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水北岸,楚军大营。
时值深秋,浩浩荡荡的淮水挟裹着上游的寒凉,在暮色中奔流不息,水声呜咽,拍打着两岸嶙峋的褐色礁石。北风自辽阔的平原深处卷地而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枯草败叶的腐朽气息,呼啸着穿过连绵数十里的楚军营垒。营中高耸的赤色楚字大纛旗,在风中猎猎狂舞,如同挣扎咆哮的火焰,却又被沉重的铅灰色天幕死死压住,透着一股悲壮而压抑的苍凉。
中军大帐,位于营垒最核心处,规模远超周遭营帐。帐体用厚实的、经过桐油反复浸渍的牛皮缝制拼接而成,坚韧防风,边缘缀着沉重的青铜兽首环扣,在风中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帐门由两幅巨大的深紫色厚毡垂落,此刻紧紧闭合,隔绝了外面呼啸的风声与士卒巡逻的沉重脚步。帐顶中央,一根粗壮的、还带着树皮纹路的原木梁柱支撑,上面悬挂着一盏硕大的青铜蟠螭纹灯树,九只粗如儿臂的牛油巨烛正熊熊燃烧,跳动的火光将帐内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层摇曳不定、如同血色的光晕。
帐内空间异常阔大,却并无奢华陈设,弥漫着浓烈的皮革、金属、汗水和一种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混合的气息。地面铺着厚厚的、干燥的蒲草和艾草编织的席垫,踩上去沙沙作响。正中央,一方巨大的、用整块阴沉木雕凿而成的帅案,其表面早已被磨砺得光滑如镜,深沉的木纹在火光下如同流淌的暗河。案上,没有寻常的竹简文书,只有一张摊开的、边缘已经磨损起毛的楚国疆域舆图,以及一把连鞘的青铜阔身长剑。剑鞘古朴,刻着蟠虺纹,剑格处镶嵌着暗红色的宝石,在烛光下闪烁着幽冷的光泽,无声地宣示着主人的威仪。帅案之后,悬挂着一面巨大的、用整张成年黑熊皮硝制而成的熊罴旗,熊头狰狞,獠牙毕露,空洞的眼窝仿佛正冷冷地注视着帐中诸人,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原始蛮力与森然杀气。
楚国上柱国,三军统帅项燕,此刻正端坐于帅案之后。他并未身着象征统帅威仪的华丽甲胄,仅穿一身洗得发白、肘部打着深色补丁的玄色深衣,外罩一件同样陈旧的犀皮软甲。他身躯高大,骨架粗壮,虽年过五旬,须发间已染上霜雪之色,但腰背依旧挺直如标枪,仿佛蕴含着无穷的力量。饱经风霜的脸上刻着刀劈斧凿般的深刻皱纹,每一道都仿佛记录着战场上的血雨腥风。尤其是那双眼睛,深邃如同古井寒潭,此刻更是沉郁得仿佛能滴出水来,眼白布满了血丝,眼底深处燃烧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却又被钢铁意志死死锁住的熊熊火焰。
他布满厚茧、骨节粗大的右手,此刻正紧紧地按在案上那张舆图之上。手指的位置,正压在代表秦国疆域的、用浓重墨汁涂抹的黑色区域边缘,指尖因用力而深深陷入舆图粗糙的纤维之中,微微泛白。舆图上,代表楚国腹地的、原本广阔富庶的靛青色区域,如今像一块被无形巨口啃噬过的巨大伤疤,边缘被浓重的、代表秦国兵锋所至的朱砂色所浸染、蚕食。那刺目的朱红,如同刚刚凝固的鲜血,一路从北方的陈城(今河南淮阳)、平舆(今河南平舆)等重镇蔓延而下,直抵淮水北岸!而淮水,这条楚国经营了数百年的天堑防线,如今已赤裸裸地暴露在秦军的兵锋之下,成为最后一道摇摇欲坠的屏障。
帐中并非只有项燕一人。帅案两侧,十几名楚国核心将领按军职高低,分左右跪坐于蒲席之上。他们大多甲胄在身,青铜甲片在烛火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头盔置于身侧,人人脸色凝重,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雨将至的沼泽。左首第一位,坐着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将,身着纹饰繁复的甲胄,正是昭氏一族的宿将昭平。右首第一位,则是一位身材魁梧、满脸虬髯、眼神如鹰隼般锐利的壮年将领,肩甲上披着一张完整的虎皮,乃是景氏猛将景阳。其余将领,或来自屈氏,或为项燕多年征战的嫡系部属,此刻都屏息凝神,目光聚焦在项燕按在舆图上的那只手上,仿佛那只手掌握着楚国最后的命脉。
死寂在帐中蔓延,只有牛油巨烛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以及帐外风声穿过营垒缝隙时发出的尖锐呜咽,如同鬼哭。
“咳……”一声压抑的、带着浓重痰音的咳嗽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屈氏将领屈伯庸,一位年约四旬、面容儒雅却难掩忧色的将领,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干涩而沉重,如同砂石摩擦:“上柱国,咸阳那边……典客府透出的风声,当真可信?秦人……当真有意联姻修好,暂息兵戈?”他的目光带着一丝微弱的、近乎祈求的期盼,投向项燕。这消息如同暗夜中的一点萤火,虽然微弱,却足以让濒临绝望的人死死抓住。
此言一出,帐中诸将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项燕。这所谓的“风声”,正是屈襄使秦带回来的最后一丝渺茫希望,也是支撑着楚王负刍和部分朝臣最后幻想的稻草。
项燕按在舆图上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了一下。他缓缓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深潭般的眼睛扫过屈伯庸,扫过帐中每一张或期盼、或犹疑、或绝望的面孔。他没有直接回答屈伯庸的问题,只是那眼神中的沉郁与痛苦,陡然变得无比锐利,如同淬了冰的刀锋。
他猛地收回按在舆图上的手,动作带起一股劲风,几乎将舆图掀动。那只手在空中停滞了一瞬,随即握成了拳头,骨节发出令人心悸的“咯咯”声。
“联姻?修好?”项燕的声音终于响起,低沉沙哑,如同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的血块,“屈襄带回来的,哪里是盟约?那是催命的符咒!是秦王政亲口下达的、对我大楚的灭国檄文!”
他霍然起身!高大的身躯如同一座压抑已久的火山骤然爆发,带得身后的熊罴旗都仿佛随之晃动。一股惨烈至极的杀气混合着无边悲愤,如同实质般瞬间充斥了整个大帐!烛火被这气势所激,剧烈地摇曳起来,光影在将领们惊骇的脸上疯狂跳动。
项燕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闪电,刺破摇曳的光影,死死钉在屈伯庸脸上,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受伤猛虎的咆哮:“秦王政要的不是公主!他要的是我楚国的江山社稷!是我郢都宗庙里的镇国之宝——九鼎!他要的是天下一统!是我大楚亡国灭种!” 最后四个字,如同惊雷炸响,震得帐顶的灰尘簌簌落下,也震得帐中所有将领脸色煞白,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屈襄……”项燕的声音带着一种刻骨的悲凉和讥诮,“他带回来的,是秦王政的轻蔑,是宣战!他让我们献上九鼎!如同宰杀牺牲,献祭于他的野心!这,就是你们所期待的‘和平’?!”
他猛地转过身,指向身后那张巨大的舆图,手指因激愤而剧烈颤抖,点在淮水之北那大片刺目的朱红之上:“看看!都睁大眼睛看看!陈城已陷!平舆已失!秦将李信,率二十万虎狼之师,已饮马淮水北岸!其兵锋正炽,战意滔天!其前锋斥候的蹄声,已在我营寨之外逡巡!你们难道还指望,一个女子,一纸虚妄的空文,能让这头磨利了爪牙、尝到了血腥的猛虎停下脚步?!”
项燕的话语,字字如刀,句句泣血,彻底撕碎了帐中将领心中最后一丝侥幸的幻想。屈伯儒脸色惨白如纸,颓然垂首,身体微微发抖。昭平老将军闭上双眼,发出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满是皱纹的脸上只剩下深切的悲哀。景阳则猛地握紧了腰间的剑柄,指节发白,虬髯怒张,眼中燃烧起狂怒的火焰,喉间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秦王政!”项燕猛地一拳砸在沉重的帅案之上!轰然巨响中,连那盏巨大的青铜灯树都随之晃动,烛泪飞溅!“他视我大楚如砧板鱼肉,视我百万楚人如待宰羔羊!他以为他麾下的秦卒是虎狼?好!今日,我项燕便要让他知晓,我楚人,亦是深山大泽中磨砺出的猛虎!是饮血啖肉的蛟龙!”
他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嘶哑,却又蕴含着一种破釜沉舟、玉石俱焚的决绝:“我楚国立国八百年!筚路蓝缕,以启山林!何曾向人屈膝?!三户亡秦!纵使举国尽墨,纵使我项燕血染黄沙,我楚人的魂,也定要化作厉鬼,撕碎他秦人的美梦!也要让他的咸阳宫,永世不得安宁!”
“呼——!”一股更为强劲的北风猛地撞在军帐之上,厚实的牛皮帐壁发出沉闷的鼓胀声,仿佛一头无形的巨兽在帐外咆哮。帐内的烛火疯狂摇曳,光影乱舞,将项燕那如同狂怒雄狮般的身影投射在熊罴旗上,巨大、扭曲、充满了原始而暴烈的力量感,与那狰狞的熊头融为一体,散发出撼人心魄的威压!
“诸君!”项燕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盖过了帐外的风吼,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召唤,“淮水,便是最后的壁垒!身后,便是郢都宗庙,是父母妻儿,是我大楚八百年基业!秦人欲渡淮水,欲毁我家园,欲亡我社稷!当如何?!”
“死战!”景阳第一个暴吼出声,如同平地惊雷!他猛地站起,魁梧的身躯如同一座铁塔,血红的双眼死死盯着帐门方向,仿佛要穿透营帐,看到淮水对岸的秦军。虎皮肩甲随着他粗重的呼吸起伏,如同猛兽蓄势待扑。
“死战!死战!”帐中所有将领,无论是白发苍苍的昭平,还是面色惨白的屈伯庸,亦或是那些年轻的部将,此刻都被项燕那番血性至极的话语点燃了胸中压抑已久的怒火与血性!亡国灭种的巨大恐惧,瞬间被同仇敌忾、玉石俱焚的决绝所取代!他们齐刷刷地站起,甲胄铿锵碰撞,发出整齐而充满杀伐之气的轰鸣!十几道目光如同燃烧的箭矢,汇聚在项燕身上,汇聚在那张象征着国运舆图之上,汇聚在淮水那条用朱砂划出的、刺眼的防线上!吼声汇聚成一股狂暴的声浪,几乎要将帐顶掀翻!
“好!”项燕眼中那沉郁的绝望,在这一刻被熊熊燃烧的战意彻底取代!他猛地从帅案后大步走出,走到帐中空地。早有亲兵肃立一旁,手中捧着一个硕大的、用整只成年雄性兕牛(犀牛)角精心打磨雕琢而成的角杯,角杯表面刻满了繁复的、充满楚地巫风的云雷纹与兽面纹。另一名亲兵则捧着一个同样硕大的、用上好陶土烧制、外壁施以黑釉、绘有赤色凤鸟图案的酒瓮。
项燕亲手接过那沉重的酒瓮,一股浓烈而奇异的酒香瞬间在帐中弥漫开来,带着一种草药的苦涩和血液般的腥甜气息。他拔掉瓮口的木塞,将瓮中深红如血的酒浆,汩汩地注入那巨大的兕牛角杯中。
酒浆浓稠,在火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凝固的暗红色泽,如同刚刚凝固的血液。浓烈的酒气混合着某种奇异的药草气味,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腥气,在帐中弥漫开来,刺激着每个人的鼻腔和神经。这绝非寻常的米酒,而是楚国巫祝秘传的“血誓酒”,以烈酒混合了雄鸡血、朱砂以及数种能激发气血、壮人胆魄的药草汁液炮制而成,象征着以血为誓,不死不休!
项燕双手稳稳地捧起那盛满了血红色酒浆、沉重无比的兕牛角杯。他环视帐中每一位将领,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一一烙过他们写满决绝的脸庞。他猛地举杯,声音如同金铁交鸣,斩钉截铁,响彻军帐,盖过一切风声:
“项燕在此,歃血为誓!与诸君共饮此酒!”
“此战——”
“胜,则光复故土,护我宗庙!”
“败,则血染淮水,魂归大楚!”
“楚地虽广,我项燕与诸君,退无可退!唯有一战!唯有一死!”
“以我血躯,卫我山河!神明共鉴,天地为证!”
话音落下,项燕仰头,将兕牛角杯中的血红色酒浆,大口大口地灌入喉中!酒浆顺着他的嘴角溢出,如同流淌的鲜血,染红了他花白的胡须,滴落在他陈旧的犀皮软甲之上,留下触目惊心的暗红印记!那浓烈的酒气、血腥气和药草气混合的液体,如同滚烫的岩浆般灼烧着他的喉咙和脏腑,却更猛烈地点燃了他心中那焚尽一切的斗志!
“胜!光复故土!护我宗庙!”
“败!血染淮水!魂归大楚!”
“以我血躯,卫我山河!”
帐中所有将领,被这惨烈悲壮的誓言彻底点燃!他们嘶吼着,如同受伤濒死的野兽发出最后的咆哮!景阳一步上前,从项燕手中接过那沉重的酒杯,毫不犹豫地仰头痛饮!暗红的酒浆同样染红了他的虬髯和胸前的虎皮!紧接着是昭平老将,他双手微颤,却无比坚定地接过角杯,浑浊的老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仰头饮下!屈伯儒、以及每一位将领,都依次上前,双手捧过那传递着死亡与决心的兕牛角杯,如同接过一个沉重的、无法推卸的宿命,将杯中那象征着血誓的、腥烈滚烫的酒浆,狠狠灌入腹中!
浓烈刺鼻的血腥酒气在帐中弥漫、升腾、发酵。每一个饮下血酒的人,脸色都迅速变得潮红,眼白充血,青筋在额头和脖颈上贲张,如同盘踞的毒蛇。一股惨烈、狂暴、同归于尽的气息,如同无形的风暴,在军帐之中疯狂旋转、凝聚!那巨大的兕牛角杯在将领们手中传递,杯沿上沾满了暗红的酒渍和众人的气息,杯身冰冷的触感与内里灼烧的酒浆形成了诡异的反差。
当最后一名年轻部将饮尽杯中最后一口血酒,踉跄着将沉重的酒杯递还给亲兵时,帐中已是一片粗重的喘息和灼热的目光交织。所有人的胸膛都在剧烈起伏,血酒的效力混合着亡国的悲愤与决死的意志,在血脉中奔涌咆哮,让他们如同即将扑向猎物的猛兽,浑身充满了毁灭性的力量。
项燕抹去嘴角残留的、如同血迹般的酒渍,他的目光如同淬火的寒铁,扫过一张张因血酒而涨红、因决绝而扭曲的脸。他猛地抽出一直置于帅案上的那把青铜阔身长剑!
“锵——!”
清越而冰冷的龙吟之声骤然响彻军帐!一道冷冽的寒光如同闪电般划破帐中血色弥漫的空气!剑身厚重,刃口在烛火下流淌着幽蓝的光泽,靠近剑格处,两个古老的楚篆——“断水”——在火光映照下清晰可见!
“断水”剑!项氏一族世代相传的镇族之剑!传说乃铸剑大师欧冶子采天外陨铁所铸,剑出则分波断流,锐不可当!
项燕双手紧握“断水”剑那缠绕着黑色犀牛皮的剑柄,高高举起!冰冷的剑锋直指帐顶!他须发戟张,声音如同滚滚雷霆,带着斩断一切的决绝:
“传令三军!”
“即刻起,营垒加固!壕堑加深!拒马、鹿砦加倍布设!弓弩上弦!戈矛擦亮!滚木礌石,堆满寨墙!”
“斥候加倍派出!淮水上下游五十里,每一寸河滩,每一处浅津,每一片芦苇荡,都给本帅死死盯住!秦军但有丝毫异动,飞马急报!”
“各部轮值,人不解甲,马不卸鞍!枕戈待旦!”
“本帅与诸君同在!与三军将士同在!”
“秦人欲渡淮水——”
项燕的声音陡然拔至最高,如同裂帛穿云,带着血誓的疯狂与无回的气势:
“除非!踏过本帅的尸体!踏过我二十万楚军健儿的尸山血海!”
“诺!”帐中所有将领,齐声应喏!吼声汇聚,如同山崩海啸,带着血酒赋予的狂暴和必死的决心,几乎要冲破牛皮大帐的束缚,直冲铅灰色的云霄!景阳猛地拔出自己的佩剑,狠狠劈在身侧一个充当支架的青铜烛台上!“当啷”一声巨响,火花四溅!昭平老将须发皆张,重重地以拳捶胸,甲叶铿锵!屈伯儒眼中再无犹疑,只剩下玉石俱焚的疯狂!每一个将领,都用自己的方式,回应着统帅那决绝的誓言!
项燕血红的双眼最后扫过诸将,猛地将“断水”剑狠狠劈下!
“各自归营!备战!”
“是!”将领们轰然应命,带着一身浓烈的血腥酒气和沸腾的杀意,如同出闸的猛虎,掀开厚重的帐帘,大步冲入帐外呼啸的寒风与深沉的夜色之中!沉重的脚步声迅速远去,融入营垒各处骤然响起的、更加急促的金鼓号令声和士卒奔跑呼喝声中!
帐帘落下,隔绝了外面陡然喧嚣起来的备战声浪。巨大的军帐内,瞬间只剩下项燕一人,以及那盏依旧在疯狂摇曳、仿佛随时会熄灭的青铜灯树。
项燕高大的身躯依旧挺立如松,紧握着“断水”剑的手却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着。脸上因血酒和激愤涌起的潮红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几乎将他压垮的疲惫与凝重。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垂下手臂,沉重的“断水”剑尖拖在铺着蒲草的地面上,发出沙哑的摩擦声。
他一步步走回帅案之后,步履竟显得有些蹒跚。他并未坐下,只是伸出左手,那只手同样布满老茧,此刻却微微颤抖着,探入怀中。摸索了片刻,他掏出了一件物品。
那是一枚玉玦。玉质温润,呈青白色,是上等的和阗青玉。玉玦呈环形,却有一处明显的缺口。形制古朴,边缘早已被摩挲得极其光滑圆润,显然常年贴身佩戴。玉玦一面,用极其纤细的笔触,阴刻着一个古老的“昭”字楚篆。
这是当年他离开郢都,受命北上御敌时,他的夫人,出身昭氏大族的昭华,亲手为他系在颈间的。玉玦,玦者,诀也。寓意决断,也寓意诀别。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千言万语,包含了生离死别的所有重量。
项燕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地盯着掌中这枚小小的玉玦。玉玦温润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却无法驱散他心头那彻骨的冰寒。郢都繁华的街市、章华台巍峨的宫阙、府邸中妻子温柔的笑靥、幼子蹒跚学步的身影……无数早已深埋心底的画面,此刻如同决堤的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瞬间冲垮了他刚刚在诸将面前筑起的钢铁堤坝。
“华……儿……”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几乎细不可闻的哽咽,从这位威震楚国、令秦军亦不敢小觑的铁血统帅喉间溢出。那声音干涩、破碎,充满了无尽的眷恋与深入骨髓的痛楚。
“砰!”
一声闷响!项燕那只紧握着玉玦的左手,猛地狠狠砸在了坚硬的阴沉木帅案之上!力量之大,让整个沉重的帅案都为之震动!案上那盏青铜灯树剧烈摇晃,烛泪如同血泪般泼洒出来!
摊开的掌心中,那枚象征着诀别与牵挂的青白玉玦,在巨大的冲击力下,瞬间四分五裂!细碎的玉屑如同泪滴般溅落在舆图上,溅落在代表郢都的那个小小的墨点之上。
项燕缓缓抬起手,掌心被碎裂的玉片边缘割破,一道细细的血痕蜿蜒而下,几滴殷红的血珠滴落在舆图之上,恰好落在那片代表楚国的、正被朱砂色疯狂蚕食的靛青色区域中央。
他低头,看着掌心的血痕,看着舆图上那刺目的血迹,看着碎裂的玉玦。眼中的最后一丝软弱、最后一丝属于丈夫与父亲的温情,如同被狂风吹熄的烛火,彻底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比深潭更幽暗、比寒铁更冰冷的、纯粹到极致的毁灭意志!
家,碎了。
国,将亡。
唯余血战!
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双眼,如同两座喷发的火山口,死死地、越过摇曳的烛火,越过厚重的帐幕,投向北方——那淮水对岸,秦军二十万虎狼之师驻扎的方向!那里,杀气冲天!那里,决定着他和整个楚国命运的死敌,正磨刀霍霍!
“李信……”项燕的嘴唇无声地开合,吐出这个名字,如同在咀嚼着仇敌的骨血,带着一种近乎诅咒的、玉石俱焚的疯狂战意,“来吧……让淮水,成为你秦人的血河!让这北岸的土地,成为你二十万大军的葬身坟场!”
他缓缓抬起那只沾着自己鲜血和玉屑的手,紧紧握住了冰冷的“断水”剑柄。剑锋的寒意透过掌心,直刺骨髓,却让他沸腾的杀意更加凝练。帐外,楚军营垒的备战声浪,金鼓号角,士卒的呼喝,如同汹涌的潮水,拍打着这座巨大的、充满死亡气息的军帐。一场决定两个古老强国最终命运的滔天血战,已然拉开了最惨烈的序幕。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咸阳宫,章台深处。
同样巨大的舆图悬挂。秦王嬴政玄衣纁裳,负手立于图前,身姿挺拔如松柏。他的指尖,正缓缓划过舆图上那条蜿蜒的蓝色水线——淮水。指尖所过,带着一种掌控乾坤的绝对自信。
他的目光幽深难测,如同亘古不变的寒星,穿透宫阙的阻隔,仿佛已看到了淮水之畔那肃杀森严的楚军大营,看到了项燕军帐中跳动的血色烛火,看到了那枚在帅案上碎裂的玉玦,更看到了那位老将眼中燃烧的绝望与疯狂。
“项燕……”嬴政的薄唇微微翕动,无声地念出这个名字。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如同深不可测的寒潭。唯有一丝极其细微、近乎不可察觉的锐利光芒,在他眼底最深处一闪而逝,如同划破夜空的流星,带着洞悉一切的冰冷与掌控全局的漠然。
他缓缓抬起手,指间似乎还残留着楚国兰芷的幽香(那是楚使觐见时留下的最后一点气息)。那修长有力的手指,在虚空中,对着舆图上代表淮水的那道蓝线,对着蓝线之后那广袤的靛青色区域,对着那片土地上正厉兵秣马、歃血为誓的敌人,极其缓慢而坚定地——收紧!仿佛要将那万里河山,连同其上所有抵抗的意志,都彻底攥入掌心,碾为齑粉!
更漏滴水,冰冷地计算着时间。
淮水的波涛,呜咽着奔向未知的战场。
命运的巨轮,在血与火的驱动下,轰然撞向那个注定尸横遍野、江河变色的交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