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是东海糜氏女,兄长将我与万贯家财尽付玄德公。
随他辗转半生,见过他潦倒如丧家之犬,也见过他帐下猛将如云。
长坂坡那日,赵云浴血而来时,我左腿箭疮崩裂,血染枯草。
怀中阿斗忽然啼哭,我以指抵唇:“嘘——”
将襁褓塞入赵云怀中那刻,他惊道:“夫人何往?”
我回望枯井,黑沉井水深不见底。
“此子性命,重于糜氏十倍。”
——井水吞没我时,听见阿斗的哭声穿透水面,异常嘹亮。
建安初年的风裹挟着海水的咸腥与商贾货栈的喧嚣,拂过东海朐县高耸的院墙,卷过我闺阁的帘栊。我是糜氏女,东海糜家富甲一方的明珠。妆匣里的金簪步摇,庭院中堆叠的漆箱锦缎,不过是这泼天富贵里寻常的点缀。直到那日,长兄糜竺踏入我的小院,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与激越,他向我描绘了一位流离失所的枭雄,一位身负汉室血脉的豫州牧——刘备刘玄德。
“贞儿,此乃非常之时,亦是非常之人。我糜氏一族的富贵前程,乃至匡扶汉室的希望,尽系于刘使君一身。”兄长的目光灼灼,映照着案几上摊开的礼单,黄金、仆僮、粮秣……数目庞大得令人窒息,我的名字亦赫然列于其上,如同另一份郑重献上的厚礼。
铜镜映出我凤冠霞帔的身影,珠翠环绕,却压不住心头那片茫然的浮云。盖头掀起的那一刻,我望见了我的夫君。他眉宇间刻着风霜与疲惫,身形清瘦,然而那双眼睛,温和深处仿佛燃着不熄的星火,沉静地凝视着这乱世烽烟。他对我颔首微笑,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歉意,仿佛迎娶我并非为那堆积如山的陪嫁,而是平添了一份需要庇护的重担。那一刻,我心中那片茫然的浮云,竟奇异地沉淀下来。他便是兄长赌上糜氏全族和我命运所押注的人。
车轮碾过尘土,马蹄踏碎斜阳。从此,徐州、小沛、许都、邺城、新野……地名在颠簸的车辙中流转,如同我无法自主的命运。我曾倚在轩窗旁,看着他在小沛残破的城垣下,向寥寥无几的残兵慷慨陈词,残阳如血,勾勒出他清瘦却挺直的脊梁,那身影孤独得令人鼻酸。也曾在新野春日融融的庭院中,看他被关云长、张翼德、还有后来那位布衣而来的孔明先生簇拥着。羽扇纶巾,指点江山,他眉宇间的郁结被希望的光照亮,帐下豪杰的谈笑风生,仿佛驱散了长久笼罩的阴霾。我隔着花影,默默注视,心头掠过一丝暖意,那是乱世中罕见的、名为“希望”的微光。这便是我所追随的男人,潦倒时如丧家之犬,不屈的脊梁却始终未曾折断;困顿中亦能聚拢天下英豪,胸中丘壑终有吞吐风云之时。作为他的妻子,亦或只是这宏大图景中一个微不足道的注脚,我唯有沉默地跟随,将家族的重托与自身的飘萍之命,尽数系于他颠簸的马鞍之后。
建安十三年的深秋,寒意刺骨,比往年更早地侵入了骨髓。曹操的铁骑,那令人闻风丧胆的黑色洪流,终究还是以摧枯拉朽之势漫过了荆襄大地。仓惶的号令撕裂了黎明,新野城在绝望的哭喊与马蹄践踏扬起的滚滚烟尘中崩塌。我抱着襁褓中尚在沉睡的阿斗,被汹涌的人潮裹挟着,身不由己地向前奔逃。什么车驾仪仗,什么世家体面,在灭顶的兵灾面前,脆弱得如同狂风中的蛛网。唯有怀中小小生命的温热,透过厚厚的襁褓传来,是我混乱世界里唯一真实的锚点。
不知奔逃了多久,双腿早已麻木得失去知觉。身后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濒死的惨嚎紧紧咬噬着逃亡的队伍。一个趔趄,剧痛从左腿骤然炸开,仿佛被烧红的铁钎狠狠贯穿!一支不知从何处飞来的流矢,冰冷地没入了我的血肉。我重重摔倒在冰冷的荒草丛中,枯败的草叶如刀锋割着脸颊。阿斗在我怀中惊醒,发出小猫般微弱惊恐的呜咽。血,温热的血,迅速从箭创处洇出,染红了身下枯黄的草根,那刺目的猩红在秋日惨淡的阳光下迅速扩大、蔓延,如同我迅速流逝的生命力。
就在意识被剧痛和寒冷切割得支离破碎之际,沉重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闷雷滚过大地,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烟尘弥漫中,一道染血的白色闪电劈开混乱的人潮,直冲而来。银甲已被血污和尘土彻底覆盖,几乎看不出本色,头盔下的那张脸,年轻而刚毅,此刻却布满血痕与深切的焦虑。是赵云!常山赵子龙!
他滚鞍下马,动作因为极度的疲惫而有些踉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夫人!末将来迟!公子可安好?” 他的目光急切地扫过我怀中襁褓,又落在我被鲜血浸透、紧紧捂住伤口的左腿上,眼中瞬间掠过无法掩饰的惊痛。
我怀中的阿斗似乎被这血腥与杀伐的气息彻底惊醒,小嘴一瘪,眼看就要爆发出啼哭。那一瞬间的恐惧远胜于腿上的箭伤!哭声会引来追兵,会毁掉赵云拼死为我们争来的一线生机!我几乎是本能地,用尽全身仅存的气力,将颤抖的食指用力抵在自己冰冷的唇上,对着襁褓做了一个无声却无比严厉的噤声手势。眼神死死锁住孩子懵懂的眼睛,无声地哀求、命令。或许是母子连心,或许是冥冥中的庇佑,阿斗的哭声竟真的被这无声的祈求压了回去,只化作几声惊悸的抽噎。
时间紧迫得容不得半分犹豫!我忍着钻心的剧痛,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猛地将怀中那裹着幼小生命的襁褓,决绝地塞入赵云染血的怀中!那小小的、温热的重量离我而去的一瞬,心中某个地方仿佛也随之塌陷。
赵云下意识地紧紧抱住阿斗,低头看了一眼,再抬头看我时,瞳孔骤然收缩,惊骇如见鬼魅:“夫人?!您这是何往?!”
我的目光,越过他染血的肩甲,越过厮杀正酣的混乱战场,死死地定在不远处——一口废弃的枯井,黑洞洞的井口,像大地张开的一只沉默而饥渴的巨眼,正冷冷地凝视着我。那井沿残破,井壁内里是望不到底的、吞噬一切的黑暗,散发着泥土和腐朽的死亡气息。
心,在那一刻反而奇异地平静下来,如同风暴眼中心那片刻诡异的安宁。我收回目光,迎上赵云惊骇焦灼的双眼,一字一句,清晰得如同冰珠坠地:
“赵将军……此子性命,重于糜氏十倍。” 每一个字都耗尽了我残存的生命,“带他走!去见……玄德公!”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股决绝的力量不知从何而生。我猛地挣脱赵云下意识伸来想要搀扶的手,拖着那条剧痛、沉重如灌铅的伤腿,用尽生命最后的全部意志,朝着那口枯井的方向,几乎是扑跌过去。身后传来赵云撕心裂肺的呼喊:“夫人——!”
一切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风声、喊杀声、他的呼喊……都急速地远去、消失。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那口越来越近、越来越大的黑暗井口。井沿粗糙冰冷的触感硌在掌心,带着泥土的腥气。没有半分犹豫,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身体向前一倾,决然地投入了那片永恒的、冰冷的黑暗。
下坠……
无边的、粘稠的黑暗瞬间包裹了我,彻骨的冰冷如同无数根钢针,刺穿皮肉,直抵骨髓。意识在极寒与窒息中迅速模糊、消散。就在那无光的深渊即将彻底吞噬我的最后刹那,一点极其细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声音,穿透了冰冷厚重的井水,穿透了濒死的麻木,异常嘹亮地、执拗地钻入我即将寂灭的耳中——
是阿斗的哭声。
那嘹亮的啼哭穿透幽深冰寒的井水,像一把无形的利刃,在我沉入永恒黑暗前的最后一瞬,割裂了意识混沌的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