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明超眉梢微动,略一思忖便明其意,不由多看了林彦秋两眼,心中愈发欣赏这年轻人的沉稳内敛。
“且细说尔等开源节流之策。”陈明超端坐如钟,摆出听政之态。
林彦秋整了整衣冠,朗声道:“今日晨议,下官与众同僚商定……”他言辞条理分明,如数家珍,既无捧册诵读的拘谨,亦无夸夸其谈的浮夸,倒似胸有丘壑,信手拈来。
“前任所欠官银,新衙绝不推诿。下官已向钱庄立约,三年之内,必本息清偿。朝廷命官,若失信于民,何以立威?”
陈明超凝视林彦秋,但见其神色从容,不卑不亢。一介七品县丞,面对封疆大吏竟能如此镇定,纵有陈舒窈之故,亦属难得。
随着林彦秋娓娓道来,陈明超渐入其境。其言如行云流水,将沧山县近日举措的前因后果剖析得明明白白。陈明超听得入神,偶有发问,皆直指要害,险些打断林彦秋的思绪。
内室之中,杜夫人与陈舒窈原本正低声谈论林彦秋,却被陈舒窈三言两语岔开,转而说起胭脂水粉之事。母女二人正说到兴头上,忽闻外间”啪”的一声,陈明超拍案赞道:“以农为本,此乃治国之要!尔等‘立农牌、兴茶桑’之策,实属高瞻远瞩。前日有两位学士赠我沧山云雾茶,其味清冽,不输龙井。更有太医言,沧山沙梨较他处所产,多含三四味药性,此乃天赐福地啊!”
林彦秋闻言,险些失笑,那两位太医倒也敢言,甚么“多含药性”,不过是逢迎之辞。然既出自御医之口,便是无稽之谈,亦成金科玉律。
内室中,杜夫人抿嘴笑道:“这一老一少,倒谈得投机。起初你父亲还端着架子,如今看来,倒是惺惺相惜了。”
陈舒窈唇角微扬,心中暗喜。自己的意中人如此出众,虽不能明言,却如锦衣夜行,独享其乐。
此时,林彦秋已将话题引至官道修葺之事。
“县衙诸位大人皆深知,官道乃一县之颜面。”他拱手禀道,“故变卖官轿、裁撤冗费所得银两,连同钱庄借贷之十万两,尽数用于省道修缮。然即便如此,仍捉襟见肘。”
陈明超听得入神,不觉脱口问道:“尚缺几何?”话音刚落便醒悟过来,摇头笑骂:“好个狡黠的小狐狸,原来在此处等着本官。”
林彦秋面露赧色,轻抚腰间玉佩道:“下官也是无奈。杜县丞、田知县皆盼着下官能带些银钱回去。这才厚颜求姐姐引荐...”
陈明超虽被套住,却自有化解之法。他捋须沉吟道:“念在尔等重农之策,临安府倒可通融。只是库银吃紧...”忽而意味深长地笑道:“不若予尔等一道手谕?”
林彦秋闻言暗叫不妙。这老狐狸竟要以虚政搪塞!正踌躇间,又听陈明超乘势道:“明日着户部查查,看能否挤出些银子。”
一个“挤”字,已是婉拒。林彦秋苦心设局,却被三言两语化解,不由暗叹姜还是老的辣。
陈明超见他神色,心中暗笑。其实拨款并非不可,只是恼这小子竟敢给自己下套,非得挫其锐气不可。
林彦秋此时悔之晚矣。早知如此,不如去寻方侍郎疏通。如今既已见过巡抚,再找他处求援,岂非打陈大人的脸?
见更漏将尽,林彦秋起身作揖:“时辰已晚,下官告退。”
陈明超微怔。寻常官吏哪个不是死缠烂打?这小子倒是干脆。
恰此时,陈舒窈携杜夫人自内室而出。杜夫人热络道:“这便要走了?”见林彦秋称是,陈舒窈忽撅嘴道:“正好,妾身也要夜返吴城。”说罢取过锦囊就要同行。
杜夫人讶然:“雨夜也要赶路?”
陈舒窈瞥了眼父亲,轻哼一声。那眼神分明在说:今日回府,全为林彦秋之事。
待二人离去,杜夫人顿足道:“认亲之事竟忘了提!”
陈明超抚须而笑:“这小狐狸狡猾得很,险些着了道。”忽又得意道:“不过终究嫩了些。”
杜夫人嗔怪:“何苦为难后生?”
“非是为难。”陈明超正色道,“听闻朝廷将颁新政,必重农桑。届时再拨银两不迟。现下且看他有何后手。”
府门外,陈舒窈撑开油纸伞,噗嗤笑道:“小狐狸遇见老狐狸,可还得意?”
林彦秋苦笑着掀起马车帷帐:“令尊大人当真厉害。”
陈舒窈眼波流转:“也是你岳丈大人。”
“他可没认这账。”林彦秋嘀咕着,扶她登上马车。细雨打湿了他的官靴,却浇不灭眼中跃动的火光。
陈舒窈虽说是要连夜赶回吴城,实则跟着林彦秋在城中寻了间上等客栈住下。
林彦秋在陈明超那里碰了壁,此刻正倚着雕花床栏,指尖捻着一支沉香,青烟袅袅中凝神思索。屏风后传来淅沥水声,陈舒窈正在沐浴,却始终不置一词。
这女子当真聪慧,深知此刻若出谋划策,反倒伤了郎君颜面。若连这关都过不去,又如何配得上她这般倾心相待?
林彦秋指节轻叩床沿,先是想到了城中富商。肖花兰的银号自然是最便捷之选,但他终究不愿开这个口。正路不通,便另辟蹊径,省道台衙门每年都有农林专项银两,团练使司也管着些垦荒的款项。若是能让这些银子流往沧山县,再暗中挪作修路之用......
“好一个移花接木。”他捻灭沉香,眼中精光闪动。成败还得看明日周旋。
这时陈舒窈披着杏红纱衣出来,云鬓间还缀着水珠。见林彦秋眉间郁色已散,她唇角微翘,执起犀角梳慢慢通发。
“阿姊,明日我想宴请临安银号曹大人,可使得?”
陈舒窈手中玉梳一顿,眼波流转:“这是要打赈贷的主意?”
林彦秋笑着点头:“若能借些免息官银,岂不美哉?”
“明日再说。”她将备好的月白中衣递去,“先去沐浴。”
林彦秋起身时忽将她揽入怀中,鼻尖蹭过她颈间未干的水痕:“真当是温香软玉......”话音未落已闪进浴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