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张济的未亡人,宛城乱世中的一抹浮萍。
曹操的铁蹄踏破城门时,我以为死亡是最后的归宿。
谁知曹操强纳我入营,那夜烛火摇曳,映着他志得意满的笑。
帐外突然杀声震天,典韦的怒吼穿透营帐:“张绣反矣!”
侍从仓皇闯入:“夫人快走!”我踉跄奔出,只见火光冲天。
后来听闻,曹昂与典韦皆死于那夜乱军。
宛城的风吹过空荡的庭院,再无人唤我姓名。
我,邹氏,是这宛城深宅里一个有名无姓的孤影。昔日我是张济将军的枕边人,如今,我只是张济的未亡人。红颜未老恩先断,乱世刀兵之下,连守着一方孤寂庭院都成了奢望。先夫去后,我托庇于他的侄儿张绣将军麾下,在宛城这偌大的府邸深处,像一株移栽后便忘了季节的植物,无声无息地活着。
日子是凝固的琥珀,层层包裹着旧日的影子。窗棂上雕花的印记,庭前那株老梅虬结的枝干,甚至空气中浮动的微尘,都浸染着良人的气息。我常枯坐于妆台前,铜镜里映出的容颜依旧,可那双眼睛,早已盛满了宛城深秋般的萧瑟与寂寥。镜中有时恍惚映出他的轮廓,宽厚而沉默,像一座可以依靠的山。我伸手去触,指尖却只触到冰凉的镜面。良人已逝,这偌大的宅院,这整座宛城,于我不过是一袭华丽而冰冷的囚衣。
这乱世的风,从未有一刻真正停歇。建安二年的寒意似乎来得格外早,也格外凶戾。先是隐约的闷雷滚过天际,接着,那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化作无数铁蹄践踏大地的轰鸣,带着毁灭一切的决绝,重重撞在宛城的城门上!每一次撞击,都让脚下的青砖簌簌颤抖,仿佛整个城池都在发出痛苦的呻吟。
“城破了!曹军杀进来了!”绝望的嘶喊像瘟疫般瞬间蔓延开,撕碎了府邸最后一点虚假的宁静。
庭院里刹那间乱作一团,奴仆们如同受惊的鸟雀,尖叫着四处奔逃,手中的器物摔落在地,碎裂声不绝于耳。杯盘狼藉,花木摧折,往日精心维护的秩序瞬间土崩瓦解。我猛地站起,指尖死死扣住冰冷的窗棂,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体而出。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四肢百骸,连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气。
完了……张绣将军降了,可曹孟德的屠刀,何曾因归顺而真正收起?我们这些依附于败军之将的孤寡,不过是待宰的羔羊。门外杂沓的脚步声、兵刃碰撞的刺耳声、濒死的惨嚎声……汇成一片死亡的潮水,汹涌着灌入耳中。我闭上眼,不再看窗外地狱般的景象。也好,这无边的乱世,这无尽的飘零……终于要到头了么?也好……就让这乱刃加身,或许还能在九泉之下,追上我那早已远行的良人,不至于让他久等……
然而,预想中的刀锋并未落下。几个甲胄鲜明、面容冷硬的曹军兵士闯入内室,他们身上浓重的血腥气几乎令人窒息。为首者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惊惶的侍女,最终钉在我身上。
“奉司空钧令,”他的声音毫无起伏,如同生铁摩擦,“请夫人移步。”
移步?这两个字砸在我心头,重逾千钧。不是就地格杀,却比死亡更令人胆寒。曹孟德……他想做什么?我僵在原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侍女们惊恐地望着我,眼中满是绝望。我沉默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痛楚带来一丝荒谬的清醒。在这乱世,一个失去庇护的妇人,何曾有选择的权利?我甚至没有看那些兵士第二眼,只是微微扬起了下颌,任由他们冰冷的甲胄簇拥着,将我带离这最后的方寸之地。车帘放下,隔绝了外面炼狱般的景象,车轮碾过满地的狼藉与血污,驶向未知的深渊。车外是地狱,车内是通向更深地狱的囚笼。
我被径直送入中军大帐。帐内灯火通明,暖炉驱散了深秋的寒意,却驱不散我骨缝里渗出的冰冷。空气中弥漫着酒气、炭火气和一种令人窒息的、属于绝对权力的压迫感。曹操踞坐于主位,案上杯盘狼藉。他并未着甲,只一身锦袍,手中把玩着酒樽。见到我进来,那双细长的眼眸倏然抬起,锐利如鹰隼般的目光在我身上逡巡,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一种令人作呕的玩味。那目光仿佛有形之物,穿透衣衫,刺得我肌肤生疼。
他嘴角勾起一丝笑意,挥手屏退了左右侍从。帐内瞬间只剩下我们两人,以及烛火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那寂静,比外面的杀声更令人心悸。
“张济将军英年早逝,令人扼腕。”他开口了,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目光却依旧牢牢锁在我脸上,“夫人幽居深院,芳华空度,岂不可惜?今日得见,果然天姿国色,不负盛名。”他放下酒樽,身体微微前倾,那志得意满的笑意在他脸上漾开,烛光跳跃着,映得他眼中欲望的火焰更加炽盛,仿佛一头慵懒的猛兽在欣赏爪下无力挣扎的猎物,“此乃天意,令夫人遇我。从今往后,随侍左右,共享富贵,岂不胜过枯守空庭?”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上。共享富贵?枯守空庭?我猛地抬起头,撞进他那双充满占有欲的眼睛里。屈辱、愤怒、还有刻骨的恐惧瞬间冲垮了强装的镇定,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又在下一刻奔涌着冲上头顶。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铁钳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先夫张济的英名,张绣将军的处境,我自身残存的尊严……在他眼中,不过是征服宛城后一件值得把玩的战利品,一个点缀他胜利的符号!帐内的暖炉烘得人发晕,那浓烈的酒气混合着他身上传来的气息,几乎让我窒息。我只感到彻骨的寒冷,仿佛赤身立于冰天雪地之中。
时间在极度的压抑与屈辱中缓慢爬行。帐内的烛火似乎也因这凝重的气氛而变得黯淡、摇曳不定。曹操已不再多言,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看着我,嘴角噙着一丝笃定的笑,仿佛在欣赏我无处可逃的窘迫。案上的酒,他偶尔啜饮一口,喉结滚动的声音在死寂的帐中异常清晰。我垂着眼,视线落在自己因紧握而指节发白的手上,那冰冷的锦缎触感提醒着我现实的残酷。先夫的面容、张绣将军临别时复杂难言的眼神……无数破碎的念头在脑中翻腾冲撞,最终都沉没于一片绝望的黑暗之海。反抗?以何反抗?不过是徒然引来更不堪的羞辱和毁灭。这乱世赋予女子的,从来只有承受,无论承受的是刀剑,还是……这另一种更为精致的凌迟。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几乎要将我彻底吞噬时,帐外,毫无征兆地,平地惊雷轰然炸响!
那不是雷声!是无数人同时爆发的、充满血腥与狂怒的嘶吼!是兵刃疯狂撞击盾牌与甲胄的刺耳锐响!是战马受惊后凄厉的长嘶!这恐怖的声浪,如同积蓄已久的熔岩猛然冲破地壳,又如同九幽地狱的闸门豁然洞开,无数厉鬼咆哮着涌向人间!
“杀——!”
“诛杀国贼曹贼!”
“张绣将军反矣!保护司空!”
混乱到极点的咆哮声、惨叫声、金铁交鸣声……瞬间将偌大的中军营盘彻底淹没!脚下的地面都在疯狂震颤!帐幕剧烈地晃动,仿佛下一刻就要被这狂暴的声浪撕碎!
紧接着,一个如同受伤狂狮般的怒吼,带着撕裂夜空的狂暴力量,穿透了层层喧嚣,狠狠撞进帐内:
“张绣反矣!休伤吾主!典韦在此——!”
那声音!是典韦!曹操的亲卫大将!他的吼声里充满了惊怒交加和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
帐帘被猛地掀开!一个面无人色、几乎连滚带爬冲进来的侍从,头盔歪斜,脸上溅满了不知是谁的鲜血,他撕心裂肺地尖叫,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调:
“夫人!快!快走!反了!全反了!杀人营了!”
走?往哪里走?
我脑中一片空白,巨大的惊骇瞬间攫住了所有意识,连那蚀骨的屈辱都暂时被冲散。几乎是凭着本能,我猛地从席上弹起,双腿发软,踉跄着冲出大帐。帐外,狂风裹挟着浓烈的血腥味和烟尘扑面而来,几乎将我掀翻在地。
眼前的景象,让我瞬间如坠冰窟,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火光!冲天的大火!
无数营帐被点燃,巨大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夜空,将半边天幕映照得如同炼狱的血池!浓烟滚滚,遮蔽了星辰。人影在火光中疯狂地奔突、砍杀、倒下……刀光剑影在烈焰的映照下闪烁不定,每一次挥砍都带起一蓬凄艳的血雨。惨叫声、怒吼声、垂死的呻吟声……汇成一片毁灭的交响。整个曹军大营,彻底沸腾,彻底燃烧!
我僵立在帐口,刺骨的寒意从四面八方钻进骨髓。火光跳跃在我失神的瞳孔里,映出一片猩红。那巨大的混乱和死亡的气息,如同无形的巨手,扼住了我的咽喉。典韦那声震四野的怒吼犹在耳边,像丧钟在敲响。张绣……他竟然反了!为了我?还是为了他身为武将最后的尊严?无论为了什么,这冲天的烈焰与鲜血,这足以改变天下大势的一夜,都将因我而起!
我成了点燃这场滔天巨祸的那一点火星。
混乱如同决堤的洪流,瞬间将我裹挟。身后的营帐在喊杀声中摇摇欲坠,火光将奔突的人影扭曲成狂舞的鬼魅。我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片枯叶,被侍卫和惊惶奔逃的仆役裹挟着,身不由己地卷向未知的方向。脚下的土地被血浸透,变得粘腻湿滑,每一次踉跄都险些摔倒。耳边是震耳欲聋的厮杀、垂死的哀嚎、兵刃刺入血肉的闷响……所有声音都搅在一起,变成一种令人疯狂的白噪音。
不知跌倒了多少次,也不知被谁拉扯着爬起,更不知方向。只记得穿过一片燃烧的鹿砦时,灼热的气浪几乎燎焦了鬓发。混乱中,一个绝望的嘶喊穿透喧嚣,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清晰:
“典韦将军……战死了!他……他挡在辕门……被……”
声音戛然而止,被新的惨叫淹没。我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那个如天神般怒吼的名字……终究还是陨落了么?为了守护那个将我强掳至此的人?
后来,在仓惶奔逃、不知身在何处的间隙,在某个稍微远离了地狱核心的角落,零星的、带着无尽恐惧和难以置信的议论,如同冰冷的毒蛇,钻进我麻木的耳中:
“听……听说没?大公子……曹昂公子……为了救司空,把马让给了司空……自己……陷在阵里……没了……”
“还有典韦将军……死守辕门……身中数十创……死的时候……还……还拄着戟站着……没人敢近前……”
曹昂……曹操的长子?那个据说英武仁厚的年轻人?还有典韦……那个声如雷霆的猛将……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洪流瞬间冲垮了我最后一点支撑。双腿再也无法承受身体的重量,我颓然跪倒在冰冷的泥地上,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剧烈抽搐。不是因为颠簸,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灭顶的、足以将灵魂都碾碎的负罪感。曹昂,典韦……两条如此沉重、足以撬动天下格局的生命……就这样,因为我,因为这具被强权视为玩物的皮囊,永远地葬送在了宛城这片被血与火浸透的土地上。是我!是我点燃了这场焚尽一切的烈焰!这念头如同淬毒的匕首,反复穿刺着早已破碎的心。
再后来,我像一件被遗忘的、沾满污秽的旧物,被辗转送回了宛城那座曾经熟悉、如今却无比陌生的深宅。府邸依旧,庭前的梅花依旧虬结,窗棂上的雕花依旧沉默。然而,一切都不同了。空气里仿佛永远弥漫着那夜无法散尽的硝烟与血腥气。仆役们依旧恭敬,只是那恭敬之下,是深不见底的恐惧和疏离。他们的目光小心翼翼地避开我,仿佛我是某种不祥的灾厄之源。再无人敢随意与我搭话,偌大的庭院,死寂得如同坟墓。连张绣将军,也再未踏足此地一步。我成了真正的孤岛,被无形的、由敬畏和恐惧筑起的高墙,彻底隔绝于世。
深秋的风一日冷过一日,卷着枯叶扫过空荡荡的回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无数细碎的叹息。我常常枯坐在廊下,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偶尔有急促的马蹄声自远处的街巷传来,我的心会骤然一紧,随即又缓缓沉入更深的死寂。那不是归人,只是乱世中又一波奔命的过客罢了。
消息还是断断续续地飘进来,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曹孟德退走了,带着满腔的恨意和丧子折将的刻骨之痛。张绣将军呢?有人说他再次依附了某个豪强,有人说他仍在苦苦支撑。这些纷扰的天下事,终究离我越来越远,模糊不清。
只有那两个名字,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刻在我的魂魄之上:曹昂,典韦。一个身份尊贵的继承人,一个忠勇盖世的猛将。他们的死讯,像两条冰冷的毒蛇,日夜盘踞在我的心头,反复啃噬。每一次想起,都带来一阵窒息般的眩晕和胃部的剧烈痉挛。是我……真的是我!这具被争来夺去的皮囊,竟成了点燃这场滔天巨祸、焚尽两位当世英杰的火种!这沉重的枷锁,注定要背负到生命的尽头,成为我呼吸间都无法摆脱的苦刑。
宛城的风,带着北地特有的干冷,从空旷的庭院呼啸而过,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又无力地落下。它们飘过冰冷的石阶,掠过积了薄尘的栏杆,最终不知去向。我倚在冰凉的朱漆廊柱旁,望着这萧瑟的庭院。曾经精心打理的花木,如今只剩嶙峋的枯枝,倔强地刺向铅灰色的天空,像大地无声伸出的绝望手指。
这里,曾有过短暂的、属于“家”的暖意。良人的身影仿佛还立在廊下,含笑望来。如今,只有穿堂而过的风声呜咽,一遍遍提醒着物是人非的荒凉。
“夫人,天寒,回屋吧。”身后传来侍女小心翼翼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垂着头,不敢看我,仿佛我身上带着某种致命的瘟疫。
夫人……这称呼空洞地回响着,早已失去了依附的实体。我是谁的夫人?张济的未亡人?那个被曹操强占一夜的“战利品”?还是……害死曹昂与典韦的祸水源头?每一个身份都像一层沉重的裹尸布,将我越缠越紧。
我微微摆了摆手,没有回头。侍女如蒙大赦,悄无声息地退下了,脚步声迅速消失在回廊深处。偌大的庭院,又只剩下我一个。这死寂的囚笼,便是乱世为我划定的最终归宿。
深秋的寒气透过单薄的衣衫,沁入骨髓。我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袖,指尖触及一片冰凉。这冷,比起那夜中军帐内被审视的屈辱,比起烈焰焚营时灼面的热浪,比起听闻曹昂、典韦死讯时瞬间冻结的血流……似乎都不算什么了。
风吹得更急了,带着哨音,卷起地上的尘土,迷了眼睛。我闭上眼,脸颊上划过一道冰冷的湿痕,瞬间被风吹干,只留下细微的紧绷感。
庭院深深,锁住的何止是这具躯壳?
乱世滔滔,焚尽的又何止是宛城一夜的烈焰?
那些名字——张济,曹操,张绣,曹昂,典韦——他们如同夜空中的星辰,或明或暗,或短暂或长久地闪耀过,最终汇入历史的洪流。而我,邹氏,不过是洪流卷起的一粒微尘,一抹在滔天巨浪映照下转瞬即逝的浮光掠影。
风掠过空庭,呜咽着,卷过枯枝,卷过阶尘,卷过廊下孤立的我,奔向不可知的远方。它带走了最后一片枯叶,也带走了这庭院里,最后一点被呼唤、被记得的可能。
浮生若寄,劫烬余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