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冰洞窟的寒气如同无形的手,拂过青鼎侍烧灼疼痛的伤口,留下细微的冰刺麻意。她靠在冰凉坚硬的洞壁上,看着角落里的两人。
月织姬盘坐在一块微微凸起的冰台上,原本一身冻伤的污浊换成了洁净的白兽绒皮,衬得脸庞愈发苍白如雪。那条差点废掉的冻伤右臂裹着厚厚绒布,僵硬地搁在蜷起的膝头。她低垂着眉眼,长长的霜白睫毛盖住清冷的眸子,未受伤的左手却极其细致地动作着——指腹沾着化开的雪水,正在轻轻擦拭裴渺被各种污物粘结成块的黑脸。
动作是细致的,甚至称得上温柔。指尖刮掉裴烂脸颊边缘沾着的墨绿脓痂和冰渣,露出底下沾着泥污却未被腐蚀的皮肤。每一次擦拭,她左手腕上被冰髓灵力压制的瘟毒筋络就跟着极轻微地跳动一下,黛青色的死气藤纹在那细腻的手腕皮肤下蜿蜒得更加清晰刺眼。但她神情专注,仿佛只是清理一件搁置太久、需要拂去尘土的旧物。
篝火余烬噼啪响了一声,是麻杆儿把最后一点捡来的朽木根丢进去。微弱红光摇曳,给整个冰晶世界添了唯一暖源。
“哧…烂肉糊脸洗那么光溜有什么用?”青鼎侍撕下块冻硬的熊肉干塞进嘴里嚼着,声音含混,“他心口里那块冻僵的灶膛灰,没点真火烧出来早晚硬成棺材钉!”她烧烂的眼角瞥着被月织姬擦拭干净的裴渺半边脸颊轮廓,意外地竟有几分清俊的底子。只是那脸色死灰,眉间郁结着挥之不去的病气。
月织姬没回应,指腹移到裴渺干裂的唇畔,轻轻刮掉那凝结的一抹暗红血痕。动作很轻,但指尖沾染的冰凉水汽触到他温凉的皮肤时,裴渺紧闭的眼睫极其细微地颤动了一下。快得像错觉。
她擦拭的手突然顿住。
不是错觉。
她那浸着雪水的指尖停在裴渺颈侧跳动的微血管上。她的指尖冰冷刺骨,可贴着他温热皮肤时,裴渺脖颈处的筋肉极其微弱地绷了一瞬,又松开。如同睡梦中被冰水滴落在肩头的无意识抽动。
而更深处。
隔着厚厚的白兽绒包裹的胸膛,那层冻结的玄冰壳覆盖下的心窝里——那颗藏在寒冰深处、包裹着灰白瘟毒与赤红死煞的混沌丹种——在月织姬冰凉指尖靠近的刹那间,搏动的节奏……快了一点。
非常微弱,几乎无法察觉。
但在她那颗冰封灵脉深处,因本源星核寂灭而沉寂枯涸的冰海之上,却清晰地“荡”起了那么一刹那微澜。仿佛极地冰原深埋的荒芜里,一粒早已沉入黑暗的冰晶种子,在无垠寒冷中,被远方另一缕同样沉寂的微光……极其短暂地唤醒了一刹的明灭。
她的左手缓缓收回,垂落在自己膝头冻硬的皮裙上,指尖残留的微凉水滴落在雪白的绒皮上。那被她仔细擦拭过的半边面庞暴露在冰晶洞窟幽蓝静谧的光晕里,病气似乎被涤荡去了一丝,死灰下隐约透出点活人沉睡的静谧轮廓。
“……比裹在脓痂子里强。”她唇齿微动,声音清冷微低,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冰寒吐露的气息。洞窟幽邃,冰凌凝霜,这声细语却清晰落进青鼎侍耳中。
“嘁!”青鼎侍嗤笑一声,下巴上沾着熊肉沫子,“洗干净个冰坨子脸就比脓疙瘩强?他那烂心窝子比你这冰手还难捂热!”她粗糙地一抹嘴,掏出老蛇头给的蛇眼铜牌在篝火前烤着,灼去上头刺鼻的蛇腥油腻气。
麻杆儿凑近冰壁下的暗流,掬起一捧刺骨清澈的泉水猛灌两口,冰得龇牙咧嘴。冰壁反射的蓝光映出他脸上残留的毒斑。“这洞里的宝贝比蛇牙铺子那些毒砂子强多了……”他满足地叹着气,却没看见在他灌下冰泉时,泉底某颗鹅卵石上暗金色的矿脉纹无声地流过一丝极微弱的光。
青鼎侍捏起一颗最小的“霜心露”,绿豆大小,莹白如玉,散发着柔和的月寒之气。她用两根烧糊的指甲捻着,递向月织姬:“这能镇住你那鬼瘟藤的手!省得烂透了连那烂肉脸都擦不动!”
月织姬没接,目光却落在霜心露那柔和的光晕上,片刻才道:“留着。”她抬起还能动的左手指尖,对着自己那条裹在厚绒下、还在细微渗出青紫瘟气的僵死右臂,隔空轻轻一点。一缕极其精纯、凝练如银线的冰魄灵力,无声无息地从指尖溢出,缓缓没入她右手腕被瘟毒死锁的经脉。没有霜心露那么柔和绵长,却更锐利、更直接,带着点她星核崩灭后强行凝聚的不惜命般的决绝寒意,刺入瘟毒缠死的淤塞深处!
青鼎侍愣了一下,烧糊的眉毛都差点立起来:“你……”她心疼这能换百金的好东西!更惊怒月织姬这种以命填伤的打法!可那口骂终究卡在喉咙。
就在这时,一直被安放在冰台角落厚兽皮垫子上沉睡的裴渺,在被清理干净的半边脸颊下,喉结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幅度很小,像干渴的鱼在浅水吐了个细泡。
呼……
一口极轻微、带着点浊灰薄雾的气息,从他刚被擦干净的唇缝间无声逸出。
青鼎侍猛地扭头!
只见裴渺胸口那被玄冰死死冻封的位置,厚重的冰壳底层最深处——那点被寒冰冻住的灰白色丹种——在逸出那口浊气的刹那,极其突兀地……亮了一线!
光线太弱,被厚厚冰层折射吞噬了大半,只在贴近他胸膛肌肤的冰壳内里映出一个针尖大小、针点细微的白点!
可就在这点微弱得不值一提的“寒”光亮起的瞬间!
月织姬正以决绝寒意冲击自己右臂瘟毒的动作猛地一僵!她那凝练刺入的冰魄灵力像是被什么猛地烫了一下,在她臂内瘟毒经脉里剧烈地波动、溃散开几分!
她左手下意识地就护向自己右臂经络深处那被灼痛的位置!指尖一蜷,指尖凝聚的半道锐利冰魄瞬间崩解成了点点星白寒雾!
清冷的眸子里头一回,闪过一丝惊疑不定——那种感觉!就像埋在她寒冰死域的灵脉深处最坚硬的一块玄冰基石,被一缕……遥远得如同隔世,却莫名熟悉的……微弱火星……燎到了冰凉的底子!
她的目光猛地落回冰台上的人。裴渺依旧沉睡着,那点亮光瞬间便沉寂于无边的冰层深处。只有胸口冰封口附近,凝结的冰晶层表面,被他刚才那口浊气喷出的余雾融化了一小块极其细微的水渍,晶莹地挂着。
青鼎侍捏着那颗霜心露的手僵在半空,烧糊的脸皮抽动了一下,目光在脸色依旧苍白却莫名沉静了几分的裴渺和眉间似乎滞了一下寒气的月织姬之间来回扫了两圈。篝火发出“噼啪”的声响,火光在冰晶洞窟里跳跃,映亮了这方寸之间。青鼎侍粗糙的大手,突然有些笨拙地往前伸了伸,把那颗散发着柔和月白清寒光晕的小小露珠,小心翼翼地搁在了冰台边缘厚兽皮垫子的褶皱里,正好落在裴渺那只被擦净了些的手旁。
“啧,冰窟窿里的俩公母……”她扯着烧哑的嗓子低骂了一句,声音却没了方才的刻薄,反而透出点自己都没察觉的松弛。她扭过头,对着旁边正从冰壁挖一颗冰髓的麻杆儿粗声吼道:“手脚麻利点!给老子多撬点那墨星子!出了枯泽城…再撞上百草阁那藤瘟孙子,老娘非把他们熬烂药汤子的铺子砸出冰碴子窟窿!”
幽蓝寒光如水般从无数冰棱上倾泻而下,静谧无声地包裹着冰台上相依相偎的两人。裴渺那只被她费力擦净的手,指尖在冰冷纯净的寒气中,微微蜷曲了一下。月织姬护着自己伤臂的手缓缓松开了些许,锐利的寒意消散,一缕凝涩的瘟毒死气再次攀上她右腕藤纹,却似乎……被刚才那一线微弱到几乎被忽略的冰寒交汇……强行驱离了寸许?
冰窟的寒流无声涌动,深埋冰层下的那粒丹种胚芽,微弱地,却又确实地……
再次搏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