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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初登场时,只是吕蒙帐下一介无名书生。

众人皆笑我年少轻狂,却不知我已在荆州布局天罗地网。

夷陵烽火中,我顶着全军的质疑点燃了蜀汉七十万大军的绝望。

火光映亮东吴山河,也照亮了我陆逊的名字。

可当陛下扶我起身时,我瞥见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寒意。

功高震主,自古皆然。

晚年深陷立嗣漩涡,病榻前恍惚又见夷陵烈焰。

只是这一次,火焰灼烧的不再是敌营,而是我江东的根基。

建安二十四年秋,荆楚大地风云骤变。我奉大都督吕蒙之召,策马疾驰至陆口。空气中弥漫着江水与铁锈混杂的气息,军帐林立,旌旗蔽空,肃杀之气直透骨髓。

中军大帐内,灯烛煌煌,吕蒙端坐主位,眉头紧锁如川,案上摊开的帛图,勾勒着荆州蜿蜒的河山与城邑。关云长镇守荆州,兵锋锐利,水淹七军,擒于禁、斩庞德,威震华夏,其势如烈火烹油,直逼得江东人心惶惶,日夜难安。帐中诸将,或沉默不语,或面有忧色,一时凝滞,唯闻帐外江涛呜咽,拍打着沉闷的岸壁。

我敛衽上前,深施一礼:“末将陆逊,参见大都督。”

吕蒙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那眼神锐利如刀,似要剖开我这身青衫,直刺内里。他未置一词,只微微颔首。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两侧投来的目光,混杂着审视与不易察觉的轻忽——一个初涉军旅、身无功勋的白面书生,于此生死存亡之际,能有何作为?

“伯言,”吕蒙的声音打破沉寂,低沉却清晰地回荡在帐中,“关云长恃勇而骄,荆州之地,如鲠在喉。前番佯病归建业,乃惑敌之计。如今箭在弦上,然其烽火台沿江密布,斥候往来如梭,防备森严。强攻,无异以卵击石。计将安出?”他的手指重重落在图上襄阳、樊城的位置,指尖仿佛带着千钧之力。

我深吸一口气,江风裹挟着水汽从帐门缝隙涌入,带来一丝凉意。上前一步,我的指尖点在荆州地图之上,划过那犬牙交错的防线:“都督明鉴。关羽之锐,在其锋芒毕露,骄横已极。今其倾力北上,围困襄樊,后方实则空虚。烽火之备,所恃者,乃江陵、公安守军之警觉与驰援。”

我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试图在这压抑的帐中凿开一道缝隙:“欲破荆州,首在夺其心志,乱其耳目。何不示之以弱?末将不才,愿代都督镇守陆口。都督可明发檄文,荐逊于至尊,言辞务必谦卑,称逊年少学浅,不堪重任,唯赖都督余威震慑。同时,逊当亲笔致书关羽,极尽谀词,赞其功业震古烁今,俨然天下无双。使其愈发骄狂,目无江东,尽撤荆州守备精锐以向北。”

帐中瞬间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片刻,一位虬髯老将按捺不住,鼻翼翕张,冷哼出声:“示弱?谀词?此乃堂堂丈夫所为?我江东儿郎,岂能向那倨傲匹夫摇尾乞怜!”他身披重甲,甲叶随着他粗重的呼吸发出细碎铿锵的摩擦声,眼中尽是不屑。

我并未退缩,迎向那灼灼目光,沉声道:“将军,兵者,诡道也。昔淮阴侯甘受胯下之辱,方成不世之功。今日之卑辞,只为明日之雷霆。关羽性如烈火,刚愎自用。闻逊年少无名,又见书信谦卑如此,必不将我江东置于眼中。待其荆州精锐尽出,后防空虚,烽火台形同虚设,都督精兵扮作商旅白衣渡江,何愁大事不成?此非摇尾,乃请君入瓮之饵!”

我的目光扫过帐中诸将惊疑不定的脸,最后落在吕蒙深潭般的眼眸里:“虚名不过尘土,荆州归于江东,方是社稷之重!”

吕蒙凝视我良久,帐内唯有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轻响。终于,他眼中锐光一闪,如电光撕裂阴霾,猛地击案:“善!此计大妙!伯言,陆口重任,托付于汝。吾即上表至尊!”他的决断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激起的波澜迅速扩散开去。

………

建业吴侯的任命很快抵达陆口。我身着略显宽大的戎装,端坐于昔日吕蒙的帅案之后。案上,笔砚已备,素帛展开。我提笔蘸墨,手腕悬空,片刻凝神,方落笔于帛上:

“仆书生疏迟,忝所不堪。喜邻威德,乐自倾尽。虽未合策,犹可怀也。傥明注仰,有以察之……” 字字句句,极尽恭顺谦卑,将关羽捧上神坛,将自身贬入尘埃。信使携书北去,帐中几位随我而来的年轻佐吏,面有惭色,低头不敢视我。

消息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荡向樊城前线。不久,细作传回密报:关羽览信,果然抚髯大笑,声震屋瓦,对左右言道:“仲谋见识短浅,竟用此黄口孺子为将!江东无人矣!”其骄矜之态,溢于言表。又闻他果然放心抽调荆州后方兵马,星夜兼程,补充北线,江陵、公安守备,肉眼可见地松弛下来。

时机已至!我立刻遣快马密报吕蒙。烟波浩渺的长江之上,一场惊天逆转悄然上演。吕蒙督率精锐之师,尽去铠甲徽识,士卒皆着商人白衣,将兵器藏于船舱夹板之内。船队沿江西上,伪作商旅,竟轻而易举骗过沿江烽火台守军松懈的盘查。兵不血刃,大军如神兵天降,直抵荆州腹地。烽火未及燃起,烽燧已换了主人。南郡太守麋芳、将军士仁,慑于兵威,又兼对关羽心怀怨望,竟相继开城归降。

当荆州易帜的急报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樊城外的关羽大营时,那威震华夏的猛虎,瞬间被抽去了筋骨。他勒马回望,南方的天空仿佛被无形的火焰灼烧得扭曲变形,那张枣红色的脸膛第一次褪尽了血色,化为一片骇人的惨白。英雄末路,败走麦城,最终身首异处。消息传回陆口,帐外欢声雷动,震得江水似乎都在倒流。我独自立于帐中,望着案上摇曳的烛火,却无半分得意的快慰。那烛光摇曳不定,映照着我年轻的眉眼,也映照着荆州沃土之下无声流淌的鲜血。吕蒙都督的赞许犹在耳边,然我心中知晓,此计虽成,却沾满血腥,更埋下了江东与西蜀不死不休的深仇。一缕寒意,悄然爬上脊背,无声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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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如白驹过隙,倏忽数年。章武元年,秭归失陷的噩耗如同带血的鹞鹰,撕裂建业宫城的上空。刘备称帝后,竟不顾魏国虎视眈眈,尽起倾国之兵,号称七十万,以复仇雪恨之名,顺流东下!旌旗蔽日,矛戟如林,其势汹汹,锐不可当。蜀军连战连捷,破秭归,拔巫县,前锋已迫近夷陵。烽烟在江东门户之地日夜不息地燃烧,焦糊的气息弥漫在每一口呼吸里,建业城中人心惶惶,孩童的夜啼都带着惊惧。

孙权在殿上焦灼踱步,重臣们争执不休,主战主和之声嘈杂一片,却无人能拿出力挽狂澜之策。蜀军兵锋正盛,沿江扎下四十余座大营,连绵七百余里,扎入吴地的血肉,步步紧逼。江东宿将,或殁于荆州之役,或败于刘备锋芒,一时竟无人敢撄其锋。

“陛下!”一片令人窒息的沉寂中,我排众而出,撩袍跪于冰冷的金殿御阶之下,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钉凿入木石,“臣陆逊,愿领军西上,御敌于国门之外!”

话音甫落,殿内嗡声四起。惊愕、怀疑、乃至毫不掩饰的嗤笑,如同冰冷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

“陆伯言?”一位鬓发已染霜雪的老臣猛地站起,胡须因激动而颤抖,“夷陵乃社稷存亡之地!蜀军势大,锐气正盛!汝虽曾助吕子明白衣渡江,然终究……终究是文墨之士!岂可轻率统领大军,与那百战枭雄刘备争锋?此非儿戏!”他浑浊的眼中满是忧虑与不信任。

“陛下三思!”另一位将领也出列,声音洪亮,带着战场磨砺出的直率,“陆逊年轻,未历大战阵,更无统领诸将之威望!军中宿将,如朱然、潘璋、韩当、周泰等,皆功勋卓着,岂肯服一儒生调度?若将帅不和,军心涣散,则江东危矣!”他言罢,目光扫过我,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

阶下质疑如沸,我深深俯首,额头触着冰冷光滑的阶石,那寒意直透颅骨。耳畔是纷乱的反对声浪,眼前是陛下犹疑不定的袍角。我知道,这已非昔日陆口献计时的书生之谋,而是要将整个江东的存亡,扛于一副尚未真正经历血火淬炼的肩膀之上。

“诸卿!”孙权的声音终于响起,压下了殿内的嘈杂。他离座,缓缓步下玉阶,明黄的袍服在我低垂的视线边缘拂过。他停在我面前,俯身,有力的双手紧紧抓住我的臂膀,将我扶起。我抬眼,撞入他深邃的眸中,那里有破釜沉舟的决绝,更有孤注一掷的沉重托付。

“孤意已决!”孙权的目光扫过阶下群臣,声音斩钉截铁,“拜陆逊为大都督,假节钺,统领诸军!孤知伯言胸藏甲兵,必不负孤望!诸将听令,但有违抗军令者,先斩后奏!”那“斩”字出口,带着凛凛寒光,殿内瞬间鸦雀无声。他紧握着我臂膀的手,力量极大,指节微微泛白,仿佛要将这江东最后的气运,灌注于我一身。

我喉头滚动,千钧重担轰然压下,五脏六腑都似移了位置,只重重顿首:“臣,陆逊,万死不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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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陵峡口,江水如怒。我持节钺,佩剑立于猇亭吴军大营高台之上。身后,便是依山势连营扎寨、延绵不绝的吴军壁垒。眼前,蜀军营寨如巨兽匍匐,沿着长江南岸的山地,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尽头,旌旗猎猎,鼓角之声隐隐传来,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初掌帅印,军中暗流汹涌。朱然、潘璋等宿将虽碍于王命,表面听令,然眉宇间那份根深蒂固的轻慢,如同无形的荆棘,时时刺扎。韩当、周泰等老将,更是公然以“孺子”、“书生”呼之,其声不加掩饰,在营中传扬。每一次升帐议事,那一道道投向帅案的目光,都裹挟着质疑的冰棱。我清晰地记得那个酷热的午后,韩当大步闯入中军帐,铠甲铿锵作响,声如洪钟:“大都督!蜀军连日挑战,辱骂不堪!我军将士怒火中烧,皆欲出营决一死战!为何高悬免战牌,徒然示弱,挫我三军锐气?”

帐内诸将的目光瞬间聚焦于我,或愤怒,或不解,或幸灾乐祸。空气仿佛凝固,汗水沿着鬓角滑落。

我端坐帅案之后,目光沉静地扫过韩当赤红的脸膛,落在案头细作日夜刺探绘制的蜀军布防图上,声音平稳无波:“韩老将军稍安。刘备举国而来,锐气正盛,且其扎营依山就险,处处设防,急切难图。彼求战不得,久必生变。我军据险固守,避其锋芒,耗其锐气,待其师老兵疲,漏洞自现,方可一击制胜。此非示弱,乃待时。”

“待时?待到何年何月!”周泰猛地站起,须发戟张,“将士们眼睁睁看着蜀狗在营外耀武扬威,憋屈得要炸了!再不出战,恐军心自溃!”他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案上,震得地图卷起一角。

帐内气氛陡然紧张,支持出战的低吼声此起彼伏。我缓缓起身,手按腰间剑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鹰隼,一一扫过那些激愤的面孔,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森冷:“本督持陛下节钺,受命讨贼!军令如山!敢言出战者——斩!”那个“斩”字,如同冰锥刺破喧嚣,帐内瞬间死寂。诸将脸色变幻,终在节钺的威仪与那冰冷杀意下,不甘地垂下头颅。

对峙,在酷暑与焦灼中煎熬了数月。蜀军求战不得,移营于山林茂密之处,连营数百里,渐露疲态。江南盛夏,烈日炙烤着山林,蜀军营寨深处,士卒的怨言如同瘟疫般蔓延。

一日,斥候营校尉浑身泥泞,疾步冲入中军大帐,单膝跪地,声音因激动而嘶哑:“报大都督!蜀军主力,已尽数移营至虢亭、涿乡一带!其营寨……其营寨尽依林木下寨,极其茂密!且因天旱水浅,取水艰难,士卒多有怨言!”

我猛地从地图上抬起头:“营寨皆在林木深处?可探得真切?”

“千真万确!末将亲见!蜀军为避暑热,营帐多扎于密林之中,木栅相连,辎重粮草亦堆积于林间空地!”校尉语气斩钉截铁。

帐内诸将闻言,神色各异,朱然眼中精光一闪,潘璋握紧了刀柄。我深吸一口气,江南湿热的风似乎也带上了硫磺的气息。数月压抑的沉默,终于等来了这致命的一线天光。时机,成熟了!

“好!”我霍然起身,声音响彻大帐,“传令三军!各营速备引火之物——茅草、硝石、硫磺、膏油,多多益善!精选死士,每人负草一束,待命出击!”

命令如疾风般传遍各营。沉寂已久的吴军大营,骤然被一种无声而狂热的躁动所笼罩。士兵们沉默地准备着引火之物,磨砺着刀锋,空气中弥漫着油脂与硫磺的刺鼻气味,还有一丝令人心悸的亢奋。我步出大帐,立于高台。西望蜀军连绵营寨,隐于暮色渐合的群山密林之中,如同沉睡的巨兽。晚风掠过山岭,卷起枯叶,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大都督,”朱然不知何时已披挂整齐,立在我身侧,他的声音低沉而紧绷,“万事俱备,只待东风。”这位昔日对我颇多质疑的宿将,此刻眼中只剩下对胜利的渴望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我微微颔首,目光投向遥远的东方天际,那里星辰尚未显现,一片深邃的墨蓝。“东风……会来的。”我的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仿佛在安抚那颗在胸腔内剧烈搏动的心脏。

子夜,死寂笼罩大地。风,起了!初始是低沉的呜咽,掠过营寨的旗帜,继而呼啸声由远及近,越来越猛,越来越急!山林在狂风中疯狂摇曳,发出骇人的咆哮!是东风!强劲的、带着海上湿气的东风!

时机已至!

我猛地抽出佩剑,剑锋在帐内烛火映照下划出一道凄厉的寒芒,直指西方那一片沉入黑暗的山林:“传令——火攻!全军突击!”

“杀!”早已按捺多时的吴军将士,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轰然爆发!震天的怒吼撕裂了夜的寂静。数千背负茅草硫磺的死士,如同决堤的洪流,在狂风的助力下,以惊人的速度扑向蜀军密林深处的营寨!他们矫健的身影在昏暗的夜色和摇曳的树影中穿梭,如同鬼魅。

紧接着,一团、两团……无数团赤红的火焰,在漆黑的林莽深处猛地蹿起!风助火势,火借风威!那火焰初时如毒蛇吐信,转瞬间便连成一片,化作咆哮翻腾的赤色狂潮!火浪以摧枯拉朽之势,沿着蜀军相连的木栅营帐,沿着堆积如山的粮草辎重,疯狂蔓延、吞噬!干燥的林木在烈焰中发出爆裂的巨响,如同垂死的哀嚎。火光冲天而起,将半边天幕染成一片刺目的、流动的血红!浓烟滚滚,遮星蔽月,空气中弥漫着皮肉焦糊和木头燃烧的恶臭。

“破敌就在今日!随我杀!”潘璋、韩当、周泰等老将,此刻再无半分犹豫,眼珠被火光映得赤红,如同挣脱锁链的猛虎,声嘶力竭地怒吼着,率领本部精兵,如同无数支离弦的利箭,射向已陷入炼狱火海的蜀军营寨!

“杀啊——!”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战鼓声、火焰的爆裂声、树木的倒塌声、垂死的惨叫声……无数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首来自地狱的交响!吴军将士踏着滚烫的余烬,挥舞着雪亮的刀枪,冲入浓烟烈火之中,追杀着魂飞魄散、溃不成军的蜀兵。火光照亮了每一张因杀戮而扭曲的脸,也照亮了脚下流淌的、渐渐汇聚成溪的暗红色液体。

我勒马立于高处,寒风卷着灼热的气浪和灰烬扑打在脸上。眼前,是焚尽一切的烈火地狱,是蜀汉七十万大军灰飞烟灭的绝望画卷。炽烈的光焰在瞳孔深处疯狂跳跃、燃烧,几乎要将眼球灼穿。那冲天的火光,映红了西陵的千山万壑,也第一次如此清晰而灼热地,照亮了“陆逊”这两个字。

然而,在那片焚尽一切的辉煌火光映照下,一丝冰冷的预感却悄然爬上心头。这焚天之功,会带来什么?我握紧了缰绳,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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夷陵烈焰焚尽蜀汉锋芒,江东转危为安。凯旋之日,建业城万人空巷,欢呼之声如海潮汹涌,几乎要将城门楼掀翻。孙权亲率文武百官出宫相迎,仪仗煊赫,鼓乐喧天。我卸去染满烟尘的甲胄,换上一身崭新朝服,趋步上前,在万众瞩目之下,深深跪伏于御道中央冰冷的石板之上。

“臣陆逊,赖陛下洪福,将士用命,幸不辱使命!”声音在喧嚣中竭力保持平稳,却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疲惫。数月殚精竭虑,一朝功成,身心俱疲,唯余劫后余生的虚脱。

“伯言!”孙权的声音洪亮而饱含激动,他快步上前,那双曾赋予我节钺的、沉稳有力的手,此刻异常灼热,紧紧抓住我的双臂,将我用力搀扶起来。他的力道极大,带着不容抗拒的亲昵。他目光灼灼,上下打量着我,朗声大笑:“孤之周郎,亦不及卿今日之功!此一战,卿挽狂澜于既倒,保我江东社稷!功在千秋!”

群臣附和之声如潮水般涌来,“大都督神武!”“社稷之臣!”赞誉铺天盖地。孙权更是当场下诏,加封我为辅国将军,领荆州牧,爵江陵侯!恩宠之隆,一时无两。

就在他俯身,几乎与我面面相对的刹那,那充满喜悦与赞赏的笑容之下,我清晰地捕捉到一丝异样。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眸深处,在跳跃的庆贺火焰映衬下,极快地掠过一抹难以言喻的情绪——那不是纯粹的喜悦,更像是一点猝然惊醒的忌惮,一丝被强光刺痛本能的阴翳,如同深潭之下潜藏的冰冷暗流,虽一闪即逝,却足以冻结骨髓。功高震主……这四个沉重的字眼,如同鬼魅的低语,毫无征兆地在我心头炸响。他扶在我臂膀上的手,那灼热的温度,此刻竟变得有些刺骨。

我面上依旧维持着恭谨与感激,顺势起身,垂首谢恩:“陛下天威,臣何功之有?皆将士浴血,陛下洪福。”声音平稳,后背却瞬间被一层冷汗浸透。那冰冷的预感,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无比清晰地得到了印证。

自那日后,我愈发谨小慎微。府邸大门常闭,谢绝不必要的宴饮交游。朝堂之上,非问不答,言必称颂陛下圣明。纵有军国要务,亦必先请旨而后行,绝不自专。昔日夷陵战场上挥斥方遒的决断,被一层层厚重的谦卑与谨慎包裹起来。

岁月不居。嘉禾五年,魏国大司马曹休统兵十万,悍然南侵,兵锋直指皖城。警报再传建业,朝野震动。孙权召集群臣,目光扫过一张张或凝重或忧虑的脸,最终,依旧落在我身上。那目光复杂依旧,信任中掺杂着权衡,倚重里裹挟着不易察觉的审视。

“江陵侯,”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又有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魏贼来势汹汹,非卿不能当之。孤命卿为大都督,假黄钺,总督诸军,迎击曹休!”

“臣,领旨!”我再次拜伏于地。没有推辞,亦无夷陵受命时的热血激荡。心中唯有一片沉静,甚至带着几分宿命般的了然。我明白,这不仅是御敌于国门之外,更是陛下对我这柄过于锋利的“吴钩”,一次新的、带着试探的淬炼。

石亭之战,我再次布下天罗地网。利用曹休骄横轻进,诱其深入险地,断其归路,围而歼之。吴军大获全胜,斩俘魏军万余,缴获军资器械堆积如山。曹休败走,不久羞愤病死。捷报传回,江东又是一片欢腾。

然而,此次凯旋,建业的迎接虽依旧隆重,孙权脸上的笑容却仿佛蒙上了一层精心描绘的釉彩,真挚之下透着一丝疏离。他依旧嘉奖,依旧封赏,但那份源自夷陵大胜后的、几乎要将我吞噬的灼热亲昵,已悄然褪去。君臣之间,仿佛隔开了一层无形的、冰冷的琉璃。功勋簿上每添一笔,那琉璃便增厚一分。

我依旧沉默,依旧恭敬。将更多的精力投入荆州的治理,兴修水利,劝课农桑,边境安宁。远离建业的漩涡中心,或许能让那高悬于顶的无形利刃,钝化些许锋芒?我常在荆州城头远眺,看江水东流,看云卷云舒,试图在繁琐的政务与边境的宁静中,寻得片刻喘息。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赤乌年间,江东的天穹,渐渐被立嗣之争的阴霾所笼罩。太子孙和与鲁王孙霸,两派势力如同两条暗河,在建业的宫墙之下汹涌激荡,相互倾轧,将整个朝堂搅得乌烟瘴气。刀光剑影藏匿于奏章弹劾之后,血腥杀机隐伏在宴饮笑谈之间。我坐镇荆州,远离风暴中心,却无法真正置身事外。太子的使者,鲁王的说客,以各种名目,或明或暗,不断叩响我府邸的大门。他们带来诱人的许诺,也携着冰冷的威胁。

我闭门谢客,上表陈词,力谏陛下当早定名分,止息宫闱之争,言辞恳切,忧心忡忡。然我的奏疏如同石沉大海,溅不起半点涟漪。朝堂上的攻讦却如影随形。那些依附于鲁王孙霸的宵小之辈,揣摩上意,嗅到了孙权对我这“旧日重臣”日益滋长的猜忌,竟将矛头一次次指向荆州。

流言如同毒藤,在建业疯长,又悄然蔓延至荆州城下。或有密告我“私蓄甲兵,图谋不轨”;或有弹劾我“广结门生故吏,其心难测”;更有甚者,竟重提夷陵旧事,含沙射影,暗示我当年能破刘备七十万大军,焉知他日不能……这些无稽之谈,字字诛心,如同淬毒的匕首,一次次隔空刺来。

陛下虽未立刻降罪,然每一次使者持诏书而来,无论内容为何,那宣读诏书的内侍眼中深藏的审视,那诏书末尾玺印沉重的朱红,都像冰冷的枷锁,一层层加诸于身。我如履薄冰,心力交瘁。昔日夷陵战场上指挥若定的清明头脑,如今被这无休止的猜忌与暗箭搅得日夜难安。案牍劳形,忧思郁结,竟至沉疴渐起。

病,来得迅猛而沉重。起初只是风寒咳嗽,继而胸中气闷如堵,夜不能寐,汤药罔效,竟至缠绵病榻。赤乌八年,冬,格外寒冷。建业吴宫的使者又至,例行“探问”之余,话语间带着难以言喻的敲打意味。我强撑病体,恭敬应对,送走使者后,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喉头腥甜,猛地咳出一口暗红的血,溅落在冰冷的砖地上,刺目惊心。

侍从惊呼着将我扶回病榻。帐幔低垂,隔绝了窗外凛冽的寒风,室内药香与炭火的气息沉闷地交织。意识在昏沉与剧痛的撕扯中浮沉。恍惚间,帐顶的承尘仿佛扭曲、燃烧起来,化作一片无边无际、跳跃升腾的赤红!

是火!是夷陵的冲天大火!

那焚尽一切的烈焰,比当年更加狂暴,更加灼目!灼热的狂风卷着灰烬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熊熊火光中,我仿佛又看见蜀军营寨在火海中坍塌、扭曲,听见那震耳欲聋的喊杀与垂死的哀嚎。我纵马立于高坡,指挥若定,胸中激荡着力挽狂澜的豪情与掌控生死的冷酷。

然而,这一次,那吞噬一切的烈焰并未止步于敌营。它狞笑着,翻卷着,如同挣脱了束缚的远古凶兽,贪婪地舔舐过吴军胜利的旌旗,吞噬着猇亭的山石草木,以不可阻挡之势,向着东方,向着江东腹地,向着建业巍峨的宫城,席卷而去!火焰所过之处,繁华的城镇化为焦土,肥沃的田野成为赤地,宫阙楼台在火海中发出绝望的呻吟、崩塌……

“不……停下!”我失声惊呼,挣扎着想要坐起,想要阻止这蔓延的毁灭。然而身体却像被无形的巨石死死压住,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象征着我一生功业与荣耀的赤色狂焰,此刻正疯狂地焚烧着脚下这片我为之耗尽心血、誓死扞卫的土地!那是我江东的根基!是我陆伯言立身之本!

“咳咳……咳咳咳……”剧烈的咳嗽撕扯着胸膛,再次将我拉回冰冷的现实。帐幔依旧低垂,炭盆发出微弱的噼啪声,药碗搁在案头,散发着苦涩的气息。没有火焰,只有窗外呼啸而过的寒风,如同无数怨魂在呜咽。

我颓然倒回枕上,浑身冷汗淋漓,喘息不止。侍从惊慌地捧上温水。我无力地挥手,目光空洞地望着帐顶那一片沉寂的黑暗。方才的幻象如此真实,那灼烧灵魂的痛楚依旧残留。

功业?根基?

夷陵那把焚尽敌营的大火,在照亮我陆逊之名的同时,是否也早已悄然点燃了焚毁我自身、乃至动摇江东国本的引线?火光映天,功高震主,自古皆然。晚年的立嗣漩涡,不过是让那深埋的祸根,在猜忌的浇灌下,开出了致命的恶之花。

我缓缓闭上眼,冰凉的泪水无声地从眼角滑落,没入鬓角灰白的发丝中。病榻之外,江东的寒风,正一阵紧似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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