙发紧,右手指甲下意识地抠进了掌心,渗出血丝都感觉不到疼。
老参客像是压根没在意我的反应。他慢吞吞地抬起那只枯瘦的手,不是指向火堆边的空地,而是……指向了我!
准确地说是……指向我左肩上那根代替了手臂的、冰冷僵硬的烟锅骨臂!
“那东西……” 他喉咙里咕哝着,声音含混不清,像含着块热炭,“……该点烟了。”
点烟?!
点哪门子烟?!点这根嵌在我骨头里的鬼东西?!
没等我脑子转过弯,老参客那只枯瘦的手已经伸进了他那件油腻的破皮袄怀里,摸索着。动作依旧慢得磨人。
他掏出来的东西,让我的头皮瞬间炸开!
不是火柴,不是火绒。
是一小撮……东西。
暗褐色,干枯蜷曲,像是某种植物的根须被强行揉碎风干后留下的残渣。但这“残渣”……它在动!
极其轻微地、如同垂死虫豸般……蠕动着!
一股子难以形容的、混合着陈年腐土、浓烈参香、以及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腥尸气的怪异味道,从那小撮蠕动的“根须残渣”上散发出来!这味道钻进鼻孔的瞬间,我左肩上那根死气沉沉的烟锅骨臂,猛地一颤!
冰冷僵硬的乌木烟杆内部,那蛰伏的黑红光泽如同被唤醒的毒蛇,骤然亮起!杆身上那些细密的裂纹里,红光疯狂闪烁!一股狂暴、贪婪、带着无尽饥渴的意念,顺着骨臂狠狠冲进我的脑子!是那团被压下去的尸毒!它在疯狂地……渴求着老参客手里那撮蠕动的“根须残渣”!
“不!!” 我喉咙里迸出一声嘶哑的咆哮,仅存的右臂下意识地抬起,想要格挡!
太迟了!
老参客的动作看似缓慢,却带着一种无法理解的精准和……不容抗拒的力量!他那枯瘦的手指拈着那撮蠕动的“根须残渣”,无视了我抬起的右臂,如同穿过一片虚无的空气,直接……捅向了我左肩上那根烟锅骨臂顶端的……黄铜烟锅头!
“噗!”
一声轻微的、如同戳破了一层厚厚油脂的闷响!
那撮蠕动着的、散发着浓烈参尸气息的暗褐色“根须残渣”,被他硬生生地……塞进了黄铜烟锅头的锅口里!
就在那玩意儿被塞进烟锅口的瞬间——
“嗷——!!!”
一声凄厉到超越听觉极限、仿佛能撕裂灵魂的尖嚎,猛地从我左肩深处爆发出来!不是我的声音!是那根烟锅骨臂!是里面那团被强行塞入“燃料”的尸毒发出的、混合着极致的痛苦和……某种扭曲快意的咆哮!
左肩的剧痛瞬间达到了顶点!仿佛那根嵌在骨头里的黄铜烟锅头,连同里面塞进去的蠕动“根须”,变成了一颗被点燃的炸弹!灼热、冰冷、撕裂、膨胀……无数种极端的痛楚同时炸开!身体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拧紧!我眼前一黑,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重重砸在脚下那层搏动的、柔软粘腻的“地衣”上!
意识在剧痛的浪潮里沉浮,模糊的视线里,只看到老参客那张沟壑纵横的、如同老树皮雕成的脸,在昏黄跳跃的火光映照下,凑得很近很近。
他浑浊的眼珠子里,映着我痛苦扭曲的脸,也映着我左肩上那根正在发生恐怖异变的烟锅骨臂——
黄铜烟锅头里,塞进去的蠕动“根须残渣”正在疯狂地蜷缩、扭动!一股粘稠的、暗红色的烟雾,混合着浓烈的参尸恶臭和焦糊味,正从烟锅口里“嗤嗤”地冒出来!
烟锅头本身,如同烧红的烙铁,变得灼热滚烫!那热量顺着乌木烟杆向下蔓延,杆身上细密的裂纹里,原本闪烁的红光被一种更深沉、更污浊的暗褐色粘稠液体取代,如同沸腾的泥浆,在裂纹间鼓胀、流淌!
整根烟锅骨臂,像一条被强行唤醒的、饥渴了亿万年的毒蛇,正在贪婪地“消化”着塞进它喉咙里的“食物”,散发出越来越浓烈的、令人灵魂战栗的凶戾气息!
老参客那张近在咫尺的、如同老树皮般的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似乎极其轻微地……舒展了一下。
像是在笑。
一个冰冷、僵硬、没有任何温度的笑。
他缓缓抬起那只枯瘦的手,不是去拿火柴,而是……伸出了一根如同干枯树枝般的手指。
那根手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在完成某种古老仪式的笃定,直直地……戳向了烟锅口里那团正在沸腾冒烟的、蠕动着的暗褐色“根须残渣”!
喉咙里,挤出几个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字:
“该…点…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