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夜晚的灯笼很亮,家家户户都点,不像是贫瘠的休屠,那里的百姓为了省些灯油或是蜡烛,都很少点这样多的灯笼。
街上的灯笼沿着长街,宛如一颗颗明珠,串联起来,在夜色中,远远望去好像地面上的一条珍珠项链。
天色一黑,两人就出来散步,穆衿能看出来,皎然已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无论是等她那两个朋友前来,还是等凤凰雏和周芝出现。
她的耐心大不如前,脾气也坏了很多。
经常动不动就发怒,要么就是让他离远些,等到她自己息了怒火,她才会冷漠地跟他说几句话。
不知是不是因为《高山寿》这本秘籍,她自从练成后,整个人与从前判若两人,可她又不似柴柔和柴列那般走火入魔,见人就杀,她没有弑杀的喜好。
甚至有时候他跟她说从前他们发生过的事,她都好像完全记不起来,也没耐心再听他多说几句。
入了秋,长安的秋没有休屠的秋那么冷,但到了晚上,夜风一吹,还是有些寒意。
她忽然扯住了他,“那有一个馄饨摊,你过去点两碗等着我,我有点事,很快回来。”
她的手掌覆在他手腕上,温暖顺着他手臂的肌肤一路往心口去,“不如我跟你一起?你要做什么?”
皎然懒得解释,“你就照做就行,我马上回来。”
一群人乌压压走过,好似是前头哪里有角斗的艺人,他们都等着看人摔跤,皎然便混在人群里面一起走了。
留下穆衿一个人在原地。
他慢慢走到了那个馄饨摊边坐着,直到摊主过来问他,他才好像回过神来。
“公子要两碗?”
“对,有一碗你先不要下,先下一碗就好。”
“哎!”摊主边下馄饨,问他道,“还有一碗是要给那个姑娘是不是?”
穆衿点点头。
“她是你娘子。”
“对,怎么了?”
“一看你娘子就是个不好对付的,你怎么找了这么个不省事的娘子,说走就走,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你也是脾气太好了,你拉着她,不叫她走,她能怎么着你,还能打你不成?”
穆衿想了想,她还真有可能打他,从前在都督府气急败坏的时候,也不是没扇过他巴掌。
“不碍事,她说很快回来,就是很快。”
摊主已上了点年纪,将调羹放入馄饨碗里,拍了拍穆衿的肩膀,“你是个男子,还是得硬气起来,不能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女人家的,你越打,她越爱你。况且你这个模样,就算是不要这个了,走到大街上,再找一个也是眨眼之间的事,大丈夫何患无妻!”
刚说完这话,便有两个女子结伴而来,其中一个摘下帷帽,坐在了穆衿身后的一张桌子上。
那个未摘下帽子的遮着面目,来回推着身旁女子的手臂。
那女子拍拍她的手背让她放心。
开口问道,“公子是一个人出来游玩?”
穆衿还没意识到身后的女子是在跟他说话。
刚走出人群,走到一片极黑暗的地方,皎然又走了出来,身旁忽然出现一个身穿黄衣的女子。
“怎么样,要不你回去帮我问一问他?”
疾风盯着街上的糖人,脸也不抬,“你见不到他,我又怎么能见到他?”
“他到底去了哪儿?”
“十有八九是其他妙境有酒宴,他一去就是数月了。”
“现在找不到他们的影子,他们也不来找我,难道我就这样一直等下去?”
疾风比凡人的目力强很多,能清晰看见三里地外的人和物,哪怕是深夜,实际上她夜间比白天看得还清楚。
她清晰看见了穆衿,以及穆衿身旁正在搭话的两个女子。
“就这么一直等着,顺便和他一起游玩吃好吃的,你不喜欢?”疾风看着穆衿,又扭头看了看皎然。
皎然道,“我要及早把事办了,然后找到穆衿他娘,问清楚她为什么要跟凤凰雏狼狈为奸,害我母亲。”
“这么多年你都过来了,恩怨情仇,也不急在这一会儿吧?”
皎然付了钱,拿起一个花形的糖,“都等了这么久,一年了,还没什么转机,连他们的踪迹我都找不到,我让袁渐鹿和眉婉儿帮我去查,也没什么进展,这样的日子,真没什么意思。”说着,把竹签递给了疾风。
疾风看着金黄色的糖花,眸子一动,“买给我的?”
皎然道,“不然呢?”
“拿了糖我们走。”
“你召我就是为我问我这事?”
“嗯,我已经不想再等了。可穆衿天天寸步不离跟着我,要是你出现,他看见了肯定生疑。”
疾风道,“世间之事,皆有定数,你也不必太心急了。”她舔了一口糖,甜滋滋,“再说这样的日子,很好啊。”
“没什么意思,等我找到凤凰雏,我跟他决一死战,看看是谁练了心法后更胜一筹。”
疾风无奈,“脑子里天天这些打打杀杀,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以前?我不一直都这样?”
疾风欲言又止。
皎然继续道,“我打败凤凰雏,再问周芝当年我娘被杀跟她到底有没有关系,明光是不是她派去刺杀我娘,如果是,我——”
“你要把她也杀了?”
皎然没回答。
疾风说,“其实凡人追逐身外之物,功名利禄,都很愚蠢。”
“本来就短短百年,要是毫无意义地度过,其实这一百年也白活了,还不如去各自追逐想要的,等得到了再说。”
疾风吃完最后一口糖,把竹签擦干净,“很是匆匆。”
“什么很匆匆?”
“时光。”
疾风道,“时光匆匆,总在不经意间就过去了。人总以为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可是等到了再也没有明日的时候,他们就会开始后悔没有珍惜从前,你明白这个道理吗?”
她是要她把握当下,享受当下,可皎然不听,“我不会后悔,这样无聊的日子,尽早过去才好。”
疾风提醒她,“你出来得有点久了,快去找他吧。”
“谅他也不敢先回去,肯定乖乖等着我。”
疾风覆在她手腕上,心道,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那个被她说会乖乖等着她的男子,此时被两个女子围坐着,一边一个,他倒是很会讨女孩子欢心。
皎然心里头堵得慌,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几步就走了过去,“我的馄饨呢,你忘了买?”
穆衿说不是,“我怕先买,一会儿凉了。”
这才让摊主帮着再下一碗。
那两个女子,一个戴着帷帽,一个没戴,皎然是看出来了,没戴的那个反而对穆衿没意思,是在给他跟那个戴着帷帽的牵线。
千里姻缘一线牵,牵到了她这里,呵呵。
“这位姑娘是……?”
还没等皎然开口,穆衿便道,“是我妹妹,我们远道来长安,是找两位朋友。”
皎然原先并不在意旁人问他们是夫妻还是兄妹或是朋友,但今日他当着那两个女子的面这样说,她气得要咬断舌头了,冷笑道,“妹妹?”
疾风连忙束紧了她的手腕,要她冷静些,不要闹事。
“是这样啊,哈哈哈哈哈哈……”那女子笑声如银铃,“你们兄妹长得倒是不太像。”
戴着帷帽的女子轻轻施了一个万福,说道,“今夜也晚了些,隔几日公子去金石巷找一个姓宋的男子,约莫四十岁上下。”
两个女子一起走了。
皎然憋着一口气,极其傲慢地看着他,“那两个女子倒是都被你迷倒了。”
穆衿道,“那个戴帷帽的女子,腰间有一块玉牌,如果我没看错,应当是周志宋氏。”
“宋氏?”
“宋氏在长安的声望不亚于卢氏,甚至比卢氏要更为显贵。”
“你是要攀高枝?”皎然目光冰冷。
他见她是要发怒了,叹了口气道,“别这样说。我是想交个朋友,顺便打探消息,你不是急着找他们吗?”
皎然说话不客气,“那我还要感谢你出卖色相?”
他的声音有些发颤,好像一下子不认识眼前这个女子了,“不许对我说这样的话,谁都可以诋毁侮辱我,但你绝不可以。”
皎然也大发雷霆,“我是要找他们,但我叫你帮我找了吗?你就老实呆着不行吗?你明知那些女子看见你都会忍不住多看几眼,你非要凑到别人跟前去。”
听她这样说,他再也忍不住发火,上前抓住她的手臂,“假如这是你真心话,那我便再也不管你了,你想什么就做什么,随便你。”
皎然挣脱了他,手肘一顶他的腹部,他便立刻露出痛苦的神情。
他微微弯下腰,抬起脸说,“你怎么能对我说出那些话?”
皎然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她也不知怎么会对他恶言相向,她一看见那女子对他不怀好意,她心中那根针又时不时戳她一下,让她脑子不清不楚。
她想上前扶起他道歉,又不好拉下脸。
他们不再争执。
穆衿慢慢直起身子,一言不发回到馄饨摊前坐着。
“等你一会儿吃完我们再回去。”他还记着她没吃馄饨。
皎然沉默地坐在他身边,空气中好像还能闻到方才那女子身上的茉莉香粉味。
等到馄饨端上来,见证了他们争吵的整个过程,摊主只能无奈暗叹一句,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她一口都吃不下,往常她胃口一向很好。
“吃吧,一会儿都要凉了。”
皎然支支吾吾问,“你生气了吗?”
他没说什么,避而不答。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有时候我看见你一个人坐着,看书,画画,逗小猫,我明明觉得很开心,但忽然间我想要靠近你,心里又很难受,有什么好像要赚出来了,特别疼。我刚才看见你跟她们在一起有说有笑,那种难受的感觉立刻出现了,我根本控制不住我自己。”她抓住了他的手臂,胡言乱语地说着自己都听不明白的话。
等她乱说一气,却发现穆衿没有推开她的手,而是把她拉近了些。
他的呼吸就在咫尺,皎然心痛的感觉难以压抑。
她急忙甩开他的手,往后退了些。
穆衿的手一旦离开了她,不再靠近她,她就又能恢复如初了。
他也不知她是怎么忽然变成了这样,但他笃定,皎然是爱他的,她只是暂时生了点怪病,在慢慢隔绝他的爱意,等她好了,她还会变成原来那个皎然。
夜风越发凉了,露水也下来了,是时候得回去。
他现在不像原先一样怕冷了,身子恢复了些后,慢慢也康健了些。
走着走着,他抓起了皎然的手。
皎然一惊,“你做什么?!”
他道,“还好,不凉。”
出来时她穿得实在单薄,要给她拿一件厚些的衣裳,她也不让拿,说是一点都不冷。
皎然的手在他手中变得有些僵硬,他们这一年来,因为她勤于练功,已很少手牵手,甚至连他触碰她一下,她都会躲开。
那种奇怪的感觉再次袭来,皎然下意识想要收回手。
可他却使了力,不让她挣脱,他也是习武之人,若他不放,皎然跟他动起手来,说不定又要弄伤了他,方才她已经用手肘顶伤了他的肚子,不知为何,虽然很难受,可她并不想伤害穆衿。
正想着,他忽然将她的指节挪到他唇边,她便像是被烫了指节一样。
他握住她的手,说,“在这世上,我只有你,你也只有我,所以不要担心,我永远不会再爱其他女子了,此生来世,我都会陪着你。”
她因心口的疼痛颤抖了一下,然后抬起了手,就在穆衿以为她皱起眉头是要打他,她的手却从他的眉头滑向他的脸颊。
然后她说,“我现在有个很想要的东西,就算是我下一刻会被疼死,我也要现在得到。”
“什么?”
他刚问出来,皎然的脸便贴了过来,闭上了眼睛。
他的唇一开始有些冷,却在片刻后变得温暖起来了。
她紧紧用胳膊揽住了他的脖颈,压着他的头要他接着她的吻,结果他刚侵入她口舌中,她便昏倒在他怀里。