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雨断断续续下了三日,新茶畦浮起层嫩绿绒毛。道夫蹲在重修的老灶前,拿火钳拨弄饭甑底的火灰。铁皮甑是前日从废墟里刨出来的,边沿还留着当年娘亲用搪瓷补的疤。
“火候过了。”阿梨的声音混着雨丝飘来。她正踮脚补灶棚的油毡,竹篾尖挑着棕绳在梁木间穿梭,腰肢弯成道青嫩的茶枝。道夫望着她后颈沾的雨珠,忽想起娘亲在灶前烙麦饼的光景——那时铁皮甑总蒸得噗噗响,白气里浮动的侧脸与眼前人叠在一处。
瞎子婆婆摸到灶口坐下,枯掌摊开团桑皮纸:“惊蛰浸的种,该拌灰了。”纸里茶种乌亮如眼珠,掺着去年攒下的蚕粪灰。道夫接过纸包时触到她指腹的茧,厚得像老茶树的皴皮。
雨势转急,油毡破洞漏下水线。阿梨伸手去堵,腕骨撞到悬在梁上的喷雾器铁管。那截锈管突然嗡嗡震响,管壁忍冬纹里渗出褐水,滴滴答答落进饭甑。
“毒泉的根没净...”爷爷的烟袋锅敲了敲饭甑。水珠在铁皮底游成个“沪”字,又渐渐洇开。道夫攥紧桑皮纸,茶种硌着掌心发疼。
后山传来突突的柴油机响。工头阿炳的侄子开着新拖拉机,碾过界碑旁的茶苗圈地。履带卷起的泥浆溅到灶棚,阿梨刚补好的油毡又裂了口。
“合同白纸黑字!”年轻人甩下张复印纸。雨水迅速洇糊了印章,开发商姨太的英文签名晕成团墨鬼脸。道夫盯着纸角小字“附件三:光绪廿七年地契副本”,喉头猛地发紧——那正是婚书里夹藏的毒契。
瞎子婆婆突然抓起把蚕粪灰撒向合同。灰粒沾湿处竟显出新笔迹:“...以茶苗抵债...”。阿梨指尖划过字痕,突然闷哼一声。道夫低头看去,她腕间旧疤正渗出黄水,与合同墨迹同色。
“毒根在血脉里。”婆婆的盲杖戳向地契副本。杖尖带起的风掀开阿梨后领,她肩胛赫然浮着忍冬纹胎记——与道夫娘银镯纹路分毫不差。
雨夜,铁皮甑在灶上咕嘟作响。道夫掀开木盖,蒸汽里浮出娘亲揉面的虚影。女人十指裹着纱布,血渍在面团上洇出个“赎”字。
“用新麦蒸糕吧。”阿梨捧来瓦瓮。去年抢救下的茶麦混着新磨的米粉,在她掌心泛着月光。道夫接麦粉时触到她腕脉,那跳动隔着黄水疤传到指尖,像地底毒泉的暗涌。
瞎子婆婆摸出半块银元按进面团:“当年你爹的买命钱。”银元边缘还沾着血槽,在米粉里旋出个漩涡。道夫突然抢过面团狠摔向灶壁!
“嘭!”
面团炸开的粉尘中,铁皮甑内壁显出台秤刻痕——那是二十年前娘亲为称毒茶种划下的量度。道夫的手指抚过刻度,血珠从结痂的虎口沁出,顺刻痕游成行数字:恰是婚书里约定的茶苗株数。
晨光刺破雨云时,拖拉机又突突碾来。年轻人举着新合同叫嚷:“今日清苗!”
阿梨突然解下头巾系上界碑。靛蓝布浸了雨水,显出当年道夫娘用茶汁写的“山界”。她转身抄起移苗铲,铲柄奶渍在朝阳下泛着油光:“毒种苗在这头——”铲尖划开湿土,露出底下埋的腐烂茶种袋,袋口商标正是姨太家族的徽章。
道夫端起饭甑走向茶畦。新蒸的茶麦糕热气蒸腾,铁皮甑内壁的台秤刻痕映在泥地上,竟与合同附件的地契图重合。他掰开麦糕塞进年轻人手里:“尝尝,你家祖姑太太调的方。”
年轻人咬了口突然干呕,糕里半块银元硌得他牙出血。血滴在合同上,光绪地契副本的墨迹竟开始游动,渐渐显出新条款:“...若乙方呕血,则契约作废...”。
瞎子婆婆的盲杖猛击界碑。碑底轰然翻出婚书真本,男方署名沾了呕出的血,正丝丝化入春雨。
毒泉眼咕嘟冒出新泡。道夫将饭甑浸入泉中,铁皮底遇水浮起密密麻麻的忍冬纹——全是娘亲当年拿缝衣针刻的解毒方。阿梨腕间的黄水疤突然开裂,脓血滴进饭甑,在铁纹上嗞嗞游走。
泉水渐清时,饭甑底现出个“春”字。那字由万千针痕拼成,在晨光里晃动着暖意。道夫捞出饭甑,甑底粘着颗茶种,嫩芽已顶破种皮。
拖拉机不知何时熄了火。年轻人盯着界碑上飘动的蓝头巾,那靛布吸饱了春雨,沉沉垂成面旗。他裤袋里的合同正被脓血浸透,纸浆里游出几只带金纹的春蛾。
阿梨蹲身插下新茶苗。移苗铲柄的奶渍混着雨水流进土缝,苗根处的泥土突然拱动,钻出条油亮的茶蚕。蚕身金纹恰与合同里飞出的春蛾同脉。
瞎子婆婆摸到泉眼捧水喝。她喉头滚动时,道夫看见婆婆颈侧浮出忍冬纹,与阿梨肩胛的胎记拼成完整图腾。
雨停了,饭甑里残余的糕香漫过茶畦。道夫将破铁甑搁回灶上,裂缝处粘着的新茶种,正顶出第二片嫩芽。
清明后第七日,灶膛积了层薄灰。道夫蹲着掏灰洞,指尖触到块硬物——是娘亲当年烙饼用的铁鏊子,背面忍冬纹里还嵌着半粒麦壳。阿梨正用新棕叶补蒸屉布,竹针穿过叶脉时带起陈米香。
“灰里埋着春。”瞎子婆婆突然递来陶罐。罐底沉着去年霜打的茶果,混着毒泉眼新清的淤泥。道夫和泥补灶壁裂缝,湿泥突然挤出团油纸包。纸面“沪上广生堂”的蓝字已晕开,里头是干瘪的当归须。
晒场西头传来夯地声。开发商姨太的表侄开着压路机,钢轮碾过新插的界竹。瞎子婆婆的盲杖猛地顿地:“光绪年他们运鸦片的铁轱辘,也是这般响。”
压路机突突碾到灶棚前。表侄甩下卷蓝图:“建茶疗会所!”图纸角落小字写着“原毒泉眼改建温泉池”。阿梨瞥见蓝图背面的血指印——印痕间藏着道夫娘当年写的“赎”字残迹。
道夫突然将铁鏊子摁进湿泥。鏊背忍冬纹遇水显形,纹路竟与蓝图上温泉池的弧线重合。表侄裤袋里的手机响起,铃声是姨太生前最爱的西洋小调。铃声荡过时,灶壁补缝的湿泥簌簌掉落,露出里面埋的半截银镯——正是娘亲腕上被割断的那只。
“毒根未净...”爷爷的烟袋锅敲了敲银镯断口。镯内壁的化学方程式遇水汽浮空,缺了最后两个分子符号。阿梨腕间的黄水疤突然刺痛,脓血滴进泥缝,在方程式末尾洇出个“毁”字。
雨夜,道夫用铁鏊子烙新麦饼。饼面渐渐鼓起时,瞎子婆婆摸出枚顶针按进面坯:“你爹的工钱打的。”顶针内壁“山青松”三字在热气里游动。
压路机突然撞塌界碑。表侄举着电钻吼:“温泉管道从这走!”钻头触到碑基时,阿梨肩胛的忍冬胎记骤然发烫。道夫掀开饼鏊,烙饼背面赫然显出新界图——麦粉纹路恰是茶山经络,毒泉眼位置浮着粒焦斑。
“界在血脉里。”婆婆的盲杖戳向胎记。阿梨痛哼着撕开衣襟,忍冬纹竟渗出清泉,水流过处胎记变淡。表侄的电钻突然卡住,钻头带出的泥里裹着半张婚书,男方署名遇泉水化开。
晨光里压路机又轰鸣。表侄挥着新图纸:“今日破土!”
道夫突然将铁鏊子掷向压路机钢轮。鏊背忍冬纹撞上钢铁,火花溅进毒泉眼。泉水咕嘟翻涌,浮起密密麻麻的茶蚕——蚕身金纹连成完整化学方程式。
阿梨解下头巾浸入泉眼。靛布吸饱水时,巾角显出娘亲绣的蚕卦图。她将湿头巾甩向蓝图,水迹漫过“温泉池”三字,纸面忽现光绪年间的借据:“...以茶山抵烟债...”。
表侄裤袋里的手机再次响起。铃声荡过处,压路机突然熄火。他掏手机带出个玻璃药瓶——标签印着姨太家族的蛇纹徽。瞎子婆婆抓起把茶果泥砸向药瓶,泥浆裹着药片凝成块界碑形状的硬土。
道夫刨开灶膛冷灰。灰堆里埋着娘亲的补甑搪瓷片,瓷片背面刻着:“火净孽”。他将瓷片掷向毒泉眼,水面嗤嗤腾起青烟。
烟气漫过时,表侄手里的蓝图突然自燃。火苗游走成忍冬纹,将“茶疗会所”烧成“赎山堂”三字。压路机钢轮下的泥土拱动,钻出株茶苗,苗尖顶着一颗银顶针。
阿梨腕间的黄水疤渐渐结痂。她弯腰捡起顶针,内壁“山青松”三字映着晨光,竟与茶苗新叶的脉络重合。泉水彻底澄清时,道夫看见水底沉着半角桑皮纸——纸上茶种已抽出细根,根须缠着银镯断口。
压路机突突开走了。表侄裤脚沾着茶果泥,每走一步,泥块就掉落些许,露出里头裹的玻璃药片。一只茶蚕顺着他的脚印爬行,蚕身金纹在晨光里晃成条细长的路。
道夫将铁鏊子挂回灶壁。鏊背忍冬纹里嵌的麦壳,不知何时已抽出寸长的绿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