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宫章台殿的铜漏滴答作响,如同帝国血脉的脉动。**
>御史大夫冯劫的奏报在嬴政指尖下颤抖,薄薄的竹简承载着足以倾覆帝国根基的危机。
>“衡器坊…砝码…不足量?”低沉的声音在空旷殿宇内滚动,如同闷雷碾过荒原。
>他猛地攥紧简牍,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那些冰冷的青铜砝码,在他眼中瞬间化为毒蛇,正悄然啃噬着大秦赖以为生的公平与秩序。
>“查!”一声断喝撕裂沉寂,“朕倒要看看,是谁的胆,敢在朕的秤杆上动手脚!”
>他眼中寒光迸射,殿内的烛火都为之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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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台殿内,巨大的青铜漏壶沉稳地滴落着时间,水滴坠入承盘的声响在过分寂静的殿堂内被无限放大,如同帝国庞大躯体内部某种规则而沉重的心跳。窗外是咸阳盛夏的午后,白炽的阳光炙烤着宫阙的琉璃瓦,蒸腾起氤氲的热浪,但殿内却因四角冰鉴散发的寒气而阴凉如秋。高大的窗牖垂着厚重的玄色帷幕,只漏进几缕稀薄的光线,在打磨如镜的玄色地砖上投下狭长而朦胧的光斑。
嬴政端坐于巨大的紫檀木御案之后,冕旒低垂,十二道玉旒在他眼前微微晃动,遮挡了部分视线,却更显其深不可测。他手中展开的,是御史大夫冯劫刚刚呈上的紧急密奏。竹简的棱角硌着他的掌心,带来一丝微痛,却远不及简上文字所传达的寒意刺骨。
“……臣冯劫顿首泣血以奏:近查关中三郡(内史、北地、陇西)及河东郡粮赋入库,屡见亏空异常。初疑仓吏舞弊,然廷尉府协查,于泾阳、栎阳、安邑诸仓,以官颁标准权器复核新收之粟米,其量皆不足!差额自一成至三成不等!再查市井商贾交易,百姓以钱易布、盐、铁等物,亦多有怨言,称斤两短缺。臣惊骇莫名,疑官颁衡器有失!遂密遣得力吏员,乔装潜入咸阳官办‘天工衡器坊’,购得新制十斤青铜砝码一枚,暗中携往太史令署,以陛下廿六年诏令所铸、供奉于太庙之‘天下衡’为基准校核……”
嬴政的目光死死钉在接下来的几行字上,那字迹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要将他的视线焚毁:
“……校核结果:坊制十斤砝码,实重仅八斤七两!相差一又三成!臣复令吏员,于坊内不同批次、不同匠师所制砝码中,秘密取样数枚,结果类同!差异虽有微调,然皆不足量!此绝非匠作疏忽,实乃……有人刻意为之!以不足之器,量天下之粟,征万民之赋,行盘剥之实!动摇国本,其心可诛!伏乞陛下圣裁!”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在寂静的殿内炸开!
嬴政手中的竹简被他猛地掼在坚硬的紫檀木御案上!竹片飞溅,其中一片甚至弹跳起来,擦过侍立在旁的一名年轻郎官的脸颊,留下一道细微的血痕。郎官身体剧震,却死死咬着牙,纹丝不动,连呼吸都屏住了。
殿内侍立的宦官、郎官,阶下肃立的丞相李斯、廷尉蒙毅、治粟内史王绾,乃至呈上奏报的御史大夫冯劫本人,无不心头狂跳,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襟。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沉重得让人窒息。冰鉴散发的寒气似乎失去了作用,一股源自帝王怒火的灼热威压,如同无形的岩浆,瞬间席卷了整个殿堂。
“不足量?呵……不足量!”嬴政的声音缓缓响起,低沉得如同深渊底部的闷雷,每一个字都带着雷霆万钧的重量和刺骨的寒意,在空旷的殿宇四壁撞出令人心悸的回响,“一又三成?好!好得很!”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帷幕透进的微光中投下巨大的、极具压迫感的阴影,几乎笼罩了阶下的几位重臣。
冕旒的玉珠因他剧烈的动作而激烈晃动碰撞,发出细碎而急促的声响。他一手撑在案上,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两道冰冷的实质剑锋,穿透玉旒的缝隙,死死钉在冯劫身上,又仿佛透过他,看到了那藏污纳垢的衡器坊。
“冯卿!”嬴政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利刃,带着斩金截铁的杀伐之气,“你告诉朕!这‘天工衡器坊’所铸之砝码,是朕廿六年诏令‘一法度衡石丈尺’的基石!是量天下粟米、征四方赋税、平市井交易、定军功赏罚的准绳!是朕手中这把悬于大秦万民头顶、用以昭示公平、维系秩序的‘天下衡’!”他猛地指向殿内一隅,那里供奉着一尊置于紫檀木架上的巨大青铜权器,形制古朴,威严厚重,正是他统一度量衡后亲自督造、供奉于太庙、作为天下标准器的“天下衡”复制品!
“如今!有人竟敢在这基石上挖洞!在这准绳上做手脚!在这‘天下衡’上掺假!”嬴政的胸膛剧烈起伏,玄色十二章纹的帝王常服下,宽阔的肩膀绷得如同拉满的强弓,蕴含着毁灭性的力量,“不足量?这一斤砝码少个几两,聚沙成塔,积少成多!全天下有多少这样的砝码在流转?!关中、河东……粮赋亏空,是入了谁的口袋?!市井交易短缺,民怨沸腾,这盆脏水最终泼在谁的头上?!动摇国本!冯劫!你用得对!这岂止是动摇国本!这是要掘朕大秦的根!断朕大秦的脉!是要让朕的江山,从这杆秤上……彻底倾覆!”
他的怒吼在殿内轰鸣,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阶下的李斯、蒙毅、王绾等人早已深深躬身,额头几乎要触及冰冷的地砖,大气不敢出。冯劫更是脸色惨白如纸,伏跪于地:“臣……臣万死!监管不力,致有此滔天巨祸!臣……臣……”
“现在不是请罪的时候!”嬴政猛地一挥手,打断冯劫,凌厉的目光扫过阶下众臣,“廷尉蒙毅!”
“臣在!”蒙毅立刻应声,声音沉稳却带着一股肃杀之气。
“即刻点你廷尉府最精干吏员!持朕手诏!调黑冰台精锐协办!”嬴政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都如同冰珠砸落,“包围‘天工衡器坊’!坊内所有人等,无论匠师、学徒、杂役、守卫,一体锁拿!封存所有账册、模具、铜料、成品、半成品!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去!给朕掘地三尺!查!是谁在幕后主使!是谁在铜料里掺了沙子!是谁在砝码上做了手脚!这‘不足量’的毒,蔓延了多远!渗透了多少官府仓廪!”
“唯!”蒙毅沉声应诺,眼中寒光闪烁。
“治粟内史王绾!”
“臣在!”王绾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传朕诏令!自即日起,关中及河东诸郡,所有官仓粮赋征收暂停!已入库之粮赋,全部封存待查!命各郡守、监御史,即刻组织人手,以廷尉府携往之标准‘天下衡’复制权器,重新核验所有官仓现存粮赋!凡此前以坊制砝码称量入库者,一律重核!核验结果,每日六百里加急,直报咸阳!胆敢有丝毫隐瞒懈怠者……夷三族!”
“唯!臣遵旨!”王绾心头凛然,连忙应下。
“丞相李斯!”嬴政的目光最后落在李斯身上。
“臣在!”李斯躬身更深。
“你亲自督办!会同御史大夫、廷尉、治粟内史,彻查此案!无论涉及何人,无论官职高低,背景多深!一律严惩不贷!朕要看到结果!要看到人头落地!要看到这杆被弄歪的秤……用血来摆正!”嬴政的声音如同淬了剧毒的冰棱,字字诛心,“此案,定为‘砝码案’,昭告天下!朕要让天下人都看看,谁敢在朕的眼皮底下,动朕的根基!”
“臣……遵旨!”李斯深深吸了一口气,感觉一股沉重的压力如同山岳般压在了肩头。
“还有,”嬴政的目光再次扫过阶下,最后落在那堆被他摔散的竹简上,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传诏各郡县,所有官颁及民间流通之坊制砝码、衡器,即刻停止使用!凡有坊制砝码之仓廪、市肆,一律封存待查!着少府章邯,即刻调集关中所有能工巧匠,于咸阳宫北阙外,设立临时‘校准坊’,以‘天下衡’为基准,日夜赶工,重铸标准砝码!新砝码铸成之日,旧器……尽数熔毁!”
“唯!”众臣齐声应诺,声音在压抑的殿宇内回荡,带着一种肃杀的决绝。
嬴政缓缓坐回御座,胸膛依旧起伏,但那股火山喷发般的狂怒似乎暂时被压制下去,转化为一种更冰冷、更可怕的森然杀意。他盯着地上散落的竹片,那上面“不足量”几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在他的眼底。这不仅仅是几斤几两的亏空,这是对他亲手缔造的秩序最赤裸的亵渎和挑战!他必须用最酷烈的手段,最迅疾的反应,将这颗毒瘤连根挖出,并用滚烫的鲜血,重新浇筑那杆象征着帝国公平与威严的“天下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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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工衡器坊”位于咸阳城西,紧邻渭水支流,取其用水便利。高墙深院,占地广阔,几座巨大的熔炉烟囱终年冒着滚滚浓烟,日夜不息地传出叮叮当当的金属锻打声和匠人们粗粝的号子声。这里是大秦帝国度量衡的心脏,每一枚从这里流出的青铜砝码、每一杆秤、每一把尺,都带着官府的烙印,成为维系帝国经济命脉的基石。
然而今日,这座往日喧嚣的工坊,却被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和肃杀所笼罩。
日头刚刚偏西,坊市街道上还残留着午后的喧嚣余温。突然,沉重而密集的马蹄声如同滚雷般由远及近!大地在铁蹄的践踏下微微震颤!
“廷尉府办案!闲杂人等退避!”
“黑冰台协查!阻挠者格杀勿论!”
冷酷的呼喝声撕裂了街市的嘈杂!如同黑色的钢铁洪流,数百名身着玄色劲装、外罩轻甲、面覆黑巾、只露出冰冷双眼的黑冰台秘卒,在廷尉府精锐吏员的带领下,策马狂奔而至!他们手中明晃晃的环首刀和已经上弦的劲弩,在阳光下闪烁着死亡的寒光!
为首的正是廷尉蒙毅!他一身黑色官袍,外罩轻便皮甲,腰佩长剑,面沉如水,眼神锐利如鹰。他身旁,是黑冰台负责此案的都尉,一个身形如铁塔般魁梧、眼神如同秃鹫般凶戾的汉子。
“围起来!一个不许走脱!”蒙毅勒住马缰,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他手中的廷尉符节高高举起!
“喏!”如雷的应诺声中,训练有素的黑冰台秘卒和廷尉府吏员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分成数股,将“天工衡器坊”所有出入门户——高大的正门、运送物料的后门、匠人进出的侧门——牢牢封锁!弩手占据高处,冰冷的弩矢瞄准了坊墙内任何可能出现的异动。沉重的撞木被抬到正门前。
坊内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片刻的死寂后,里面传出一阵骚动和惊恐的呼喊。
“破门!”蒙毅声音冰冷,不带丝毫感情。
“轰——!!!”
包着铁皮、厚重无比的正门,在巨大的撞木冲击下,发出震耳欲聋的呻吟,轰然向内倒塌!烟尘弥漫!
“进!”蒙毅长剑出鞘,寒光一闪,率先策马冲入烟尘之中!黑冰台都尉紧随其后,如同两道黑色的闪电!
烟尘稍散,露出坊内巨大的庭院。数十名正在忙碌或休息的匠师、学徒、杂役,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呆立在原地,惊恐万状地看着这如狼似虎、杀气腾腾涌入的大队人马。几个坊内的守卫试图上前阻拦,立刻被黑冰台秘卒毫不留情地用刀鞘砸翻在地,发出痛苦的惨叫。
“廷尉府奉诏办案!所有人原地跪伏!违令者,杀!”蒙毅冰冷的声音在空旷的坊院内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匠人们如梦初醒,在一片惊呼和器物坠地的叮当声中,纷纷跪倒在地,瑟瑟发抖,头都不敢抬。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浓烈的汗味和恐惧的气息。
“封存所有账册!控制所有工房!锁拿所有匠师、管事!查抄所有模具、铜料、成品、半成品!”蒙毅语速飞快地下令,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视着混乱的院落,“重点搜查熔铸房、模具库、成品库!任何角落不得遗漏!”
“喏!”吏员和秘卒们轰然应诺,立刻如臂使指般散开,冲入各个工房。沉重的脚步声、翻箱倒柜声、呵斥声、惊恐的哀求声瞬间打破了短暂的死寂。
蒙毅和黑冰台都尉则带着一队精锐,径直冲向坊内最核心的区域——熔铸工坊。
巨大的工棚内,热浪滚滚!数座一人多高的熔炉如同沉默的巨兽蹲伏着,炉火虽已暂时熄灭,但炉壁依旧散发着灼人的高温,空气扭曲,弥漫着浓重的铜腥味、炭火味和金属氧化物特有的刺鼻气息。地上散乱地堆放着成堆的青铜锭、锡锭、木炭、造型各异的陶范(模具)、以及等待打磨的粗糙砝码半成品。
一个身材矮胖、穿着绸缎管事服、面色惨白如纸的中年男人,被两名黑冰台秘卒如同拎小鸡般从一堆铜料后面拖了出来,重重掼在蒙毅面前的地上。正是衡器坊的坊主,田啬夫田禄。
“大人!冤枉啊大人!”田禄一见到蒙毅的官袍和那冰冷的眼神,立刻杀猪般嚎叫起来,涕泪横流地扑倒在地,连连磕头,“小人一向奉公守法!这坊里的砝码,都是按朝廷规制,一丝不苟铸出来的!绝无……绝无……”
“绝无什么?”蒙毅冷冷打断他,声音不大,却如同冰锥刺入骨髓,“绝无不足量?”他俯视着脚下如同烂泥般抖动的田禄,眼神没有丝毫温度,“太史令署,以‘天下衡’为基准,校核你坊所制十斤砝码,实重仅八斤七两!田啬夫,你告诉本官,这一斤七两的铜锡……飞到哪里去了?!”
田禄浑身猛地一僵,如同被瞬间抽掉了骨头,瘫软在地,嘴唇哆嗦着,脸色由白转青,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只剩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绝望气音。
“搜!”蒙毅不再看他,对身旁的黑冰台都尉下令。
都尉眼中凶光一闪,手一挥。他身后数名精通勘验的黑冰台老吏立刻如同猎犬般扑出,目标明确地冲向熔炉旁堆积的原料区。他们动作迅捷而专业,拨开表面的铜锭,很快在角落里翻出几块颜色明显偏暗、质地也显得粗糙许多的金属块。
一名老吏拿起一块,掂了掂分量,又用随身携带的小铜锤敲击,侧耳倾听其音。随即,他又拿起一块旁边标准的青铜锭,同样敲击。声音截然不同!标准青铜锭敲击声清脆悠长,而那块暗沉的金属块声音沉闷发哑!
“大人!”老吏将两块金属呈到蒙毅和都尉面前,声音凝重,“此物绝非纯铜!色泽晦暗,敲击声浊,分量亦轻!依卑职看,内中……掺杂了大量铅锡废料!甚至……可能是劣质铁矿渣!”
“模具!”另一名吏员在堆积如山的陶范中也有了发现。他举起一个用于铸造十斤砝码的陶范内范(型芯),指着内壁一处肉眼几乎难以察觉、但用手触摸却能感到的细微凹陷,“大人请看!此处内壁,有极其细微的刮削痕迹!若不细查,极易忽略!此痕非自然磨损,乃人为精心刮削所致!如此,浇铸出的砝码,看似外形标准,实则内部……已被掏空少许!重量自然不足!”
蒙毅接过那陶范内范,指尖在吏员所指之处细细摩挲。那凹陷极其细微,若非刻意寻找,根本无法察觉。他眼中寒芒大盛!人为的掺假!人为的刮削模具!这是何等精密的犯罪!绝非普通匠人胆敢所为,更非田禄一个区区啬夫所能掌控!
他猛地转头,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的刀锋,刺向瘫软在地、面无人色的田禄:“说!谁指使你的?这些劣料从何而来?这模具又是谁动的手脚?!”
田禄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眼神惊恐绝望地乱瞟,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被巨大的恐惧死死扼住了喉咙。
就在这时,一名黑冰台秘卒快步从外面奔入,手中捧着一卷被匆忙翻找出来、还带着油污和铜锈的简牍,呈给都尉,低声禀报了几句。都尉眼神一厉,立刻将简牍递给蒙毅。
蒙毅迅速展开,目光扫过上面潦草但清晰的记录。那是一个简单的往来账目,记录着某年某月,从“韩氏商社”购入“次铜”若干斤,价格远低于市价。而“韩氏商社”的名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眼底!
“韩氏商社?”蒙毅的声音如同寒冰摩擦,他猛地蹲下身,一把揪住田禄的衣领,将他如同死狗般提离地面,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对方因恐惧而扭曲的脸,“田禄!你最好想清楚!是现在说,还是……等本官把你送到诏狱的刑房里,让那些专治嘴硬的刑具……撬开你的嘴?!”
“不……不要!大人饶命!饶命啊!”田禄彻底崩溃了,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地嘶喊,“是……是韩公子!是旧韩公子韩成!他……他派人找的小人!说……说只要在砝码上动点手脚,省下的铜锡……三七分成!他七……小人三……那些次料……也是他提供的……模具……模具是他找来的一个鬼手匠人动的手脚……小人……小人一时糊涂啊大人!饶命啊大人!”他哭喊着,一股腥臊之气弥漫开来,竟是吓得失禁了。
“韩成……”蒙毅缓缓松开手,任由田禄烂泥般瘫倒在地,他直起身,眼中杀意沸腾,“旧韩余孽!好!好得很!”他猛地转身,对黑冰台都尉厉声道,“立刻发海捕文书!缉拿韩氏商社所有人等!封锁其所有货栈、库房!掘地三尺,也要把韩成给本官挖出来!”
“喏!”都尉狞声应道,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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廷尉府诏狱的最深处,一间狭小、潮湿、终年不见天日的石室。墙壁上嵌着粗大的铁环,挂着几条沾满暗褐色污迹、散发着血腥和霉味的皮鞭和铁链。唯一的光源是墙角一盏昏黄的油灯,灯焰跳跃,将室内扭曲的影子投在冰冷的石壁上,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
田禄被剥去了绸缎外衣,只穿着一件破烂的囚服,像一滩散发着恶臭的烂肉,蜷缩在冰冷的石地上。他双臂被反剪捆缚在背后,双脚也被沉重的木枷锁住。身上遍布鞭痕,皮开肉绽,鲜血和脓水混合在一起,将囚服浸染得一片狼藉。脸上更是青紫肿胀,一只眼睛只剩下一条缝隙,嘴角破裂,不断有血沫混着涎水淌下。剧烈的疼痛和深入骨髓的恐惧,已经让他的精神濒临崩溃。
沉重的铁门被推开,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蒙毅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身后跟着两名如同石雕般的狱卒。他依旧穿着那身黑色的官袍,只是外罩的轻甲已经除去。他面无表情地走进石室,靴子踩在潮湿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声响。浓重的血腥味和排泄物的恶臭扑面而来,他只是微微蹙了下眉,眼神依旧冰冷如铁。
狱卒搬来一张粗糙的木凳。蒙毅坐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地上抽搐的田禄。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石室内只剩下田禄痛苦的呻吟和粗重艰难的喘息声,以及油灯灯芯燃烧时发出的哔剥轻响。这无声的压迫,比任何酷刑更令人绝望。
“大……大人……”田禄终于忍受不住,挣扎着抬起肿胀变形的脸,仅剩的一只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和极致的恐惧,声音嘶哑破碎,“小人……小人全招……求大人……给个痛快……”
蒙毅微微抬手,示意狱卒退到门外。石室内只剩下两人。
“说。”蒙毅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寒意,“韩成如何与你联络?除了砝码,还做了什么?所得赃物,流向何处?朝中……可有同党?”最后一句,问得极其缓慢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在田禄的心上。
田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鞭子抽中。他仅剩的那只眼睛瞳孔猛然收缩,流露出更深沉的恐惧,似乎想到了什么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他张着嘴,嗬嗬作响,却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蒙毅耐心地等待着,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木凳的扶手。那笃笃的轻响,在死寂的石室内,如同催命的鼓点。
“是……是韩成府上的一个老管家……叫……叫韩平……”田禄终于再次开口,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断断续续,“每次……都是他……扮作行商……深夜来坊里……或……或在城西‘醉仙楼’后巷……交接……次料……和……和分成的金饼……”
“赃物……金饼……小人……小人不敢存太多……大部分……都……都换成了关中的良田……在……在泾阳西郊……有……有三百亩……”田禄喘息着,眼神涣散,“还……还买了两个美姬……养在……养在……”
“同党!”蒙毅猛地加重了语气,敲击扶手的手指骤然停下!
田禄浑身一颤,如同受惊的兔子,下意识地缩紧了身体。他眼神躲闪,嘴唇哆嗦着,似乎在巨大的恐惧中挣扎。
“田禄,”蒙毅的声音如同冰面下流动的寒流,“你该知道,陛下对此案的态度。夷三族……只是最轻的。想想你的老母,你的妻儿……他们现在,已经在押解来咸阳的路上了。”他故意停顿了一下,让这可怕的信息在田禄脑中发酵,“说出同党,或可……保他们一条贱命,在骊山为奴,总好过……弃市喂狗。”
“不……不要!”田禄发出凄厉的哀嚎,精神防线彻底崩溃,“我说!我说!是……是仓部令史!内史府仓部令史,胡毋敬!还有……还有河东郡督粮道丞,赵闾!他们……他们知道砝码有异!甚至……甚至暗示过小人……在称量某些特定仓廪的粮赋时……可以……可以‘灵活’些……他们……他们拿了大头!每次粮赋入库后……都有……都有厚礼送到他们府上!金饼!美玉!还有……还有韩成从旧韩弄来的……弄来的珠宝!”
田禄如同倒豆子般,将这两个名字和盘托出,说完后,整个人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地,只剩下绝望的喘息。
“胡毋敬……赵闾……”蒙毅缓缓站起身,眼中寒光如同实质的冰刃。内史府仓部令史,掌管着咸阳及周边官仓的粮赋出入!河东郡督粮道丞,更是河东这个产粮大郡粮赋征收、转运的核心官员!这两个位置,竟然被蛀虫占据!难怪粮赋亏空如此触目惊心!
他不再看地上那摊烂泥,转身,大步走出这充满血腥与绝望的石室。沉重的铁门在他身后轰然关闭,隔绝了田禄那如同鬼哭般的绝望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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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水南岸,一个叫“桑里”的小村落。夕阳的余晖将简陋的茅草屋顶染上一层凄艳的橘红,炊烟本该袅袅升起,此刻却稀稀拉拉,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悲凉和……挥之不去的饥饿气息。
村口歪斜的老槐树下,围着一群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村民。他们大多沉默着,眼神麻木,只有少数人眼中还残留着愤怒的火星。人群中央的空地上,躺着一具用破草席覆盖的瘦小尸体,只露出一双穿着破烂草鞋、沾满泥土的小脚。一个头发花白、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老妪,跪在尸体旁,枯槁的手死死抓着草席的边缘,喉咙里发出如同风箱漏气般的、压抑到极致的呜咽,浑浊的老泪顺着布满沟壑的脸颊无声滑落。
“作孽啊……真是作孽……”一个拄着拐杖的老翁,看着草席下那小小的轮廓,不住地摇头叹息,声音沙哑,“多好的娃儿……才七岁……就……就生生饿死了……”
“都是那黑心的官府!黑心的秤!”一个满脸菜色、额头青筋暴起的汉子忍不住低吼出声,打破了死寂。他指着村外官道的方向,那里隐约可见官仓高大的轮廓,“前日我去卖柴,三担上好的干柴火!官仓那狗吏,用那新换的官秤一称,硬说只有两担半!给的钱……只够买两升发霉的粟米!拿回来熬了糊糊……娃儿……娃儿舍不得吃,省着……省着……昨天夜里……就……就……”汉子说不下去了,猛地蹲下身,双手死死抱住头,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
“何止卖柴!”旁边一个妇人抹着眼泪接口,声音带着哭腔,“去城里盐铺买盐,那盐铺用的也是官秤!以前一小块圜钱能买一小罐粗盐,够吃半个月。现在?同样的钱!盐铺伙计拿那秤一称,罐子底儿都铺不满!那盐铺的掌柜还说,这是朝廷新颁的标准器!童叟无欺!我呸!这秤……它吃人啊!”
“听说……是咸阳城里造秤的坊……造出了歪秤?”一个稍微年轻些的后生,声音里带着恐惧和疑惑,“连官仓……都坑?”
“造秤的坊?官仓?”老翁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悲愤,“蛇鼠一窝!都是喝我们穷人血的豺狼!这日子……没法过了……”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老槐树在晚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夕阳彻底沉入了地平线,只留下西天一片暗红的余烬,如同凝固的血。那老妪压抑的呜咽,汉子压抑的悲愤,妇人绝望的控诉,在这暮色四合、饥饿蔓延的村落里,汇成一股无声却足以撕裂人心的力量。那具小小的尸体,那杆看不见却无处不在的“歪秤”,如同沉重的巨石,压在每一个村民的心头,也如同不祥的阴影,笼罩在这片刚刚被纳入大秦版图的土地上。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的毒虫,在桑里村惨剧发生的第二天,便通过黑冰台密如蛛网的渠道,一字不漏地摆在了咸阳宫章台殿嬴政的御案之上。
嬴政独自一人站在巨大的殿窗前。窗外,是咸阳城连绵起伏的宫阙楼宇,在夕阳的映照下,镀上了一层庄严的金辉,象征着帝国无上的权力与威严。然而此刻,这辉煌的景象落在他眼中,却显得格外刺目。
他手中紧紧攥着那份来自桑里村的密报。薄薄的帛书上,那“七岁童活活饿死”几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田禄的供词,胡毋敬、赵闾的名字,粮仓巨大的亏空数字……这些冰冷的罪证,此刻都化作了那草席下瘦小尸体无声的控诉!
他嬴政,横扫六合,一统天下,车同轨,书同文,立志打造一个前所未有的、秩序井然的庞大帝国!他自诩为天下立法,为万民立命!可就在他的都城脚下,就在他引以为傲的“一法度衡石丈尺”的基石上,一群蛀虫,一群硕鼠,竟敢如此明目张胆地蛀空他的根基!用一杆被动了手脚的秤,盘剥他的子民!让一个七岁的孩童,因为官仓的“标准”秤称量不足而换不来活命的口粮,最终饿死在母亲的怀里!
这不仅仅是对他律法的亵渎!这是对他帝王尊严最恶毒的嘲讽!是对他缔造帝国理想最残酷的践踏!
一股前所未有的暴怒,如同沉寂万年的火山,在他胸中轰然爆发!这怒火比得知“壁中藏书”时更甚!因为这一次,被玷污的,是他亲手制定的、用以维系帝国运转的公平准绳!被伤害的,是他自认为应当庇护的帝国子民!被嘲弄的,是他“千古一帝”的宏图伟业!
“啊——!!!”
一声如同受伤猛兽般的、压抑到极致的低吼,猛地从嬴政喉咙深处迸发出来!他猛地扬起手臂,将手中那份浸透着血泪的密报,狠狠砸向殿内那尊巨大的、象征着公平与秩序的“天下衡”青铜权器复制品!
帛书撞在冰冷的青铜上,发出一声轻响,无力地滑落在地。
嬴政胸膛剧烈起伏,双目赤红,如同燃烧着地狱之火。他猛地转身,对着空旷的大殿,对着那无形的、遍布帝国的蛀虫硕鼠,发出了如同九幽寒冰般的咆哮,每一个字都带着刻骨的杀意和不容置疑的毁灭意志,在辉煌的殿宇内隆隆回荡:
“杀!”
“给朕杀!”
“胡毋敬!赵闾!田禄!韩成!所有涉案之人!无论牵扯到谁!无论逃到天涯海角!”
“夷三族!挫骨扬灰!”
“朕要用他们的血……洗刷这杆秤!”
“朕要用他们的头颅……重铸大秦的‘公平’!”
“杀——!!!”
殿外侍立的郎官和宦官,被这充满血腥味的咆哮震得魂飞魄散,齐齐跪伏在地,瑟瑟发抖,连头都不敢抬起。偌大的咸阳宫,仿佛都在这帝王的震怒中,微微颤抖。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被浓重的暮色彻底吞没。帝国的长夜,似乎才刚刚开始。而一场席卷朝野、以血铸秤的风暴,已然在嬴政这声充满杀意的咆哮中,拉开了血腥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